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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本名:在那个非常年代 |
【原创剧本网】作者:郭馨允 |
专业代写小品、相声、快板、三句半、音乐剧、情景剧、哑剧、二人转剧本。电话:13979226936 联系QQ:65211703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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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文学剧本 《在那个非常年代》 ——《任白传》第一部:少年任白的故事 (1949-1965)
作者题记:不需要绞尽脑汁的虚构,不需要挖空心思的艺术创作,只需要把任白一生的经历原原本本地复原、展示出来,就是一部震惊中外、空前绝后的人间悲喜剧、荒诞剧。
1, 空境: 陇东泾河地区一带的山川地形。泾川王母宫山形如埃及的金字塔,树木掩映,巍峨的山顶建有王母宫殿。西去200多公里的崆峒山高入云端、隐没在虚无缥缈中,如仙如幻。泾河从北山脚下向东蜿蜒曲折地流去。
2,画外音: 站在高处俯瞰陇东的黄土高原,宛如一望无边的黄色的土的海洋,那些山、沟、梁、峁、坡、坪、台、谷、峡、墹,就是大海里起伏奔腾的波浪。远远望去,黄埃尘雾弥漫,显得死一般的寂静,但这死一样的静寂却有些静的怕人,使人从内心深处能感觉到有一种震撼心灵的力量,似乎那千山万岭、千沟万壑开始缓缓移动,掀起冲天波浪,咆哮着席卷而来,有如万马奔腾般嘶鸣而去。人们在其中生活的城镇和村庄,便被淹没在这土的波浪中,夹裹在这土的褶鄒里。 俗话说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家家都有不平静的事;更何况战争、饥荒、大大小小的灾难,从来就没间断过。大山何其如此沉默,高原何其如此平静,好像千百年来什么事都没发生,一切本来就是这个样子? 也许,山川也像一位历尽沧桑的老人,因为经历的事太多,反倒沉默了。有经验的人,却会从他那枯树皮一样的肌肤里,读出好多故事来。 人本来就有这样的天性,是可以把一切都忘记的,也是可以面对一切、适应一切的。尽管战争、饥荒、大大小小的灾难,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有不平静的事,但这一切都像泾河的水一样,随着时间一起流逝了。除了平静,就是沉默。远远望去,除了高山还是高山,除了黄土还是黄土,只能听见几声狗吠,看见几缕炊烟。 1949年的秋月某日,在陇东黄土高原的一个沟壑里,在泾水和西兰公路南山的一个山窝里,在任家庄一孔避风向阳的窑洞里,在一个贫苦农民家里,降生了一个白娃娃。
3,日,窑内 父亲任有义坐在炕头上抽老旱烟,母亲洪氏坐在炕老里,逗小任白笑,三个孩子站在地上观看。小任白的两个小腿乱蹬着。
4,日,窑外 小妈妈(小妈妈手里提着个篮子,里面装着几个鸡蛋走来,在院里大声嚷着):人哪,人都到哪去了? 三个孩子从里面出来(齐声喊):小妈妈来了! 父亲任有义出来:你来了!快进!
5,窑内,日 小妈妈(坐在炕头上)哎吆,这他二妈越生越会生了,怎么会生这么白的一个白娃娃,这个娃给我,真的,我要抱走了(说着,抱在怀里)。 父亲和母亲只是个笑。三个孩子站在地上,一会看这个一会望那个。 父亲(抽着旱烟):给这个老四起个名字,总不能叫老四吧? 小妈妈(摇动着小任白,看一眼地上三个孩子):大娃、二女、三娃,咱们庄里有个黑娃,还没有个白娃,这老四就叫“白人”吧,又好听又好叫,也好认。 父亲:穷人家的孩子,叫白人不好。 小妈妈(坚决地):你这快,富人家的娃娃是养白的,咱们是生白的,没错,就叫白人,官名就叫任白。他二妈你说? 母亲(笑):叫啥都行,反正是个白人。你快把娃放下,小心给你尿在身上,你人家是个干净人 小妈妈:只要他今天尿在我身上,他就是我的人了。尿呀,尿呀!
6,窑外。日 一年后,小任白在院里学走路,二女和老三陪着玩,远处走来一个30岁左右的生意人,头戴瓜皮小帽,肩挎褡裢。渐渐地,生意人走近了。 生意人(凑近二女):你大在吗? 二女:我大和大娃到山上劳动去了。 生意人:你妈呢? 老三用手指窑洞。 这时父亲任有义和老大扛着铁锨䦆头从远处走来。 父亲(远远的):成老板,你在哪里来? 成老板(招手):我去泾川,路过,进来看看你。 父亲(放下工具):快走,里面坐。 成老板(去下褡裢,任有义接过):外面好,就坐在外面吧! 任有义:里面有炕。 成老板已经坐在一块石头上。任有义装好烟锅,递过去。 成老板(摆手):以后没见你贩鸡蛋? 任有义:一个鸡蛋挣一二分钱,几年挣了一个白元,跟集去来,叫人偷了,没顶啥。 成老板:叫人偷了? 任有义(坐在碌碡上):炕上没席,想买一页毡铺上。把毡挑好了,起来掏钱,不见了,没有了。穷命,没办法。 母亲洪氏(从窑里出来):饭好了,在哪吃价?(对成老板)你来了! 任有义(站起):走,到窑里吃饭!
7,窑内,日 任有义把成老板让上炕坐了,自己也上炕坐了。两个人开始吃饭。 母亲(给三个大孩子盛上饭):去,你们三个去院里吃去。 母亲开始给小任白喂饭。 成老板(看着小任白):这个小的以前没见过? 任有义:去年生的。 成老板(放下碗筷):这个娃很白,你们已经有三个娃了,把这个白人给我吧,给到我家里,我不会让他受罪。 任有义(递烟锅):抽烟。 成老板(对母亲):老嫂子,你没意见吧! 母亲笑了一下,收拾锅灶。 成老板(转向任有义):咱们一块做生意几年,你该不会有意见吧! 母亲(抢着说):前面三个,由你挑。这个还小,以后再看。 成老板:你们放心,我把家安到平凉城里,供白人好好上学。 任有义(嘿嘿笑了一下,似有所动。):娃娃的事,要女人做主。 成老板(盯着母亲):老嫂子,那就说好了,明天我就抱走。 母亲:叫你话在,以后说吧。 成老板:那就定了,两斗麦子,两个白元。
8,第二天早晨,窑洞外面 任有义领着老大到地里干活去了。成老板抱着小任白在场院里走来走去。不觉的,走到了下山的路口。二女和老三光着屁股,在院里玩。 二女(看见成老板抱着小任白走到下山的路口,急忙跑到窑门口):妈妈,那个人把任白抱走了! 母亲(出来,大声喊):老成!老成!任白还没吃奶! 成老板(转头):噢,好,我就抱来了。 母亲等着。成老板走近。 成老板:我抱上转了转。 母亲:你这不要急,下一个生下,啥话都不说,你抱上就走。
9,窑内,日 母亲忙着做饭,后锅倒上油,准备炒菜。小任白趴在炕墙(把锅头和炕隔开)玩耍。 母亲(喊):二女,把院里柴提进来。 母亲切菜。突然,小任白哭嚎。母亲看,炕上不见小任白,再看,任白跌进后锅里,没命地哭嚎。 母亲(慌):天呐,这不得活了! 母亲把小任白抱出来,前头左边一片皮毛被炼。小任白没命地嚎叫。 母亲(着急地,抖动着):哦-哦-哦。。。。。。 小任白没命地嚎叫。母亲又抱到院里。 母亲:哦-哦-哦。。。。。。 父亲和大儿子回来了。 任有义:怎么啦? 母亲:栽进后锅了。 父亲接过任白,在院边一块地里走来走去。母亲进窑做饭。三个孩子站着看。 窑内传出母亲的声音:二女,二女,进来烧锅。 父亲抱着小任白,在已经耕过的地里走来走去。地里渐渐踏出了一条路。 韩法师(站在对面山上喊):老任-老任!孩子得了啥病? 任有义:没得病,跌进后锅了。 韩法师:锅里有水吗? 任有义:没水,炒菜的干锅。 韩法师:干锅不要紧。涂点清油,麻子油最好! 父亲抱着任白跑进窑内。 老三也往窑里跑,被大娃挡住。 大娃:看啥呢! 父亲把任白抱出来,在地里又走。 韩法师(在对面山上):清油是凉性的,抹上就不疼了。 任白的哭声渐渐小了。刚耕过的地上,走出了一条白路。 任白闭上眼睛,睡着了。
10,窑内,日 父亲把任白轻轻地放在炕上,看着任白安然睡去。老两口才松了一口气。三个大孩子站在炕前看。 父亲(摆手,轻声说):出去!
11,窑外,上午 父亲(对母亲):今天是五,花所街道二五八有集市,天一天天冷了。我去扯点布缝棉衣,再称点盐腌咸菜。 母亲:大娃你跟上去,帮你大拿东西。 大娃跟着父亲任有义走了。
12,街道,日 临近街道,涌过来好多人,推着父亲和大娃向山下走。父亲手拉着大娃,被推到一个地方。只听人们议论:“今天要枪毙人”-“枪毙人”! 警察挡住了前面的路。已到执刑现场。一位犯人被五花大帮着。 警察(对犯人):你服不服? 犯人:不服! 警察:为啥不服? 犯人:我死了也不服。你说老实话,到底是“天大地大,还是领导人大?”“天干的庄稼都要死了,领导人为啥不下点雨?”“是天地养活人,还是领导养活人?” 警察:到死都不觉悟。当然是领导养活人。执行! 大娃看得分明,叭地一声响,死者随声倒地,头上冒出一股碗口粗的血浆。 大娃一声狂叫,转过脸,两手紧紧抱住父亲的腿。 看热闹的人群才开始往后退。 父亲:大娃-大娃,你怎么啦?(低头看,大娃趴在地上不动。) 旁边人(对任有义):你这个人,把娃娃往这地方带? 任有义(叹气):有啥办法呢,被人群涌过来的。 群众甲:这个犯人,咋说呢,你是你大你妈生的,你大你妈最亲,这谁都知道,和领导争啥呢。 群众乙:自古男不跟女斗 民不跟官斗。 丙:官前马后,少骚轻。 丁:发达文明国家,民最大,民最亲.民养活官,不是领导养活民。我们现在把一切都弄颠倒了。 群众甲:人家说爹亲娘亲不如领导亲,你就跟上说,争什么理呢,争来争去,成了反革命,被人家镇压。 丁:领导亲,你是领导生的? 乙:不要忘了,我们都是皇帝的子民,你懂吗,子民是啥意思?
13,山上窑洞,日 母亲(忙着做饭):二女三娃,不要守在我跟前。把白人领上,到外面迎接你大,看手里有啥东西,就接上。
14,任白家,夜 大娃从睡梦中惊醒,“大”一声惊叫。全家人都被惊醒了。 母亲(坐起):咋搞的?以前没有过这情况? 父亲:(摸大娃头):头上出汗,可能是今天惊吓了。 母亲(生气):叫给你拿东西,你领上看枪毙人! 父亲:枪毙人,人都看热闹,集上人特别多。我又不知道,被人推上走了。 任白眼睛黑黝黝的,看着老大。
15,窑内,日 1954年春季。一天,大伯母来到任白家。 父亲(正吃饭):快,上炕吃饭。 大伯母:昨天我来你不在。 任有义:昨天我给乡上送书。 大伯母:送啥书? 任有义:土改时在地主富农家里没收的书,整整拉了一牛车。 大伯母:送到乡上干啥? 任有义:乡上人说,把各村庄收的书集中起来,要烧毁。 大伯母:好好的书,为啥要烧呢? 父亲:听乡上人说,收得书是黄的,有毒呢。 大伯母:你到乡上问来吗,他大爹现在干啥? 任有义:我问来,乡上人说,他大爹事干大了,在省上当厅长。 大伯母:时间长了,也不回来看娃娃
16,山上,日。 转眼到了夏天。大伯母一个人在山地收麦子。一位乡上的民政干部,一路寻来。走到大伯母跟前,蹲下问:大妈,你就是任有民家吗? 大伯母(吃惊地停下手中活):嗯-你-? 民政干事:我是乡上民政干事。省上任厅长让我们告诉你,现在是新社会,颁布了新婚姻法,反对包办买卖婚姻。任厅长和你的婚姻是老人包办的。任厅长解除了和你的婚姻关系。 大伯母(怀疑地):解除?什么叫“解除”? 民政干事:解除就是,他和你不是两口子,你自由了,可以另找对象。 听了来人的话,任大妈只觉头晕目眩,瘫坐在地。 民政干事:你也不要难过,现在是新社会,提倡婚姻自由。 大伯母(在地上瘫坐了一会,自言自语) :哎,不割了,割啥呢,给谁割呢!说着站起来,提着镰刀向任白家走去。
17,窑外的场院,日 任白在场里玩,二女和大娃三娃帮大人干活,母亲拿着簸箕忙活,父亲拿着连枷打麦子。 大伯母见到任有义,坐在地上放声大哭。 大伯母:哎,天呐,我的命为啥这么苦!我一个人守家守寡,给人家拉了三个娃娃,这一阵人家不要我了! 母亲(放下簸箕,上前劝):大嫂,有啥事你说嘛,哭啥呢! 父亲(停下手中活):怎么咧,出啥事了 大伯母(哭着):我在家里辛辛苦苦伺候老人拉娃娃,忙完家里忙地里,如今他坐了官,当了陈世美,不要我了! 任有义:不会吧,你咋知道的? 大伯母:乡上来人给我说的,叫我另给自己找。我现在是十七嘛十八,到哪去找! 大伯母(一阵沉默):麦我不收了,我要到省上去找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 任有义:一料麦子两年种呢!麦后你再去。 母亲:就是的,还有三个娃娃呢!哈好把这一把麦子收了。
18,公路边,日 麦收后,大伯母背着一小袋饼子,来到公路上,看见一辆解放牌卡车开过来,就站在路中间挡。 司机(停下车,头伸出来):老婆子,你挡车干啥? 大伯母:哎,我在家里当了女人当男人,把三个娃娃抓养大,狗日的在省城当了官,不要我们娘母子了。我到省城找这个陈世美算账。 司机(噢一):我看你也是个可怜人,驾驶室坐不下,你坐在车厢上面。 大伯母连说好得很好得很,吃力地爬上车厢坐下。车向省城驰去。
19,省城,日 大伯母背着小搭搭,走在省城的街道上,一路打问着来到民政厅。刚要往进走,被门房挡住。 门房:你找谁? 大伯母:任有明。 门房:哪里来的? 大伯母:平凉任家庄。 门房:你是他的啥? 大伯母:婆娘! 门房:等一下,我给你联系(开始打电话)。 不一会,里面出来一个人,径直走到大伯母跟前。 来人:你是平凉来的?任厅长不在。 大伯母:不在,不在到哪去了?我这么远的路上来,他见都不见一面? 来人:任厅长到省政府开会去了。 大伯母(蹲在地上,连哭带骂):任有民,你这个没良心的,忘恩负义的陈世美!如今你当了官了,不认老娘了!你说是包办婚姻,包办婚姻三个娃从哪来的?你像做贼一样,晚上偷偷回来,和老娘把觉一睡,天不亮又偷偷走了,你是人,还是鬼? 大伯母坐在门口,连哭带骂,吸引了好多围观的人。 门房人:老婆子,你在外面又哭又骂,影响不好。进来,进来坐在门房里面。 大伯母走近门房里面。外面的人还没散去。 门房(叹了一口气):哭啥呢,任厅长找了个女大学生,已经结婚了!你这回去算了! 大伯母在门房依旧哭骂。 一辆吉普车在门房前停下,车上下来一个年轻人,从门房进来。 年轻人(对大伯母):你不要哭闹,任厅长开会去了,这30 块钱你拿上,回家好好过日子。 门房和年轻人把老婆子强拉上车,一路送回任家庄。
20,任家村庄,日 任有民和洋学生结婚,这件事很快就在任家庄传遍了。三三两两的人们,聚在一起,把这事作为一个特大新闻议论着。 群众甲:知道吗?任有民不要家里老婆了。 乙:听说是个洋学生。 丙:我亲眼看见的,任有民派的车,把老婆送回来了。
21,散会后,夜 村支书游敏见爱姐姑娘一个人回家,便跟上前。 游敏:爱姐,我给你说个事。 爱姐(站住):啥事/? 游敏:现在是新社会,新婚姻法颁布了,提倡男女自由恋爱,反对封建包办买卖婚姻。我现在的婆娘是老人包办的。我把婆娘离了,咱们两个结婚。 爱姐:这不行。你们娃娃都那么大了,老婆肯定不愿意离。 游敏:任有民三个娃娃,现在都把老婆离了,人家在省城找了个洋学生。我只有一个娃娃。 爱姐:我一个姑娘,现在不好回答你。等你把婚离了再说。 游敏:好,那就一言为定!
22,夜,家 村支书游敏晚上回到家里,跟婆娘商量离婚的事。 婆娘(坚决地):不行,这事绝对不行。你把我一个黄花闺女搞成婆娘,娃都那么大了,你把我离了,我到哪去找?娃咋办? 游敏(解释):现在是新社会,男女自由恋爱。 婆娘(生气):你们天天开会,夜夜开会,开来开去,回来要和我离婚。除非我死了! 支书游敏见说不动婆娘,心里盘算着,这如何是好,翻来覆去,一夜没有睡觉。
23,家,天麻麻亮, 喔喔喔——公鸡一声长鸣,婆娘起来套驴磨面。 游敏睡在炕上,思来想去。 游敏也起床,提了一把斧头,走进磨窑,乘婆娘不注意,照婆娘头上一斧头。婆娘哎呦一声栽倒在地。游敏又照头两斧头,结果了婆娘性命。 起来要上学的儿子,站在门口惊看。 游敏又将儿子打死在门口,把斧头扔进柴堆里。收拾好后,去村部上班。
24,清晨,游敏家 村会计(站在门口):游支书!游支书! 见没人应声,便进到院内。住人的房里不见人,磨窑门却大开着。走进看,孩子躺在门口,头下一滩血,再往窑里看,婆娘躺在里面,也是一滩血,驴站在磨道里。吓得倒吸了一口冷气,拔腿就跑。
25,村部,早上 支书游敏正和工作组长说话。 会计 (喘着气):游支书,出大事了! 游敏(故作镇静):啥事? 你家娃娃婆娘都被人杀了! 工作组长(惊):啥?你说啥? 会计:支书家老婆娃娃都被人杀了! 工作组长:阶级报复!阶级报复!(转对游敏):走,快看走! 只见游敏脸上一阵青一阵红一阵白,一句话也没有,跟着工作组长往回走。
26,上午,支书家 支书家门口已围满人。工作组长和支书游敏进到里面。 工作组长:大家往后退,保护好现场! 不一会,乡上和县公安局的人也来了。经现场合议,一致认为是阶级报复。 工作组长(对围观群众):这是一处典型的阶级报复案件,说明任庄村的阶级斗争很激烈。大家都要提高警惕。(又转对文书):通知民兵连,将全村地主富农家18岁以上的男性,全部抓起来,关在村部,等待审讯。
27,村部,日 全村地主富农家成年男人共30多个,分别关押在村部,轮番审讯。 甲房间民兵:说,昨晚你干啥? 地主甲:在家睡觉。 民兵:证人? 地主:我的老婆孩子都是证人。 民兵:不行,要外人证明。 地主:昨晚我家没来外人。 民兵:不老实!
28,乙房间 民兵:杀害村支书一家是不是你干的? 富农:看你瓜了吗?我一生只读圣贤书,怎么能干那种伤天害理的事! 民兵:态度放端正。别摆你的臭架子。书读的越多越反动,说明你中毒更深。我怀疑就是你干的。(转对傍边的民兵):打!往死打!我最见不得读书人。你还在我面前卖弄呢! 民兵上前给了两个耳光子。又照腰里一枪托。 富农哎吆一声叫唤。
29,山上,日 任有义和大娃在院里收拾柴火。已5岁的任白拿着风车车跑来跑去玩。二女给三娃做溜溜球,把核桃打个孔,穿个长线,上下逮动。 韩法师(在对面山上喊):老任!老任!你忙啥呢?沟里出事了! 任有义:啊!出啥事了? 韩法师:你下去看去,把人能吓死! 任有义(向窑里喊):我下去一趟,饭做好你们不要等。 任有义走了没几步,任白就喊着追来了。
30,支书家,日
家门父子、亲戚朋友、众多相邻,帮助游敏办理老婆和儿子的后事。门口摆放着各种纸活,几杆唢呐奏着古老悲伤的曲调“祭灵”,后代们都披麻戴孝,窑里传出女人们的哭声。 任有义手里托着任白,在门外听人们议论。 甲:没有问游敏,请不请法师阴阳? 乙:问啥呢,你没看这人啥成色,这几天一句话都没有,事过得越简单越好! 丙:哎,当啥干部呢,干的事是大家的,惹得人是自己的。 。。。。。。
31,房内,日 游敏睡在炕上,闭着眼睛,一门心思想爱姐,爱姐的形象不断出现在他的脑海中: 圆满明亮的额头—— 顾盼有神的眼睛—— 高挑的身材—— 走路的腰肢—— 时髦的短发……
32,村部,夜 民间有言:共产党的会多,国民党的税多。 一日晚上散会后,爱姐一个人回家,游敏追上去。 游敏:爱姐-爱姐! 爱姐(站住):干啥? 游敏:这么长时间了,我们好好谈谈,啥时候结婚? 爱姐:结婚?和谁结婚? 游敏:你不是说,我离了婚,你就和我结婚吗? 爱姐:你离婚了吗?当时我说的是,你离了婚,我再考虑。现在我想,和你不能结婚了! 游敏:啊!我为你,亲手杀了老婆和孩子,你现在这样对待我? 爱姐:我就知道是你干的。像你这样的人,我敢和你结婚吗?说不定哪一天把我也杀了! 有敏(用手指爱姐):你-你,你对得起我吗? 爱姐:告诉你,我已订婚,很快就要结婚。 游敏:谁? 爱姐:高强,刚从部队上复原回来。 游敏像泄了气的皮球,瘫坐在地上。
33,村部,日 工作组长、警察在房内议事。门开着。复退军人高强进来。 高强(看警察):我有事向公安汇报。 警察:说吧! 高强有些含糊。 警察:没关系,你说。 工作组长出去了。 高强:村支书的老婆和孩子是游敏自己杀的。 警察:你怎么知道的? 高强:我老婆说的。他杀了老婆孩子,想和爱姐结婚。爱姐看他这么凶恶,拒绝了他。怕游敏纠缠,爱姐和我结了婚。 警察(站起,沉思)嗯,你回去吧!
34,群众大会,日 任有义来得晚了,他手托着任白,刚走进会场,就看见游敏被戴上手铐,押上了警车。 会场议论纷纷。 甲:哎,把那些地主富农关了一月多! 乙:关了不说,还挨了不少打!
35,场院里,日 二女、老三和任白,三个一年四季光着屁股的娃娃,一个比一个大2岁左右,冷天最多穿个上衣,热天经常全身裸露。这天他们弹杏核。二女老三坐着、任白趴在地上。 二女(喊):出!(伸出自己握紧的拳头)。 老三也伸出自己握紧的拳头。两人同时展开伸出的手。 二女(数):你5个,我三个。你先弹。 老三将两人的杏核和在一起,撒在地上。再用大拇指和食指弹打,打准一个,拿回一个。弹了3次,打准3次。第4次没打准。 二女把撒开的杏核收起,重新撒开,一个一个弹打,直到赢完。 任白(从地上爬起来):把我加上,我也要玩! 老三:玩这个没意思,不如咱们掏麻雀窝,烧得吃麻雀蛋。 任白(高兴):二姐,掏麻雀窝,烧得吃麻雀蛋。 二女:麻雀蛋有啥吃的,麻雀肉烧熟最好吃!
36,一孔敞口破窑洞,日 三个精屁股娃娃,一个比一个大2岁左右,进到里面,惊得麻雀扑棱棱飞出。 二女(看了看):嗯,就这个。(蹲下)三娃,上去,站在我肩膀上,任白,你上去,站在三娃肩膀上。 待到三娃和任白都上去,二女手扶着窑绑子慢慢站起。 二女:任白,麻雀飞了,快用手掏蛋! 任白(用手摸):只有2个? 二女:再摸! 任白:没有了,只有3个。 二女(慢慢蹲下):拿好!(站起,对三娃):你回去偷洋火! 三娃:我不去。大吃烟都用火石打火。 二女:没有水。谁尿尿? 任白:我尿! 窑外,两只麻雀叽叽喳喳叫着。二女刨了一小堆土。 任白挺着牛牛,尿到土坑坑里。 二女用手活成泥,给3个麻雀蛋涂上厚厚一层泥。 二女:咋办?没火。 三娃从外面捡了两块石头拿进来。 二女使劲打击,没有火花。 这时,有干活回家的人,嘴里叼着烟锅,来到窑口。 路人:这几个娃娃,再干啥? 二女(上前):叔叔,借一下火。 路人:要火干啥? 二烧:烧鸟蛋。 路人:啊,你们会玩。
37,花所集市,日 任有义领着6岁的任白,在街道转悠。 姑姑:二哥,你也来了! 任有义(闻声发现):噢,是你! 姑姑(仔细端详任白):有个苗苗快得很,白人都这么大了。 任有义(苦笑):哎,大了又能干啥。穷汉家养儿呢,顶数起有。 姑姑(看在眼里):就是的。听他小妈妈说,光知道生呢,咋拉大价,她都发愁了,几个娃娃一年四季精沟子跑,连个吃饭碗都没有。我说,二哥,干脆,把白人给我吧,今天是个机会,我就领回去。(说着,到旁边买了一个油糕,蹲下对任白),吃过糖油糕吗?今天跟姑姑走,姑姑给你天天买好吃的。 任有义(似乎动心):不知他妈同意吗? 姑姑:只要你答应,他妈我给说。 姑姑领着任白走了,任白连头也没回。
38,姑姑家院里,日 任白穿着新绚的衣服,手里拿着馍馍,在院里跑着玩。 姑姑端了个小凳子,坐在房门外,给任白做枕头,两个枕头顶顶上,用丝线绣着各色花样。 任白(跑到姑姑跟前):姑姑,你在做啥? 姑姑:给你做枕头。 任白:枕头,枕头是啥? 姑姑:枕头就是你晚上睡觉在头下面垫的。 任白:头下面为啥要垫枕头吗? 姑姑:去耍去,晚上你就知道了。 一只猫跑过来。望着任白喵喵叫。任白追着猫玩。突然,大红公鸡呱呱一声扑过来,把任白手里的馍叼到地上。 任白(惊,转头):姑姑! 姑姑(扭动着两只小脚):嘘-嘘!这个挨刀!
39,姑姑家 夜晚 姑姑(睡在炕上讲故事):有个女人,给三个孩子说,你们三个在家里待着,把门看好,谁叫门都不能开。我去看你外奶奶。 老大:啥时候回来? 女人:晚上就回来了。
40,山野,日 女人头上包着围巾,手里提着篮子,在路上行走。突然对面来了一只大灰狼。 大灰狼(挡住路):你好,要干嘛去? 女人:去娘家,看娃娃他外奶奶。 大灰狼:手里提的啥? 女人:篮篮子。 大灰狼:篮篮里装的啥? 女人:油饼子。 大灰狼:给我吃一个。 女人(犹豫):油饼是看亲戚的。 大灰狼:我肚子饿了,油饼给不给?不给我就把你吃了! 女人(无奈):给你一个,吃了你就把我放开。 大灰狼(几口吃了):肚子没吃饱,再给一个! 女人(犹豫):剩3个了,我娘家人多。 大灰狼:给不给? 女人又给了一个。 大灰狼一直要得吃完了,还挡住不让女人走。
41,炕上,夜 任白:那咋办?女人快跑! 姑姑:小脚女人,能跑过狼吗。 任白:那咋办? 姑姑:大灰狼说,我肚子还饿,你,救人救到底,让我把你也吃了。 女人:你吃了我,我家里还有3个孩子,孩子就没人管了。 大灰狼(哈哈笑):这个你放心,我给你管(几口把女人吃掉)。 大灰狼把女人的头巾包在头上,提上女人的蓝蓝,朝女人家走去。
42,女人家里,夜 三个孩子睡在炕上。 老大:天黑了,妈妈为啥还不回来? 老二:正往回走。 大灰狼(门外传进声音):妈妈回来了,快开门。 老三(最小,爬起喊):妈妈回来了,快开门! 老大:不要急,我听不像妈妈的声音。
43,家,夜 姑姑(听不见任白声音):白人-白人,你睡着了吗?(转身看,任白坐在炕上,眼睛黑黝黝的)。 姑姑:你起来干啥? 任白:我一直坐起来听,太害怕了,不敢睡。 姑姑:放心睡吧,夜深了,明晚给你再讲。 任白(还是不睡):不,我不睡。我害怕狼吃了三个娃娃。 姑姑:不会的。大灰狼没吃三个娃娃,三个娃娃把狼弄死了。 任白:啊,我不相信。 姑姑:你不相信?娃娃有时比大人聪明。
44,房内,日 姑姑坐在炕上,拿着剪刀剪纸。任白穿着整齐,站在炕头看。 任白:姑姑剪啥? 姑姑:扫天娃娃。天下了几天,晴不了。我剪个扫天娃娃,把天上云扫走,天就晴了。 任白:这个娃娃能上天? 姑姑:一会你看。 任白:姑姑你不喜欢天下雨? 姑姑:人是个旱虫,天下的太多了。 任白(惊):人是个虫? 姑姑:人是个虫,是个旱虫。 任白:有这么大的虫? 姑姑:有的虫比人还大。 任白:我见虫就用脚踏死了。没人踩踏人。 姑姑:你还没见,天怒了,人连个虫都不如。 姑姑用红纸剪了一个娃娃,手里拿着扫把。她从炕上下来,走到门口看天。
45,院里,日 姑姑(抬头看天):雨下了几天了,天上云还这么黑。我要叫这个娃娃把天上的黑云扫掉。 她拿着扫天娃娃,又拿了一瓶墨水,走到一滩水跟前。把墨水滴在水上,用扫天娃娃扫水上面的“黑云”。“黑云”被扫天娃娃扫开。 任白(认真看着):姑姑,你说要扫天上的云吗? 姑姑:地上的水中也有天。 任白(惊):啊,水中有天?天在地上?
46,院里,日 一会儿,风起了,云散了。 任白坐在小凳子上看天。 任白:姑姑-姑姑! 姑姑(房里传出声音):喊啥呢? 任白:快出来看,天不下了! 姑姑从房里出来。 大门吱呀一声响,大娃从门里进来。 任白(跑向大娃):大哥! 姑姑:大娃,你在哪来? 大娃(走向姑姑):姑姑,我大叫我来领任白。 姑姑:为啥? 大娃:我大和我妈吵架了! 姑姑:为啥吵架? 大娃:我妈要把白人领回来。闹得不行,我大叫我来领。 姑姑(不语,沉思)若果因为我领了任白,引起我哥家气不和,你就领回去。 大娃(对任白):走,跟我回! 姑姑(看着两个要走的孩子):大娃,今晚住一夜,明天吃了上午饭,你们再回去。
47,姑姑家,夜 几个人在炕上沉睡,大娃突然惊叫着坐起。 姑姑:大娃,你怎么啦? 任白也坐起。 大娃(清醒后):我经常这样,半夜惊起喊叫。 姑姑:被惊吓了,神经受了刺激? 任白:姑姑,有办法吗? 姑姑:寻个好中医,给开点药.
48,沟里小溪边,日 二女、三娃和任白玩拌呢砲. 二女做了一个大泥炮,底子很薄,边沿也很薄。 三娃:不行,太大太薄,端不起来! 二女小心翼翼地端起来,抬高胳膊,使劲甩下去,叭地一声响。 二女(得意地):怎么样?谁的炮有这么大声音! 三娃怕端不起,做了个中等的,端起甩下去,声音一般。 三娃:哎,不行。 任白做了个小的,底子和边沿都很厚,端起摔下,声音不大。 任白:哎,放了个嗖嗖。 三娃:放屁不响。 三娃(突然喊):蛇-蛇! 任白(果然一条蛇爬过来):蛇-蛇,快跑! 二女:不要怕,我有办法。 二女捡起一根树枝,在水边的泥滩上,打了一个胳膊粗细的眼洞洞。又去赶着蛇爬过来。蛇看见地面有个洞,钻进去退不出来,尾巴在泥滩上不断拍打。 二女(得意地):好玩吗? 三娃:不好玩。明天另玩个啥? 二女:这个水太小,明天咱们到泾河里戏水。要保密。等大和大娃干活走了,咱们再去。
49,泾河,日 村庄北去不远是泾河。泾河即是古代的泾水。夏天中午太阳晒红的时候,三个孩子到河里去耍水。二女只穿了一件上衣,光着屁股和脚,三娃和任白光着身子。他们都不穿鞋,光着脚。 三娃:哎吆,地面烧的,烫脚呢! 二女(示范):这么走,脚尖踩在地上。 任白:嗯,这样走不烫。
50,泾河,日 二女脱掉上衣,往河边一甩,扑腾跳进水中,连头都看不见了。 二女(浮出水面):你们谁有我游得远? 三娃跳入河中,刚沉到水底,就把头伸出来。 三娃:不行,憋不住。 任白则站在河里戏水。 几个孩子正玩,突然,河对面的北山上有人吆喝。 山上人:上面洪水下来了!洪水下来了!娃娃快跑! 任白他们正玩得欢,那里顾得上听远处人喊叫。 河边割草人(跑过来):上面洪水下来了,还不快跑,小心把你们冲到泾州吃梨瓜子! 二女:不好了!洪水下来了,快往出跑! 二女跑到岸边,拾起衣服,三娃和任白光身子跑出来,已经听见上游洪水下来的声音,不一会,看见齐茬茬几尺高的水头,吼着从河道漫过。 割草人:你看你们这些娃娃胆大吗?不是对面山上人喊,你们这一阵早被水卷走了,喂鳖去了! 二女:太害怕了,我现在心都跳! 三娃:河湾里再不敢来了! 已有人三三两两来河床上,等洪水渐渐退去,挽起裤子,开始捡河水冲下的木头、柴禾,还有捡石头、捞浪沫的。。。。。。
51,山上,日 任有义(对二女)二女你听着,你已经8岁了,再不能耍了,跟你妈好好学锅上针线。 二女似不高兴,又没办法。 三娃看着大娃跟着父亲走了,二女无奈地进了窑。 三娃(对任白):咋办?我们两个玩啥? 任白:我听山上莓子黄了? 三娃:剩咱们两个了,今天到山后吃莓子。
52,(画外音): 在今天的任白看来,现在的孩子实在玩得太少了,花样也不多,特别是城市的娃娃,像鸽子一样,被喂养在大大小小的“笼”子里,以能背几首唐诗、能认几个字为荣,很少能感受到大自然的气息。任白就不一样了,妈妈的怀抱对他并没印象,他更多的是生活在山的怀抱里,不仅他,就连他的村子,也是被大山环抱着。小时候的他,玩的不是街道公园,而是一座高大绵长的南山和北去不远的泾河。 南山西去是陇山、六盘山、崆峒山和关山山脉,远接昆仑;东山东去是泾川(泾州)收拢为回中山,回中山因山顶建有王母宫,又名王母宫山,站立山顶,可以远眺长安(西安)。丝绸之路中路沿山脚下东来西去。
53,山里,下午3点左右 太阳像火盆一样烤着。三娃和任白只穿了个平时舍不得穿的上衣,向山里面爬。 谢老汉(坐在门前树下趁凉):这两个娃娃,天这么热,到山里面干啥?山里面一个大人也没有,这么困。 这是家乡的一句土话,意即最害怕的时候,孩子们这个时候上山,可能会有狼出现,或被神鬼怪了。 三娃:吃莓子。 谢老汉:莓子有啥吃的。前一向里面有几树桑黄了,没有人吃,可惜都落了,莓子有啥好吃的。 三娃:哎-我们不知道! 谢老汉:我把一棵桑树嫁接成李子,才香呢,蛇闻见香气都爬上树吃。 三娃:现在还有吗? 谢老汉:早都没了,落完了。 三娃:哎,我们不知道。 任白(摆手):爷爷在! 三娃和任白继续往山里面走。 三娃(突然喊):你看,那里有! 任白看,一簇莓子蔓盘在一起,熟好的果实红的耀眼。 三娃先跑到跟前,摘下往嘴里填。 任白跟上去,拣最大最红的一个摘下,喂到嘴里,只觉甜中带一点酸味。 莓子蔓上有刺,好摘的地方多半叫人摘了。果实硕大、熟得好的莓子,又长在不好摘的地方,孩子们只能望莓兴叹。 三娃(手被扎了一下):小心,有刺! 任白的手被扎得吸溜,还拼命吃。 看看没啥摘了,他俩才依依惜别。 任白发现有一簇莓子蔓上,结了不少莓子,又大又红。他扑到跟前,刚要用手摘,发现蔓下有一个黄峰窝,一群黄蜂趴在上面。 任白(拔腿就跑):我的妈呀! 黄蜂已经追来了,嗡嗡嗡嗡的叫声就在身后。他没命跑着,好容易才挣脱黄蜂的追逐。黄蜂比蜜蜂大,蜇了人毒劲也大。 三娃只好也跑。 他俩躲在山湾里。 任白:咋办?我不敢去了! 三娃:你听,蚂蚱叫!咱们拉蚂蚱走。 走着走着,三娃摘了一朵小黄花。 三娃(对着喊): 猫猫猫猫勾桃来!(花心中跑出来针尖大小的虫虫)。 三娃又拾起一只卦卦牛(蜗牛)。 三娃(对着喊):卦卦卦卦牛拉车来!(里面的牛就爬出来,拉上壳子行走。) 蚂蚱生命很短,夏天长成,秋后天冷就死了。伏天,中午太阳晒得正红的时候,蚂蚱叫得也最欢。不知什么原因,平川地里很少有蚂蚱叫唤,高山岭上却最多,不是钻在庄稼地里,就是藏在苜蓿草里,或地边崖畔,叫声此起彼伏,连成一片。 三娃看见一只蚂蚱趴在草尖上叫,悄悄走到跟前,用两只手去掬,第一次掬不住,蚂蚱一惊跳,就落在地上,紧接着扑上去,用双手去压。然后将手慢慢分开,仔细查看,却什么也没有,蚂蚱早跳到前面去了。三娃看得分明,猛扑上去,压在手底下,慢慢仔细看好,分开杂草,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去捏住蚂蚱的头,以防被蚂蚱的嘴咬,也怕弄断蚂蚱的后腿。抓住后,装在衣兜里,用草将口口扎住。 任白看见三娃已有收获,急了。突然听见一个蚂蚱叫,跑上去抓,三娃也扑上来,两人同时压住。 任白:三哥,你已经有了,这个就让给我吧! 三娃:好好,让给你。 任白(抓住后,拿在手里):三哥,咋办? 三娃:我有办法。 三娃拔了些草,把蚂蚱夹在草中间,用草紧紧捆住,交给任白。 又听见一只蚂蚱在苜蓿地里叫唤,三娃蹑手蹑脚,寻声找去,看见趴在半人高的苜蓿上面,用两只手轻轻去掬,蚂蚱倏地一下,跳走了。三娃看见前面苜蓿下面动,一下压上去,再抬手仔细寻找,我的天神,是一条蛇爬行。吓得出了一身汗,连一声惊叫也从嘴里没喊出来,被咽进肚里。 三娃:走,不捉了! 任白:为啥? 三娃惊魂未定,已离开苜蓿地,任白只好跟着走。
54,院里,日 蚂蚱拉住了,就要想办法收拾笼子。任白看着三娃把高梁杆破开,用刀子起薄,编成一个小圆笼,四面角上吊上穗子,把两只蚂蚱装进里面。 三娃(对任白):你操心喂食喷水。 任白去院边的菜地里摘了几朵黄花,放进笼子里,又用嘴喷洒上水,等待蚂蚱叫。 在太阳的照射下,喳喳几声,吱——一声长叫,任白心里简直乐开了花。 没料想,晚上人睡觉时,蚂蚱发出叫声,吵得父亲翻了个身。
55,第二天,上午 父亲带着大娃去上地。临走,又返回来。 父亲:三娃-三娃! 三娃赶紧跑到跟前。 父亲(指着蚂蚱笼):你养你这个大,能耕嘛能种?带上白人到地里去拔草! 大娃:啥都不干,一天光知道玩耍!
56,戏场,日 任庄村的习俗,每年古历七月,要唱大戏。 任有义(给三娃2分钱):今天庄里唱戏,你把白人领上看戏去。 这是父亲第一次给三娃给钱,也是三娃手里第一次拿钱。
57,戏楼场里,日 舞台上正在唱秦腔大戏。、 舞台下面站满观众。 三娃和任白站在远处的高地上看了一会武打场面后,出现冗长的念白。 任白:三哥,没看头。咱们喝酒麸子走。 三娃没说什么,往会场边上走,任白紧紧跟着。 三娃和任白在会场转来转去。有卖水晶包子的,馅子菜上面是一层肉丁丁。三娃和任白看了流口水,知道2分钱不能买,只好看看坐下吃的人,闻闻气味。 两个孩子又站在麻花摊位前看。 炸的人:麻花,糖酥麻花,3分钱一个,有脆有酥! 他两知道买不了,只好走开。 有人喊:甜酒浮-甜酒浮,1分钱1碟! 三娃(寻声走去):买两碟! 三娃才想起钱,手里没钱了。 三娃:钱哪?钱没有了! 任白:哎——你—— 两个人又从来路找回去,没见个钱渣渣。 三娃躺在院边,一句话不说;任白也躺倒了,一句话也没有。 母亲(从窑里出来):三娃-你们回来这么早? 也没人搭理。
58,家,傍晚, 任白和三娃在院里玩。 母亲(从窑里出来):三娃!三娃!把地里指甲草拔两朵用石窝子捣碎捣细,今晚给你们包指甲! 三娃(高兴):啊!包指甲!白人,快,拔指甲草,妈要给咱们包指甲。 院边的地里长着几棵指甲草,有白的有红的有粉红的。 任白(指着一棵白的):拔这个,这个大。 三娃:白的包上不红。 三娃拔了两棵花开得最红的。把根剪掉,放在碗里,用镰把踏捣。 三娃:妈妈,你出来看,这样能行吗? 母亲(从窑里出来看):不行,再踏,要捣细捣黏。再摘些核桃树叶子。
59,窑里,昏暗的灯光 母亲先给任白指甲上黏上捣细的指甲草,再用核桃叶子包裹上,用线捆紧。 三娃(伸出手):给我包! 母亲:给你大拇指和中指包上就行了。晚上手要放在外面,小心叫屁打了!
60,院里,日 第二天早晨,任白举着手在院里跑。 三娃:我看。你的红,我的不红。 任白:你的叫屁打了!
61,下雪,日 (画外音):已经是古历十月了,天飘着雪花,三娃和任白还精尻子爬在炕上。每年冬天,母亲先是把任白身上穿的上衣洗净补新,做里子,有钱了扯新面子,没钱了再用其他人换下的衣服做面子,缝一件棉袄,让任白穿上,爬在炕上。又把任白腿上穿的单裤脱下来,洗净补新缝棉裤。由于孩子多,没有钱,不能提早准备,换季时挤在一起。就这样,任白还是希望雪下得越大越好,沟渠里的冰冻得越深越好。这样,他就可以到沟渠里滑冰。水向低处流,冰和水一样,也有坡度。他们从上游往下滑,能滑好长一段。不小心跌一跤,摔得屁股疼,哎哟一声,爬起来用手摸一下,又继续玩。 旁观者:娃娃有火呢,你看这些娃娃玩得美不美。 三娃和任白只穿了一件棉上衣,光着下身,和几个小朋友滑冰。 任白怕冷,蹲下身子,用上衣暖着屁股。有娃稍大,滑得最长。三娃滑了半截,几乎摔倒。 三娃:白人,快滑,滑几下我们回去,冻得不行了! 任白站起来,第一次滑得可以,第二次滑到中间跌倒,光屁股坐在冰上,只喊疼。 三娃:起来,快起来咱们回。
62,家,日 三娃和任白进了窑门,看见炕上睡着一个小娃,没命地哭叫。 母亲:三娃,快在外面提些干土。 任白知道母亲生孩子了,好奇。旋而三娃提来半笼干土,母亲把土垫在身下面。
63,家,日 冬天雪将地面覆盖了,鸟儿们觅食有了困难。下雪路滑,大人们也不干活,父亲抱头睡觉,母亲忙着缝棉衣。三娃和任白用筛子扣鸟儿。最简单的办法是撒上秕谷衣,用木棍将筛子撑起,再在木棍上拴上一根长绳,一头拉进窑里。 任白爬在炕上,手拉着绳子,分明看见几只麻雀为了觅食,钻进筛子下面。任白手把绳子一逮,筛子压下去。三娃和任白争相跳下炕,跑出去,什么也没逮住。 大娃(睡醒):这办法不行,要抓大的。 他拿来一根长线绳,另挽了几个活圈套,结在绳子的一头,固定在院里。 几只鸽子觅不到食物,飞到场院里,一边用嘴啄,一边用爪子刨,一只鸽子脚刨进活套里,越挣扎绳子勒得越紧。惊得其它鸽子飞走了。 几个孩子全跑到院里。 大娃:不要动,小心飞了! 二女(举着鸽子):妈,你看! 母亲(窑里传出):野物不能吃,是个命命,快放了!
64,村口梨园,日 1956年合作化时,任白已经7岁了。 一天父亲站在院里叫三娃。 三娃(走到父亲跟前):大! 任有义:饭吃了把白人领上,把笼和铣拿上,到村口梨园拾牲口粪。拾的倒在路边,我往回担,听下了吗? 三娃:听下了!
65,梨园,日 三娃扛着木铣、任白提着笼来到梨园。简直惊呆了。大小牛驴骡马,密密麻麻的,梨园里站满了。驴嘶吗叫,像过骡马会一样。 三娃和任白听人们议论。 群众甲:这要干啥? 群众乙:这么大的事,你都不知道?要实行合作化,土地牲口都要入社! 群众甲:没土地牲口的咋办? 群众乙:好好劳动,以劳取酬。 群众甲:有土地牲口的人家吃大亏了。 群众乙:看把你想得美的。现在支书主任带的人给牲口评估作价,入社后,牲口也参与分红。 群众甲:哦,我家没牲口,这下耕种不愁了。 三娃和任白也不管这些,钻进牲口群里拣拾牲口粪。很快,笼里装满了。两个用铣把抬到路边。 三娃(对任白):你在这里看着,我去拾满了叫你! 群众甲(摸着一头牛连连赞叹):怎么能喂这么好的牛,身上光滑的连苍蝇都爬不住! 群众乙:马老二喂牲口才精心呢,半夜里都要给牲口添草。 正好马兆来听见了,走过来。 马兆来:入社后牲口肯定要受罪。 说着,马兆来把牛缰绳解开,拉回去了。 周围人都看呆了。
66,村部,夜晚 院里摆放了一张桌子,桌子上一盏煤油灯。下面黑压压坐满人。 村支书(站在前面):马老二来了吗? 下面没有反应。 村支书(大声)马老二来了吗? 马兆来(坐在人群后面):来了! 村支书:起来,到前面来!快一点! 马兆来慢慢腾腾地走到前面。 村支书:转过去,面向群众!给群众讲,你今天为啥要把牲口拉回去? 马兆来:我怕牲口入了社受罪。 村支书:大家都不怕,就你怕? 村主任:合作化是阳光大道,奥,康庄大道,你拿康庄大道不走,想走你的独木桥? 马兆来沉默不语。 村支书:还有,你为啥要带头砍树? 马兆来:砍树不是我一个人,家家都在砍。不砍就要入社归公。 村支书:这说明你对上面政策有意见! 马兆来:对政策我没意见。就是我觉得,古人说,财不可公,权不可私。 村支书:啥意思? 马兆来:财产归公,就没人疼爱,人就没有过日子的心劲! 村支书:民兵连长! 民兵连长:(跑上前):这个马老二思想反动的很,给教训一下。 民兵连长指挥2名民兵,拿着绳子,上去把马兆来几下捆绑了。 马兆来哎吆一声,几乎栽倒。 村支书:明天你乖乖把牲口拉来!不听话就叫乡上县上处理!地主富农早斗倒了, 把你这个老上中农没办法! 任白和父亲任有义坐在后面。 任白(问父亲):这是干啥? 任有义:捆人! 任白:为啥要捆人? 任有义:他不听话》
67,家,夜 晚上,马兆来睡在炕上呻吟了一会,又起来提上马灯,到牲口窑里看了一下,给牛添了一点草,用手摸了几下牛的毛,发出长长的叹息。
68,家,日 1957年,任白整整8岁。 秋天某日,任白肩膀上垮了个布袋袋,里面装了2本书,高高兴兴地从学校回来。一进门,把书包往门背后一挂。父亲坐在炕上抽旱烟。 母亲:饭凉了,我热一下。 任白去拿筷子。 父亲:你过来,站端正。 父亲:念书的人对孔夫子要尊重。以后回来,书袋子不要挂在门背后。墙上有钉子,要挂在墙上。 任白又把书袋子取下挂在墙上。 父亲:前面三个娃都没念书,一辈子要打牛后半截。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念书和劳动一样,也要吃苦。知道吗? 任白:知道。 父亲:知道就好。吃饭去!
69,院里,日 任白还在吃饭,和他一起念书的同学已经站在院里叫。 有成:任白! 来禄:任白! 任白(从窑里出来):啥事? 有成:玩走! 任白:玩啥? 来禄:沟里,想玩啥就玩啥。
70,沟里,日 几个孩子玩石子,先是玩看谁撇得远。 有成(手里拿着石子使劲抛出去):我能撇到水泉里面。 来禄:吹牛,没撇到。看我的! 任白:看我撇(拿着石子往前跑了几步)看,看,进去了! 有成:你赖,不算! 有成:咱们玩吃水圈。 来禄:能行。(说着,捡起一个石子撇进水泉。没有漂起水圈)。 有成:吃水圈石头不能大。石头要在水面上平漂上走。(他捡起一个小石子,身子斜弯下去。果然,水面漂起好几个水圈)。 任白:(一连撇了几个石子,都没漂起水圈):哎,玩这个没意思。咱们比赛爬树,你们都爬不过我。 任白穿着鞋,从身边的一棵树上爬。 有成脱了鞋爬。 来禄没脱鞋爬。 有成(叫喊):哎吆,脚疼的不行,又扎又疼(早早留下来)。 任白(爬到树冠上):怎么样?我爬的最高! 来禄:好上难下!看谁下得快。 来禄下得很快。任白急了,快接近地面,干脆跳了下去,和来禄同时落地。 有成:走,咱们到村口传传。
71,任家庄村口,日 任白几个孩子在村口溜达,依然撇石子扔土块。 远远地,有一个人向他们走来,穿着黄衣服,背着黄铺盖。 任立民:小朋友,任有义在家吗? 来禄用手指任白。 任白:不在。到山上劳动去了。 任立民:我叫任立民。 三个孩子疑惑、呆看。 任立民背着铺盖走进了村庄。
72,家,傍晚 任有义坐在炕上抽旱烟。二女跟着妈妈做鞋垫子。 父亲(坐在炕上):三娃! 三娃从门里进来。 父亲:把桶担放好,晚上开完会,我给家里捎一担水。 任白(从门里进来):大,我要跟你去看会! 父亲:不行。晚上好好睡觉,明天要上学。 任白:我就是要去。 父亲:你这个娃,越来越不安分。上学了,就要一心读书,不能跟上大人乱跑。
73,天麻麻黑,外 任有义担着桶担在前面走。任白悄悄跟在后面。 不小心,任白弄出响声。把桶碰了一下。任有义猛回头。 父亲(惊):啊!你怎么来了? 任白狡黠地一笑。 任有义:不要跟在后面,走在前面! 任白跑到前面。
74,村部,夜 群众大会。黑乎乎的一大片。 村支书站在前面。 村支书:大家注意了!今晚开个短会。就是任立民在部队上犯了错误,被开除回来,让群众监督劳动改造。现在叫他向群众说说他所犯得错误。 任立民(一字一顿,慢慢腾腾地):我所犯的错误是给胡风写了一封信。被部队定为“小胡风分子”。先由连队批评教育,后来关了3个月地狱。 村支书:你胡说!阴曹地府才有地狱,人间那有地狱! 任立民:实际就是咱们这里的监狱。沙漠地带,风大,犯了错误蹲地狱,就是把地挖一个深坑,把犯人吊下去,上面盖上,出不去跑不了。 村支书:后来哪? 任立民:后来被部队开除,回家让群众监督劳动改造。这就是我犯罪的全部。交代完毕。 村支书:大家都听清楚了,从明天开始,只许任立民老老实实劳动改造,不许胡说八道!散会!
75,秋末,日 山川的树叶黄了、红了,到处是秋风落叶的景象。 星期天,任白没上学。 任白:大,你今天干啥? 任有义:村上通知,全村都集中修泾河干渠。 任白:我也要去! 父亲:你去村上不要。背上北斗扫树叶去,冬天马上来了。扫好,我收工了背上。 任白:老师说,要热爱劳动。 父亲:扫树叶也是劳动。 任白:那我在你们劳动的地方扫。劳动的人多,热闹。
76,外,日 川道里,修泾河干渠的人很多。男男女女,说说笑笑,真的很热闹。 群众甲:为啥突然通知修渠,这应该是冬天干的活? 群众乙:冬天还远吗? 群众丙:可能要开会,修渠只是个由头。 村支书出现了。 村支书(站在高处):大家注意了,把手里活停下,都往中间集中。 群众丙(得意地):看怎么样?我猜的没错吧! 突然,一辆警察停在公路边。 正扫树叶的任白出于好奇,向警车走去。 村支书(看人都集中在一起):魏屈来了吗? 魏屈(站在人中间):来了! 村支书:你上来! 魏屈上到渠边上。 突然出现两个警察,把魏屈的双手拷了。 一位法院的人出来宣布:右派分子魏屈,公然说什么:国家实行统购统销政策后,生活紧张,农村萧条冷落,鸡不叫鸣了,狗不咬人了,亲戚不上门了,制造谣言,扰乱民心。今天宣布逮捕,送干湫子农场劳教。 工地上顿时鸦雀无声。 村支书:散工! 人们四散走开。 群众甲:劳改比劳教强。 群众乙:为啥? 群众甲:劳改都是判了刑的人,刑期满了就可以回家,而劳教却没有期限。
77,梨园,日 任白看见父亲向他走来,开始抓紧扫树叶。 父亲走到一棵树跟前,用脚在树桩上蹬了几下,哗哗落了一层树叶,任白几下扫堆。父亲把背斗提来,任白按住,父亲三几下将背斗装满,又踏了几脚,背起就走。 任立民:二哥! 任有义:哦,他小大大! 任立民:白人上学了吗? 任有义:上了。 任立民(走近):哎,上啥学呢,念啥书呢!谁不知道魏屈是咱们村的先生,读的书最多,今天被逮捕了!你听说了吗?任通融在外面教学,爱给领导提意见,反右运动一开始,吓得上吊了! 任有义(笑):我想叫白人念几年书,把眼睛睁开就行了。 任立民:睁啥眼睛呢,不睁好,不睁啥都不知道,人家说啥就是啥。 任有义背着背斗,两个人边走边说话。 任白拿着扫帚,跟在后面。
78,菜园,日 转眼到了1958年,任白已9岁。端午节的一天。 父亲任有义在菜地里干活。任白蹲下拔草。 父亲拔了一小把香菜,又拔了几个水萝卜,都用马莲草扎好。 父亲(对任白):你把这点菜给你们付老师送给。
79,村庄口的学校,上午 付老师正站在学校门口,两只手插在裤兜里。 任白走来。他把手里的菜放在地上,恭恭敬敬地给老师鞠躬。 付老师:任白?你干啥? 任白(拿起菜,规规矩矩地):我大说,叫我给你送菜。 付老师(赶紧走上前):谢谢,你爸太有心了! 任白交过菜,又恭恭敬敬地行了个鞠躬礼。 付老师:好了好了,这快回去!
80,田地,日 任白给父亲送饭。来到地头,看见挂着一幅横幅标语,上面写着这样的大字:土地深翻三尺,粮食亩产千斤。 找到父亲跟前,见两个人正吵架。 组长:你这个马兆来,思想太反动!你都是念过书的人,为啥不听话? 马兆来:啥都要适当。土地深翻3尺,把死土翻上来,能长庄稼吗? 组长:现在是新社会,天天有新鲜事,你的旧脑袋用不上了。任务完不成,不回家吃饭。 反正是包工。你不干,白天完不成,晚上连夜干。 任有义(看见任白,接过饭,对别人):你们都吃一点! 组长:深翻土地是大政策,想不通也要干,完不成任务的,不要回家。 突然,公路上传来锣鼓声。劳动的人都向公路上望去。只见第一队人群前是敲锣打鼓的,后面两个人抬着横幅标语,上面写的是:全国人民大跃进,三年赶超英美!后面的人群都扛着劳动工具,有铁锨、䦆头,再后面是老牛车,车上拉着一包一包的东西,还有锅灶。接着是一队又一队。有的标语是:放卫星、坐火箭,一天等于二十年。有的是: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有的是: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万岁! 劳动的人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组长(大声):大家快干活。公路上的事,能看完吗?我们任家庄也要大跃进,成立人民公社,还要办公共食堂。吃饭不用愁,点灯不用油! 马兆来(插话):你在说天话! 组长:啥?天话,梦话都要成真!昨天开会讲了,苦战三年,跑步进入共产主义!
81,村部,夜 黑压压坐满人。 村支书:今天花家庄人民公社成立。全公社实行军事化管理。任庄村是四连,西沟是一排,东沟是二排,村口是,三排,全村7个排。一个排办一个公共食堂。以后吃饭不要钱的时代到了! 任白和父亲依旧坐在会场后面。 任白:大,公社是啥? 任有义:悄悄,听支书说。 村支书:公社是啥?我也没见过,反正是天堂!天堂是啥?天堂就是好得很!
82,村庄,日 任白和来禄经过来禄家。 任白:来禄你看,你家门前围了好多人? 来禄跑进家,爷爷奶奶不见了,父亲母亲不见了。任有义却往里面搬东西。 任白和来禄都看呆了。 任有义(对任白):饭在锅里,快吃去! 任有义(对来禄):来禄,你们家搬到山上了,你家的3间房和一个窑分给我们住。 来禄(惊):山上哪里? 任有义:一直往山里面走,以前圈羊的几只烂窑。 来禄:为啥? 任有义:不要问了娃娃,金银大扫除,地主家人要扫地出门。你肚子饿了,和白人一起吃! 来禄:不,我现在就去找! 任白:咱们一起去找!
83,山沟,日 来禄背着书袋,哭着向山沟走去。 任白跟在后面。 上了山,看圈羊的窑,还要爬一个长坡。 来禄(一直哭着):奶奶——奶奶! 任白:来禄,你不要哭了,我看着你往进走。 来禄渐渐走远。 任白一直看着,也流泪了!
84,山下,日
任白:小妈妈! 小妈妈:走,开会走! 任白:我要回家吃饭! 小妈妈:吃刀子呢,吃饭。家里人都走完了,你大你妈都走了。 任白只好跟着小妈妈走。
85,公共食堂,日 这是另一家被扫地出门的地主家,现做了一排的公共食堂。 外面的墙被粉白,大门两边写着红字:组织军事化,行动战斗化;公共食堂是巩固人民公社的阵地。 外面还有三三两两的人往进走。
86,大食堂院内,日 会议已经开始。排在任发争正在讲话。 毛发争:我要讲的第一件事,从今天开始,大家都到公共食堂吃饭。上面工作组要检查,谁家冒烟,就把谁家锅灶提了! 任白感觉很热闹,好像过会一样。他在人群中穿梭,找到父亲和母亲。母亲抱着生下时间不长的弟弟老五,给喂奶吃。 毛发争:大家注意听,我要讲的第二件事,咱们排要抽10个丁当劳力,男女都行,到100里外的土古堆大炼钢铁。后面由副排长宣布名单。抽到的人你也不要愁,没抽到的人,你也不要高兴。一期一个月时间,轮流换。男人有病的女人可以顶。现在进入共产主义,一切都是公共的。不要这也离不开,哪也舍不得,就连你老婆是不是你的,都要请示上级。
87,公共食堂,上午 院里分别放着几盆菜,一大筐馍。人们抢着抓馍,拿着盘碗舀菜。 不一会,馍完了,菜也完了。 许多张嘴等着,许多双眼睛望着。做饭的把馒头和菜第二次抬出来。人们一哄而上。 排长毛发争:大家不要急,不要抢!尽饱吃! 大娃(用手摸肚子):我觉的吃饱了,还想挣的吃。 二女:能吃就吃,不吃白不吃,给谁省呢! 这时,马兆来提着碗筷,却出去走了。
88,山上,日 马兆来艰难地往山上爬。
89,山上,日 来禄一家坐在几孔烂窑外面,谁也不说话。 马兆来走来,也没人问。 马兆来自己找了一处地方坐下,把长杆烟锅从肩膀上取下来,装了一锅旱烟,走到地主朱大板跟前。 马兆来:他爷爷,你这不要气。世道变了。穷娃在食堂大吃大喝,一顿饭吃了多半天。我左看右看,没看见你们来。你们吃了吗? 朱大板不说话。只是用手反复捋他那花白了的胡子。 儿子朱明礼:我叫我大吃走,人家说,饿死他也不去。大人不去,娃娃想去也不好去,你说这日子咋过? 来禄在一边刨土土。 马兆来向窑洞走去。
90,窑里,日 老奶奶和儿媳妇正忙活着做什么。用几个大土块支着锅。
91,院里,日 马兆来(又来坐下):穷人打江山呢,富人供吃供喝,肚子吃不饱,能革命吗?按道理,革命成功了,也有我们富人的功劳。现在我们反成了敌人、仇人!谁不知道你,朱大板的日子是苦下的?天下雨了,你披着毡片子放羊,穷娃在家里睡大觉! 依然没人说话。 马兆来:过日子要艰苦节约呢!现在倒好,办公共食堂呢,人都想占便宜,挣得吃呢喝呢,我看他能吃几天! 马兆来:让毛发争当排长呢,这个人把他们家的日子都过不好,能把大家的日子过好! 还是没人说话。 马兆来(站起):哎,我来把你们看一下,你们在,我走了! 朱明礼(有气无力地):马叔,你慢走。
92,(画外音): 三天后,来禄爷爷死了! 七天后,来禄奶奶死了!
93,公共食堂,日 吃饭的人站了一院子。 排长毛发争:以后再不能挣的吃挣的喝,吃饱就行了。公路上还有外县去炼钢铁的阶级兄弟。任占仓,你和任发明吃了饭,把蒸馍和米汤送到公路上,让路过的人吃。 做饭的把馒头抬出来,人们一哄而上,那些老弱病残者还没走到跟前,馒头已被抢光。
94,公共食堂,日 一家围成一堆,家家都在拼命吃喝。 任有义:明天我要到土古堆炼铁,大娃要去引洮工程。二女迟早要出嫁,不能靠,三娃,家里就交给你和任白了! 三娃:嗯。
95,公共食堂,日 做饭的第二次抬出摸头. 大娃冲上去,只抓了几个。
公共食堂,日 (画外音):任占财家两个老人年龄大了,儿子有病,媳妇子刚进门,不好意思抢,坐着等别人吃饱吃够了,再去打菜拿馒头。 一些人家吃完往回走。 任占财:你们坐,我去看。 新儿媳(用头巾把头脸紧紧抱着):大,你坐,我去。 她到外面的筐子和盆里看,一干二净。又去厨房门口。 新媳妇:我大我妈还没吃? 做饭的:哎吆,那咋办?馒头菜都完了! 新媳妇无可奈何地回到父母身边。 任占财:公共食堂就像给猪和食,动不动就完了。回吧,有啥办法呢!
96,公路边,日 任占仓和任发明站着看浩浩荡荡去炼钢铁和修水库的人,他们拿着劳动工具,脸上冷漠愁苦,无精打采,却举着红旗、一路敲锣打鼓。 行进的人群中突然有人说:路边有吃的! 话音刚落,人们一哄而上,馒头抢光了,又抢着喝米汤。 一头驾辕牛突然卧倒。牛的两只眼睛鼓得像铜铃。走了一天路,肚子饿的吃路边的土。 民工:牛是破蹄子,走土路耕地可以,这石子路没法走。 带队的:不行了就在这里休息,明天起早赶路。
97,公路边,下午 任白扫路边的干草,先用木棍横打,再用扫把扫。 天黑了。公路上行进的人们和牲口进了任家庄村,人要睡觉,牲口也要过夜。 任白看在眼里,背着扫的柴草回家。
98,家,傍晚 任白(把柴草放下):妈妈!村里进来了好多牲口,拴在大场里。 母亲(从窑里出来):明早你和三娃早早去拾粪。冬天夜长的,没啥煨炕。
99,家,夜 任白正睡得香甜。一声鸡叫。 母亲:三娃!三娃!快起来,去场里拾牲口粪! 任白已经爬起来了,三娃还在睡。 母亲(照三娃屁股上一巴掌):你大走时给你咋安顿的?天这么冷,没煨炕的! 三娃糊里糊涂起来,半天醒不过来。 母亲(又照头打了两手):磨蹭啥呢! 小弟弟醒了,开始哭叫。
100,大场,天麻麻亮 任白提着笼,三娃拿着铁锨,寻找牲口粪便。两个人只穿了棉袄,下身都是单布库子。 任白(提笼,蹲下暖腿):这里,这里有。 三娃用铁锨铲、用鞋拨。 天渐渐亮了。 带队的喊:快起来,还有100里路,今天要赶到! 没有脱衣服,在露天睡觉的民工起来,有的说话,有的咳嗽,有的套牛车。 一头牛卧在地上,打不起来。 民工:咋办?这头牛打不起来。 带队的过来,在前面拉缰绳,一民工在后面用鞭子抽。 带队的:哎,不行了!牛蹄子不钉掌,不能走石子路,昨天走坏了。 民工:咋办? 带队的:撇下去!我们要赶路! 任白和三娃等人和牲口走完了,看看再没有拾的粪,抬着粪笼回家。
101,公共食堂,日 院里一堆一堆的,坐满人。 排长毛发争:人到齐了吗? 副排长:山上的几户还没到。住的这么分散,远处的人,吃一顿饭来去得一个小时。 排长:不等了。共产主义刚开始,以后慢慢想办法。大家注意听,由于丁当劳动力出外做工,地里粮食收不回来,迟早下一场雪,就压在地里了。今天吃了饭,老人,不管男的女的,大脚小脚,都要下地劳动。不下地劳动的,食堂不给饭!
102,家,日 放了学,任白背着书袋,回到家里。 小弟弟一个睡在炕上,拼命哭喊。任白上炕看,两只小脚把铺的芋席蹬了个洞。 任白知道弟弟肚子饿了。赶紧跑到门外问人。
103,大场,日 村里静悄悄的,连个鸡狗都不见。任白跑到大场,看见几个干活的老汉。 任白:爷爷,我妈到哪干活去了? 白胡子朱老汉:不知道么。 刘老汉:泾河滩,泾河滩里搬玉米! 任白又往回跑。
104,家,日 小弟弟掉在地上,仍在拼命哭喊。任白抱起老五,往外走。
105,泾河滩,日 任白抱着老五,往泾河滩里走。田野里长满庄稼,高的玉米高粱、低的糜子谷子。 费了好大劲,才听见人声、找见母亲。 任白(远远):妈—— 母亲看见任白,倒动着一双小脚,赶紧过来接过老五。 母亲解开衣服,给老五喂奶,用手摸老五的眼睛。 母亲又拉起老五的脚看。 母亲:吆,席签扎进肉了(用手往出挑拣),哎,我娃可怜的。(母亲嘴撅着)哦-哦——我娃可怜的。
106,西山,日 一帮小学生在地里搬玉米。任白很卖力。 副排长(来检查):付老师! 付老师:哎,在这! 副排长:你们学生都来了吗? 付老师:都来了! 副排长:丁当劳力都炼钢铁、修水利去了。山川粮食收不回来。让学生娃娃劳动几天。现在全国都在大跃进,你们学校也不例外。 付老师:就是,就是!
107,家,日 任白回到家里,老五又睡在地上嚎。
108,东山,日 任白抱着老五,在山上到处找母亲。 看庄稼的刘老汉:这娃娃,山上没有一个人,你抱这么小的娃娃,不怕碰见狼? 任白:找我妈喂奶! 老汉:你妈在哪呢?快抱回去! 任白又转身往山下走。
109,家,夜 母亲(坐在炕上,抱着两个小脚呻吟着):三娃,今晚要夜战,你去把妈顶一下。 三娃:我不去,排长要骂呢! 母亲:白人你去? 任白:不知能行吗? 母亲:能行呢,妈脚疼得不行了!哎吆!
110,地头上,夜 任白和大人站在一起。 排长毛发争(看):这谁家娃? 群众甲:仁有义家四娃,白人。 排长:你妈哪? 任白:有病,脚疼的走不动。 排长:这不行,你脚疼他头疼,地里庄稼还收不收?今天全连比赛,三排夺了红旗。我看你干活不行,给咱们搭马灯。 群众乙:排长,这个地里高粱还没熟好,再等几天收吧? 排长:不行!现在是人民公社,组织军事化、行动战斗化,三天内山川都要收完。没熟也要收。
110,地里,夜 任白搭着马灯在地里走。前面的人刚把高粱砍过,还没拉走,后面人就套上牲口犁地。 群众甲:哈,这共产主义有意思,上工麻乎乎,收工黑乎乎。 群众乙:两头见星星,黑夜搭马灯。 群众丙:活了一辈子没当过兵打过仗,没想到,老了老了,参加了人民战争! 群众丁:你这个坏人,人把你叫坏人,真的是坏人,高粱还没拉走,你就往过耕! 坏人:这是排长下的任务,今晚耕不完不睡觉。
111,(画外音): 1958年大跃进,建立人民公社,办公共食堂,农民成了公社社员,农业上纲要,粮食亩产超千斤,上万斤,农村实现了共产主义。 一切还都是战争年代那一套,随处都可以看到“战斗”“战役”、“人民战争”等标语口号。农民被编成班、排、连、营,组织军事化,行动战斗化。又全民大炼钢铁,要在工业上赶超英国和美国。一时共产风刮遍城乡,刮得人们昏头转向。要赶超英美,首先钢铁指标要上去。于是一场大炼钢铁的“人民战争”开始了。丁壮劳力被组织到几百里外的工地上炼铁去了,农村干活的只剩下一些上了年纪的老汉和小脚女人。按军事化的要求,县上命令全县统一在一定时间内要完成秋收任务。留在村里负责的排长也知道任务光荣而艰巨,就早安排早动手。山地川地、阴山阳山,气温不同,土质差异,一些地里的庄稼还没成熟,就组织社员收割。除了收割拉运打碾,还要运肥秋播。于是便经常组织夜战,“两头见星星,黑夜搭马灯”,“上工麻乎乎,收工黑乎乎”。劳动的人又是定额任务。跑得快、表现积极的,在宣传画上坐得是火车,行动慢,表现不积极的,坐得是蜗牛,要受批评。晚上夜战,有的奸滑人,运粪推上车子来回空跑,跑得趟数多,得的票多,当了先进;那些一五一十的,倒成了落后。晚上耕地,有的人老老实实耕,牲口走得慢,有的人扶上犁溜犁沟,牲口轻松走得快。就这样日夜奋战,苦干加巧干,地里的庄稼还是收不回去。 不管到哪一个排劳动,任白都看见有一块地是“丰产田”,地头上挂着各种各样的木牌子,上面写着亩产一万斤、二万斤。遇到这样的地块,他们就要把在其它地里搬的玉米全背到这里来,堆在一起。
112,田野,日 连长(到地里检查):三排长,给咱们连放个卫星,亩产千听,怎么样? 三排长:一亩打500斤都困难,不要自己哄自己。 连长:你这个三排长,你这不是给群众的积极性泼凉水吗?我看把你排的红旗应该换成白旗!我要召集全连批判你这右倾保守思想。 三排长(慌了,急忙表态):连长,我们是老鼠拉铣把,大头在后面。我们有一亩地打了三千斤。 连长:啥措施? 三排长:土地深翻一米五,每亩上粪一百五十大车。 连长(转怒为喜):每亩能否收三千斤是次要的,关键是看你敢不敢想,敢不敢说,敢不敢干。 (画外音):这连长外号“李大胆”,原来是三排的排长,夏收时,对上面汇报他们排里一亩地产了两千斤小麦,被提为连长。三排长也想虚报浮夸高升。 三排长:连长你还没看我们种的洋芋,我们一亩地里收了2万斤洋芋。 连长:这就好!你们准备一下,我给公社汇报!在你们三排开个现场会!
113,县委书记办公室,内 县委书记(拿着电话耳机):一亩产2万斤洋芋? 公社书记:这个数字我有点不相信? 县委书记:有什么不相信的。大跃进新事物不断出现,放卫星,发火箭很正常。通知下去,明天在你们那里开全县现场会!
114,田野,夜 因数字冒得太大,三排长组织人,连夜从分散的地里集中2万斤洋芋,堆到一块地里。 三排长:快,明天全县要来开现场会。 社员甲:哈哈,看来你这个排长要换连长了! 社员乙(对三排长):你这个二杆子,上面叫你介绍经验,你给人家说啥? 三排长(站在地头自言自语):他妈的,迷糊捉麻呼,日的哄日的。三十六计,走为上。
115,地头,日 县委书记、公社书记、营长、连长,许多参观者聚在地头。却不见三排长。 连长:三排长!三排长! 许多百姓站在远处看。 连长(向远处群众):找一下你们排长! 社员笑而不答。参观的人议论纷纷。 连长:这通知好的事,怎么不见三排长?(转对公社和县领导)六排也做了准备,咱们先看六排。
116,田野,日 第二天,连长在地头徘徊。 三排长远远走来。 连长:你这个二马杆子,昨天县委书记、公社书记都来了,你跑哪去了? 三排长:一辈子只知道干活,没见过那么大的领导,也没在那么多人面前讲过话,就躲开了。你放心,产量没问题! (画外音): 那时的口号是:“苦战三年,实现共产主义”。晚上你别想睡个安稳觉。每天一放学,排长就要任白晚上给大人搭灯笼。
117,地里,夜 任白搭着灯笼,在路上走来走去,看着大人们又担又推,往地里送粪。送一趟,有人就发一张票。 张福良推一辆独轮车,装上一点粪就往地里跑,到地里一倒,领上一张票。推了几回后,他灵机一动,向任白诡谲地一笑。 张福良:,他妈的,日的哄日的,迷糊捉麻糊! 他将推到半路上的空车子,又掉转头,往地里推去了。这样,他跑得趟数最多,领得票也最多。 王大嘴(对张福良):你这家伙,我担一回,你怎么能跑两回?你日的啥鬼? 张福良:你管我日的啥鬼,你懂得个屁,现在就是日鬼的社会!
118,公共食堂墙上,日 吃饭的人围着看墙报。 张福良在最前面排着,坐在火箭上。 后面跟着的有火车、汽车、乌龟等。老老实实推了一夜粪的王大嘴,画在乌龟上。
119,公共食堂,日 厨房门口围了一堆人,那些有力气的人吃了头遍吃二遍,一些老弱病残妇孺小孩,站在边上看。 (画外音): 由于成立了人民公社,全国人民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社会,农民吃饭再也不用家家户户做了,以排为单位,办起了公共食堂,也称大灶。到吃饭时间,一家人各拿各的碗,到公共食堂去打饭吃。有的小脚老奶奶,一辈子很少出家门,连本村的人一年四季也难见一面,突然要让拿上碗到公共食堂去打饭吃,任凭你说什么她也不去,宁肯不吃这个饭。开始家里其他人吃了饭,还能给捎一点,遇上领导检查或食堂饭吃完了,就只能饿肚子。有的老汉,一辈子在家吃饭,都是女人端到他面前,他才伸手。现在突然要他拿上碗到食堂去打饭吃,一时也难以适应。有时候,到开饭时间,做饭的人把饭端到院里,吃饭的人等不齐,排长不下达开饭的命令,饭菜凉了,还吃不到嘴里。因为一个村庄的农民,住得太分散,有的人家还住在山后,又没钟表看时间,吃饭有时来的早了,有时又来得迟了。后来,人们知道吃饭去得晚了,不是饭菜凉了,就是被吃光了,便提前收工,早早去站在食堂院子里等。刚开始,许多人还羞羞答答,不好意思抢着打饭,后来看见后面的人吃不上,就顾不了脸面,拼着命拥挤抢打。先是做饭的把饭菜打在盆里,端到院里,然后由吃饭的人自己打。后来供不上了,吃饭的人就拥到厨房门口,你争我夺。以前一个村庄几十户人家,家家安锅灶,现在集中起来,只有几口锅灶,别说做饭了,连水都烧不开。一顿饭吃上几个小时,还有人饿着肚子。热天还好办,十冬腊月,到食堂吃一顿饭,折腾上几个小时,活受罪。但人不吃饭又不行,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发心慌。再不习惯,再牛的人,叫公共食堂也制服了!不论多羞怯的姑娘、怕见人的新媳妇、缠着小脚的老奶奶,也都不能顾脸面,开始疯抢疯吃了;人们渐渐也欣赏羡慕那些野蛮泼辣的男女。 公共食堂也在训练和改变着人们的思想和个性。
120公共食堂,日 母亲和三娃、任白到食堂吃饭。三娃提着碗筷。母亲抱着老五。 排长毛发争看见任白一家进来坐定,就宣布开会。 一排长:今天要批判任白妈洪氏! 母亲低下头。 一排长:现在劳动的小脚女人不是你一个,你脚疼,其他人不疼? 你让一个娃娃晚上顶你,地里的粮食能收回来吗?你还想吃饭? 今天先扣你家一顿饭!等你照常出工后,再来吃。 洪氏头垂得低低的,一声没吭。 排长毛发争:还有一件事,现在地里庄稼收不回来,放在地里喂了麻雀。明天全县大动员,各个山头、地头,都要站上人,敲锣打鼓、放鞭炮,消灭麻雀!
121,外,日 山川、地头,到处都站满人,男人、女人、大人、小孩,就连小脚老奶奶也参加了。有的敲锣,有的打鼓,有的放鞭炮,还有的大声喊叫。惊得麻雀到处乱飞,没有落下休息的地方。飞着飞着,累得从空中掉下来。 娃娃们则等待拾掉下来的麻雀。
122,田野,日 (画外音): 就这样,地里的粮食还是收不完,有的还长在地里。为了按时完成任务,上面领导检查时看不到地里还长着的庄稼,有的连排就割倒压在地里。洋芋是地下生块茎植物,没有劳力,来不及挖刨,不收就耕地,全都压在地里。有的庄稼收回来了,柴草却堆在地里;有的拉到场里打碾不了,一进十月门,几场大雪,全都压了。
123,大炼钢铁工地 日 千军万马、人山人海,遍地都是炼钢铁的小土炉,炉火烧的通红。
124,山林,日 山林里,有的用斧头砍,有的用锯子据。 一大片树林被砍倒据倒。 一些人抬着树木往山下走。 甲:炼铁的地方催得很紧,急的等木材呢! 乙:我们砍倒这么多,关键是拉不出去!
125,炼钢铁的工地 日 工地上,炼铁的民工走来走去。忽听有人喊:省市和县上领导要讲话,大家注意听! 一位胖墩墩的领导走到一座小高山上,挥手。 同志们,大家辛苦了!请不要相信什么大洋全,我们用小土炉照样能炼出钢铁!过去,我们用小米加步枪打败了蒋介石的800万部队,靠得是人民战争。今天,我们靠人民战争也能把钢铁练出来,赶超英美!
126,任庄村的工地上,日 副连长召集几个人开会。 副连长:咋办?要求我们连一天炼一吨铁,我们几天都没完成任务。月底县上要组织人检查。 几个人都沉默了,没人说话。 副连长:上面天天讲拔白旗插红旗,总不能把白旗给我们任庄插上? 几个人还是沉默。 任有义:木材把矿石烧不化,有碳火就好了! 副连长:我有个最简单的办法。家里现在有公共食堂,每家的铁锅成了闲的。通知家里,把不用的铁锅收集起来,拉到工地上顶任务。
127,一排,日 公共食堂开饭前。 毛发争排长:给大家通知一件事。炼铁的工地上任务很重,上面下达的任务完不成。连里通知,现在吃饭有公共食堂,家里的铁锅铁铲子铁勺子没用,下次吃饭都顺便带到食堂。这是给工地上的人帮忙,也是命令,谁也不能违抗。不自觉的,排里派人上门收缴!
128,马兆来家,日 一排长领着两个人上门收铁。 一排长:进去搜,窑里房里,只要是铁做的,都拿上。 马兆来站在院里,怒目而视。 马兆来:你们这是大炼钢铁,还是大收钢铁? 一排长进到房里,看见炕上放着铁火炉,便抱到院里。 一排长:这是个好东西,有10多斤。 马兆来(上前):寒冬腊月的,这个不给! 一排长:你以为你是谁?现在是共产主义,连你这个人都不是你的。 马兆来:我不是我的,我是谁的? 一排长:你是一排的,你是公社的,你是国家的!你要拒挡,你就是反对人民公社,反对大跃进! 马兆来:你说我是啥都行,火炉不给! 一排长:其它权我没有,先扣你一天饭,晚上站会!
129,一排会议室,夜 马兆来站在中间,周围坐满社员群众。 一排长:说,为啥对抗大跃进,反对人民公社? 马兆来:人长嘴是为了吃饭,为了说话。你把我火炉拿走,还不让我说话,又扣我饭,干脆你这把我这个嘴也没收了,今后由你们说。只有你把我嘴没收不了,我就要说话。你们现在给百姓当家,大吃大喝,地里粮食收不回来,喂了老鼠麻雀;收回来的堆在场里打碾不了。你们这样过日子,日子能过好吗?你们说的共产主义就是这个样子吗?你们这样糟蹋粮食,老天会报应的! 一排长:这个老上中农反动得很!小心我汇报到上面,把你逮捕了。现在是新社会,人民不愁吃不愁穿。你这个老脑筋,迟早要被没收。开始轰斗! 社员把马兆来推过来又推过去。 马兆来已是50 多岁的人了,站立不稳,东倒西歪。 任白看热闹。母亲打瞌睡。
130,炼钢铁的工地上,夜 (画外音):天还没亮,黑乎乎的。山沟里到处都是灯火。 没厕所,到处便是厕所。到处都有人大小便。 任有义担着馒头和米汤,高一脚低一脚低走着。突然被滑了一下,米汤倒在地上。 他赶紧用手捧起来,装到罐里。
131,工地,早晨 天还没完全亮。干活的人又冷又饿,一个个狼吞虎咽。 甲:嗯,今天的米汤有怪味? 乙:这快吃,有啥味?老鹰吃鸡毛,肚子不空就行了! 副连长来了。 副连长:奇怪,为啥其他村庄争先恐后,都超额完成任务? 任有义:我打问来,都从家里收铁制品,拉到工地上回炉炼。好铁炼成废铁了! 副排长(工地):不知上面领导啥态度? 副连长:好像只是下任务,赶进度,怎样完成由自己想办法。上面领导也有压力! 副排长:这叫胡日鬼,一个哄一个。共产主义就这样实现?这不是开了个大玩笑吗? 副连长:废话少说,赶紧想你们的办法吧!
132,公共食堂,日 院里坐满等吃饭的人。 一排长毛发争:大家听清楚,从今天开始,再不能放开吃喝了,不限量,后面就供不上了。馒头大人2个,娃娃一个;面条大人2碗,娃娃1碗! 这时候,连长从大门里大摇大摆地走进来。 门边突然闪出一条大汉,手里拿着铁锨,照连长头上砸下去。 同行的副排长手急眼快,用手挡了过去。 院里等吃饭的人惊呆了。大汉还追着打,被排长挡住。连长跑进一间房子。 一排长(挡住大汉):要干啥?拿绳捆了! 副排长和会计拿来一根绳,三两下就把大汉捆绑了。 众人才异口同声地喊:占娃!不是炼钢去了吗? 任白和母亲提着装碗的笼笼走进食堂大院,见占娃被捆绑着站在食堂大院,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见占娃虽然被五花大绑着,头却扬得很高,脸向一边歪着,似乎有一种理直气壮、倔强和不服气的精神。 人们三三两两地开始议论。 甲:昨晚占娃从工地上偷得跑回来的; 乙:年轻人想媳妇了; 丙:回来发现媳妇和连长睡觉; 丁:这两个早都勾在一起了; 任白从别人嘴里漏言漏语地听到一些情况。开始听得模模糊糊的,后来明白清楚了。
133,村庄,日 二十八、九岁的水萝卜,头顶一方花手帕,打扮的花枝招展,往西山庙嘴上走。 (画外音):任家村被东西两座山包在中间。西山叫龍山,从西面蜿蜒而来;东山叫虎山,从东面蜿蜒而来。两座山头有两座庙,西山头是三元宫,东山头是关帝庙。这水萝卜住在西山半山腰,在家里待得无聊,就从里面出来,头上顶一方小手帕,挪着小脚碎步,走到山头上,站在庙门前,看看山前山下,展望泾河川的风光。 引的一些眼馋的人,站在村里抬头瞻仰。
134,水萝卜家,夜 一天晚上,一排长正和水萝卜睡觉,忽听有人敲门。 水萝卜:谁? 连长:(在门外)我,连长! 一排长(慌):咋办?连长来了! 水萝卜:你进去藏在窑里面,一会他走了,你再走! 水萝卜下炕开门。 连长(进来):今天晚上不走了,要在你这里过夜。 水萝卜(上炕):不行,你弄了赶紧就走,小心占娃回来。 连长(上炕脱衣服):你胡说呢,100多里路,占娃能飞回来。 两个人开始运动。 藏在窑里面的一排长,听见连长说要过夜,便想趁连长干活,偷偷溜出去。 一排长蹲下往出走。 连长(喘气)好像有什么声音? 水萝卜(把连长头紧紧抱住):老鼠!不要看,好好干活! 一排长蹲着走到门跟前,把门打开,跑出去。 连长(头被女人紧紧抱着):门怎么开了? 水萝卜:你把门没关好,刚急的上炕呢!
135,水萝卜家,夜 连长从门里进来。 水萝卜:才隔了几天,你就来了? 连长:想得不行了! 水萝卜:今晚和你不搞了,小心占娃回来。 连长(急着脱衣上炕):你说天话呢,100多里路,占娃能飞回来! 水萝卜:谁哄呢就不是人。占娃走时说,他最多奈何1月时间,就要偷跑回来。我估计就在这几天。 连长:反正他现在没回来。 连长已经爬到女人肚子上。
136,院里,夜 占娃站在外面敲门,听见里面有声音。他知道里面有人,就操起一根木棍,站在一边等。 门开了,一个人出来。 占娃照头一棍,没打上。 但他看了一眼,知道是留守的连长。急忙拿着木棍追上去。 连长跑得飞快。占娃追着追着,就不见了。
137,(闪回131) 公共食堂,日 院里坐满等吃饭的人。 一排长:大家听清楚,从今天开始,再不能放开吃喝了,不限量,后面就供不上了。馒头大人2个,娃娃一个;面条大人2碗,娃娃1碗! 这时候,连长从大门里大摇大摆地走进来。 门边突然闪出一条大汉,手里拿着铁锨,照连长头上砸下去。 同行的副排长手急眼快,用手挡了过去。 院里等吃饭的人惊呆了。大汉还追着打连长。连长跑进一间房子。 一排长(挡住大汉):要干啥?拿绳捆了! 副排长和会计拿来一根绳,三两下就把大汉捆绑了。 众人才异口同声地喊:占娃!不是炼铁去了吗? 任白和母亲提着装碗的笼笼走进食堂大院,见占娃被捆绑着站在食堂大院,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见占娃虽然被五花大绑着,头却扬得很高,脸向一边歪着,似乎有一种理直气壮、倔强和不服气的精神。 人们三三两两地开始议论。 甲:昨晚占娃从工地上偷的跑回来的。 乙:年轻人想媳妇了。 丙:回来发现媳妇和连长睡觉,堵住了。 丁:这两个早勾在一起了! 任白从别人嘴里漏言漏雨滴听到一些情况,开始听的模模糊糊,后来才清楚明白。
138,任白家,日 古历腊月二十前后,任白的父亲任有义从工地上回来。他哪里也没去,在家里睡了3天。一排长来了。 一排长:工地上来电话,说是你请了3天假,3天满了,还不见你来。 父亲(坐在炕上):没想到回来有病了。不去能行吗? 一排长:工地上说,你不去,就要去个人顶你。你看你们家还有谁,去顶一下。 任有义:就剩白人和他妈了。 一排长:谁去你们定。你们不去人顶,你这几个月就白干了。叫任白去吧,马峪口水库离得近,修水库也一样。
139,马峪口水库,夜 任白挑着灯笼在工地上照亮。有挖土的、用独轮车推土的,水坝上打夯的。昏暗的灯光下,一片繁忙景象。 水坝上,指挥打夯的,是一位女强人,她喊的夯歌,吸引了四周干活的人。 女:大跃进呢嘛, 三男:夯来! 女:新事多呢嘛! 三男:夯来! 女:乘卫星呢嘛, 三男:夯来! 女:放火箭呀嘛, 三男:夯来! 女:男人们呢嘛, 三男:夯来! 女:用力打呢嘛, 男:夯来!
140,吃饭,日 吃饭号吹响了。之后便是《人民公社是金桥》、公共食堂办得好,吃饭不愁了等歌曲。 干活的人离开工地,回到住处。因为都是劳动力,吃饭不分大人小孩,一顿都是一个玉米粑,一碗菜汤。大人有点欠,任白却能吃胀。 因为没有白面,只有玉米面,玉米寒凉,吃下去饿得快,小便多。 其他人都蹲着吃,任白却站着吃。 甲:任白你少喝一点,天天晚上都尿在麦草上,臊气难闻。 任白脸哗地红了,顿觉无处藏身。 乙:在我身边睡,晚上把毡尿湿,白天不拿到外面晒,用被子压住,怕人看见。 丁:娃娃有脸呢,不要说了!晚上尿多,是顿顿玉米面,没有白面!
141,家,日 任有义睡在炕上。一排长进来。 一排长:任有义,你回来也不能闲蹲下。听说庆阳董志原打出来梅花井,水利部长都要来参观,我们县要组织人去学习,咱们两个去看看,回来打井,你给咱们排操心。
142,董志原,日 平展展的董志原,一眼望不到边。 公社书记:咋办?咱们打的井不少,里面没水咋办?水利部长要来看,说咱们打出了梅花井,泾河地区也要派人来参观,咋办? 连长:我想了个办法,快组织人往来担水,再拿上几个脸盆。 社员担来水,又拿来脸盆。 连长把桶里水倒进脸盆,再把脸盆吊到井下面。 排长:井这么深,看不见。 连长用手电一照,井里面有了水的反光。 公社书记:你们也吹得太厉害了,先把检查应付了。 连长:我们不吹,你能升官吗?
143,公共食堂,日 任村一排的公共食堂,院里坐满等吃饭的人。 一排长毛发争:吃饭前开个短会。昨天连长召集开了个会。现在是大跃进年代,除了农业要亩产超千斤上万斤,过黄河跨长江;工业要把钢铁产量搞上去,县上还要求大办工厂。要建千厂县万厂县。省上任务压到地区,地区又压到县上,谁按一定时间完不成就罢谁的官。上 面千条线,下面一针穿。不管什么任务下来,都要基层落实。连长要我们一排表态。我想,咱们一排办个木才加工厂吧! 马兆来:入社时家家都把树伐完了,木材在哪里? 毛发争:这个你不要愁。其它排我都去看了,二排办了个养牛厂,里面拴了3头牛,三排办了个养鸡厂,里面只养了5只鸡。咱们办个木材加工厂,比他们要好。 马兆来:你这是搞形式! 毛发争:昨天连长说了,有形式总比没形式好。万事开头难。先办起来,把牌子挂上,上面领导来检查,我们好交代。 马兆来:你这是自欺欺人,应付检查。 毛发争:马兆来,你这个老上中农,以后少放毒,少捣乱!地主富农都斗倒斗死了,把你没办法! 马兆来:老上中农不是中农?我看你这共产主义是变魔术! 毛发争:你给群众运动波凉水,右倾机会主义,白旗给你先插上!开饭!
144,村庄,日 毛发争把一块新做的木牌挂在一家院子的大门上。上面写着:泾河县花庄人民公社任家村木材加工厂。 几个人放起鞭炮。
145,水利工地,夜 民工们住在一孔窑洞里,几十个人挤在里面,地上只铺了一层麦草。 堂兄(声音很小):早早睡! 任白:为啥? 堂兄:不要问! 任白正熟睡,被撞醒。睁眼看,这位堂兄急着捆铺盖。 堂兄:快,起来走! 任白胡乱卷起铺盖,简单地捆扎了一下,就背上跟堂兄走。 上了公路,才知道要跑了。 堂兄:明天大年三十,要过年!工地上不放假。 40里路,两个人走一会歇一会,回到家里,太阳快落山了。
146家,傍晚 任白进了门,父亲睡在床上,母亲坐着。家里冰锅冷灶,根本没有过年的样子。也没人问任白。老三从工地上也回来了,两个人谁也没问谁,只是看了一眼。老五趴在炕上,嘴里哼哼着玩耍。
147,家,黎明前 大年三十早上,天麻麻亮,任白一家人挤在一个炕上。外面的喇叭响了。 喇叭声:社员们听着,现在是大跃进时代,破四旧立四新,要过一个革命化的年!今早全体社员往山上送粪!
148,早晨,外 任白和三娃一起往山上送粪。 劳动的人都默默地,一句话也没有。
149,字幕:1959年春天。 成群结队的男女社员,在田间挖菜籽根。 任白和三娃混在人群中。 看护的人喊着追过来。人们四散逃走。
150,公共食堂,日 开饭时间,家家户户,拖儿带女,扶老携幼,来到食堂。 任白母亲抱着老五,三娃抱着盆,任白提着碗筷,里面放着一个煮熟的菜疙瘩,父亲拄着拐杖。一家刚坐定,一排长讲话。 一排长:现在粮食越来越紧张,恐怕到不了夏收接新。从今天开始,大口由1斤减为8两,小口由8两减为5两。大家都凑合着过。 三娃端着盆,到厨房打了半盆面条。母亲把做好的菜疙瘩参加到盆里,给几个人分着吃。母亲经管老五吃,盆里最后剩下一点,刮了半碗,自己吃了。
151,山上,傍晚 一群小男女手提篮筐,一字摆开,蹲在山地里,用刀子剜苜蓿芽。因刚露出嫩芽,必须用刀子剜。 天已经有些黑了,他们还不走。 任白(站起来):走吧,天黑了! 忽听对面山上有人喊:娃娃快跑,狼,后面有狼跟着! 任白他们向后一看,果然,有一只似狼似狗的东西跟着。 大伙叫喊着,拔腿就跑。
152,连部,夜 场院里坐满人。任白混在大人群里。 连长:大右派任宗祖被发配到老家劳动改造,今天到连里报到。今晚让他和社员群众见个面,今后好监督改造他。任孔儒! 任宗祖(在会场站起):到! 连长:你到前面来,向群众交代一下你的历史、犯得错误,还有以后如何劳动改造。 任宗祖(走到前面):我给冯玉祥部队当过文书,就是抄抄写写的事。1949年以后当教师。我的主要错误有3条,一是攻击领导,说是领导的权力不受约束,会酿成大害。领导不应该到处讲话做指示,而是百姓要处处监督领导。 连长:反动,真的反动!群众就是靠领导管理的。第二条是啥? 任宗祖:反对一家之言,反对片面宣传,建议要听不同的声音。 连长:反动,真的反动,要听不同的声音,那不是乱套了吗? 任宗祖:片面宣传,只听一种声音,就是愚民和奴化教育。人们就没有辨别是非的能力。你说狼是麻的,见了灰狼就不认识了。 连长:还有啥? 任宗祖:反对大跃进虚报浮夸,对上报喜不报忧,领导愚弄群众,下面愚弄上面,这样下去不得了。 连长:以后的态度? 任宗祖:老老实实地接受劳动改造。 会场上,劳动了一天的人,累的都抱头睡觉。 任白眼睛睁得圆圆地听。 连长:下面都注意了,有的人睡得打呼。任孔儒的情况,还要看他以后的表现。
153,家,天麻麻黑 任白病了,在炕上睡了一天。 母亲(看着任白):白人没害过病,今睡了一天。 父亲:睡两天就好了。 母亲:晚上跟你开会,叫啥人怪了?娃娃不装病,今晚给送一下。 母亲端了一碗水,拿了10根筷子,放在任白头前面的炕边上。她把10根筷子捏成一捆,在任白头上绕来绕去,嘴里念念有词,然后在水里蘸上水,立在碗中间。 母亲:站住! 筷子倒了。 母亲又把筷子捏在一起,蘸上水,往碗中立。 母亲:听话,站住! 10根筷子站在碗中。 母亲拿了一把菜刀,把筷子打散,把水端在门口泼掉。 母亲(对任白):给你把病送了,明早就好了!
154,夏天,夜 大人娃娃挤在一个炕上,只能睡个圆圈或半圆。三娃12岁了,还经常尿床,任白偶尔也尿,老五人叫痩娃,更是不用说了。母亲一觉睡醒,总要叫孩子们起来尿。 母亲:快起来尿! 任白听见母亲叫,爬起来很快就尿了。三娃醒不来。 母亲:三娃!三娃! 三娃仍然睡着。 母亲操起扫炕的笤帚,照三娃头上一笤帚把,三娃才爬起来,坐在炕上不动。母亲又照头一笤帚把,三娃坐在炕边上,不知道干啥。母亲照头又是一下。 母亲:你不下去尿,把炕尿成河滩了! 这时三娃才从炕头上跳下去尿。
155,家,日 任白家炕上铺的芋席,中间尿黑了一大片。清早晨已旋满苍蝇,嗡嗡地叫。 母亲:白人,把席揭下来,拿到沟渠里,快泡在水里,泡一会刷的洗。今天你姑姑要来!
156,家,中午 母亲(见任白进来):你在外面等着,看见你姑姑来了,就迎接进来! 任白:对,妈!
157,大门外,日 姑姑扭着一双小脚,从庄里进来。任白急忙跑上前。 任白:姑姑,你来了! 姑姑(特别高兴): 吆,这是白人么,长这么乖! 任白接过姑姑手里提的东西,陪姑姑进到院里。
158,房里,日 母亲(见姑姑从门里进来):你来了,我叫白人到外面等你!几个娃娃把炕尿得臊气的,我叫白人拿到河渠洗一下,你往哪坐价?就在炕头上坐吧? 姑姑(坐到炕头边上):小时尿炕的娃娃长大有出息。我们想要个娃娃尿,都没有。 母亲:后面生的,你随便领。 姑姑:我领了个白人,你都舍不得。再不领了!我哥呢? 母亲:劳动还没回来。 姑姑:藏了点粮食,给我哥推了点炒面。食堂吃不饱了,垫补一下。我走了! 母亲:饭吃了再走? 姑姑:在哪吃饭?你们食堂让我吃吗? 母亲只是笑。 姑姑溜下炕头,倒着两只小脚往外走。 母亲和任白送到大门外。
159,公共食堂,日 院里坐满吃饭的人,静静的,没有了刚开始的热闹。依然是一家坐在一起。 三娃端来一盆面条放下。母亲用勺舀起来看,稀稀的,里面还参合了菜。 母亲用勺分,大人2勺,娃娃一勺。三娃几下吃了,还伸出碗。 母亲用勺在盆里刮。 母亲:对了! 三娃只好放下碗。
160,家,日 冬天来了,外面天空飘着雪花。任白只穿了个棉上衣、单裤,放学回来。老五爬在炕上。房梁上挂着一个笼筐,里面装着核桃。笼筐底有个小洞,可以看见里面装的核桃。 任白找了一个长棍,站在炕头上捣。核桃从洞洞里掉下一个。三个孩子跳下炕抢。痩娃抢上了,任白要。 任白:我捣下来的,给我! 老五:老五,谁抢上是谁的。 任白夺,老五不给。 母亲(从外面进来):吵啥? 痩娃:我抢的核桃,白人说是他的。 母亲:哪来的核桃? 老五用手指挂在房梁上的笼筐。 母亲(操起擀面杖):谁捣下来的!(照任白头上一棍)。 任白用双手抱住头,生怕下一棍落下来。 母亲(又用棍打痩娃):拿来! 痩娃乖乖地把核桃交给母亲。
161,集市,日 任白和三娃抬着笼到花庄集市卖核桃。公社干部拿着大话筒一边喊一边驱赶跟集市的人。 干部甲(举着话筒):集市是资本主义尾巴! 干部乙:共产主义是供给制,公社社员不是过去的农民,不允许私下交易! 公社干部拿着大话筒反复讲着。来集市跟集交易的人被驱散。 三娃:走回,不让卖! 两个往回走时,看见不少人在野外分散买卖交易。 任白:咱们就放在路边上卖。 一时围上来几个人。 甲:娃娃,咋卖? 任白(三娃不说话):一角钱5个。 乙:太贵了。10个! 任白(三娃不说话):我大安顿,一角钱5个。 三娃不管事,坐在一边,看也不看。任白眼睛只盯着前面两个人,没看见旁边有人也抓,连钱不给就拿走了。 核桃几下卖完了。任白清点钱,一笼核桃只卖了9角钱。 任白:咋办?大说要卖一块多钱? 三娃不说话。 两个有了负担,没精打采地往回走。 任白:想不到共产主义也有贼,也有骗子?哎,回去给大咋交代?
162,家,日 三娃和任白像两根木头一样立着。 父亲气得只是个抽烟。 父亲:把那么多核桃给人囊了!你们能干啥? 母亲:刚吃起能行,吃起只害不得够。 父亲:叫你们两个去,就是要一个数,一个盯人,怎么叫人能哄这么多? 任白:我们没想到共产主义也有骗子,人哄人! 父亲:共产主义啥没有?苏俄走共产主义,死的人像落树叶一样。 任白:太害怕,我不去! 父亲:从1958年大炼钢铁开始,谁愿意?不去能由你吗? 任白:反正我不去。要去你们去!
163,家,日 任有义躺在炕上抽烟,母亲坐在炕上做针线。大娃带着简单的行李,从门里进来。 母亲:大娃!你们放工了? 大娃:没有。 母亲:那你咋回来的? 大娃:偷的跑回来的。 一时静默。 母亲:回来也好。食堂里的饭越来越稀。有办法的都想办法,你大啥办法都没有。你今晚到村里转的看一下,看有啥能吃的吗?
164,村庄,夜 大娃一个人在村里转悠。忽然,看见远处有个人背着背斗,躲着他走了。 大娃寻上去。发现有一孔窑洞,上面的天窗开着。他先踏到窗台上,再爬上天窗,跳进去。
165,窑内,夜 大娃用手电一照,里面有一堆甜菜。他找来一个袋子,装了半袋子,背在背上。又先登上窗台,再爬上天窗。
166家,夜 门吱呀响了一下,睡觉的任白睁眼看。大娃背着一个袋子进来。 母亲赶紧起来,经管的放下。 母亲(小声):这快睡去!
167,字幕:1960年元旦
168,公共食堂,日 转眼到了1960年元旦。任白因肚子饿,还不到吃饭时间,就去食堂转悠。他看见,食堂会计拿着白面饼子吃,任白香的咽口水。 会计:给你们家里人说,今天是元旦,过节呢!食堂供应饼子,不管大小口,一人一个。想吃饼子的领饼子,不想吃饼子的,打面回去自己做。 任白已经好长时间没见过这么白的饼子,经不起诱惑,站着想了老半天,就大胆做了个决定。 任白:叔叔,我想领饼子。 会计(翻开账本):任有义,7口人。(转对食堂)给这娃给7个饼子!
169,家,日 任白拿着饼子回到家里。 母亲:哪来的? 任白:食堂供应的。会计说,今天是元旦,过节呢,食堂不开灶。 母亲:长啦啦一天,一个人一个饼子能吃饱吗?还有啥? 任白:会计说,可以打面回家自己做。 母亲(拿起火棍打任白):瘟神爷把你没瘟的,你为啥不把面打回来! 任白哭着,拿了一个饼子,跑了。
170,山上,日 任白拿着饼子,一个人坐在山上吃了。 他一直坐在山里,坐一会,睡一会。这样一坐就是几个小时。直到晌午过后,看见母亲背着背斗,从坡头上走上来。 任白(迎接上去):妈,你干啥? 母亲:一个饼子一顿吃了,下午没吃的,劳动的人回来吃啥? 任白:你背背斗? 母亲:山上场里有麦草垛,大庄稼打碾的不干净,撕些麦草,背回去,打的再誊一遍,看能誊点麦子嘛! 任白(接过背斗):妈,你回去,我去撕。
171,场,日 任白知道这是偷集体的麦草,扎下头,拼命撕的往背斗里填。很快就装了一背斗,又用脚踏了几下,背起背斗往后一转,看见一只白狗在后面看他,头脸好像是方的,眼神很沉静。 任白惊得毛发都竖起来了,倒抽一口气,背着背斗就走。再没敢回头看。
172家,日 回到家,把麦草倒在厨房地上,母亲用棍捶打了一会,把麦草抖干净。果然誊出半碗麦子。 母亲搬来石窝子,倒在里面踏碎,再参杂一些其它菜叶等,居然是一顿菜汤。 任白(这时才说):妈,我撕麦草时看见一只狗。 母亲:狗,现在哪来的狗? 母亲:啥颜色,大嘛小? 任白:白颜色,很大。 母亲:瓜娃娃,那是狼!现在人都没吃的,哪里有狗!
173,山野,夜 (画外音):冬天野外能吃的东西很少。人们眼巴巴等着春天的到来。先是母亲带着任白剜野菜:苦苦菜、蒲公英、麦芹芹(麦拉拉)。但这些野菜太寒凉。能救人命的,最好的是苜蓿菜。这本是喂牲口的,牲口也等着苜蓿草脱毛换季。但这个时候的人,也顾不得牲口了。 一天夜里,任白和三娃到山里偷苜蓿菜。 一块地里,爬满了偷苜蓿的人,多数是女人。苜蓿长得有2寸高。因是做贼,都没命地疯抢。 看苜蓿的刘老汉知道人们肚子饿,睁一眼闭一眼,只在远处咳嗽几声。 尽管这样,偷苜蓿的人还担心被抓住,抓住就要扣粮食,家里就没饭吃。 突然,地里窜出一个人。 一排长毛发争(突然出现,大喊):刘老汉,快抓人!一个都不能跑! 这些偷苜蓿的人,听见是排长,一下慌了神,四散奔逃。
174,山沟,夜 (画外音):任白和三娃从地边的沟里,连爬带滚下去,悄悄待着。这时候的两个孩子,根本想不起狼和鬼,也不怕狼和鬼。他两最怕的是人、是排长毛发争。他们偷苜蓿是为了吃饱肚子,如果抓住扣了粮食,这更是要命的事。他两一直待到周围听不见动静,才高一脚低一脚低往回走。
175,山沟,夜 一排长大喊着抓人,其实他早已观察好,直追一个人。这就是排里新娶进的一个年轻媳妇。新媳妇在前面跑,排长紧追不舍。当这个媳妇绊倒时,排长一跃而上,把媳妇子压倒,要脱裤子。 新媳妇:排长!你是我的大辈子,我把你要叫大大呢! 排长:不要说话。都跑了。完了你一个人揪些拿回去!
176,家,日 母亲(对任白和三娃):公共食堂不做饭了,叫各家打面回去做,大口8两,小口4两,没油没菜,你大给排里看菜园,大娃在饲养站喂牲口,离不开。家里要靠你们两个,咋办? 任白(三娃不吭声):苜蓿不多,叫人偷的长不高,还有啥能吃? 母亲:我见有人剥榆树皮,晒干磨成面,能凑合的吃。
178,野外,日 任白和三娃剥榆树皮。 三娃用镰刀砍下一张皮,任白往开拉。
179,家,日 任白端着榆树皮做的糊糊吃,喝到嘴里,咬不断,只能一口喝下去。 母亲:这不行。没有面粉不行。 任白:这一月咱们家的面粉超打了。会计说,只能等下一月。 母亲:痩娃睡在炕上不起来,已经7天了,快饿死了!你去和大娃商量,看咋办?
180,饲养站,日 瘦得皮包骨的几头牲口,卧在圈里。 大娃拿着鞭子抽打,没有一个站起来。又拿起一根胳膊粗细的棍打,还是不起来。 任白(走进):大哥,你为啥要打牲口? 大娃:卧了几天了,不往起站,把腿压麻,就站不起了,只有等死。来你帮我抬一下。 大娃拿来一根绳,从牛肚子下面穿过去,拉起两个绳头打个结,又拿来一根粗棍,自己抬了一头,让任白抬另一头。 大娃(吆喝):站起!站起!再往高抬! 牛的四个蹄子麻木地活动着,挣扎着,勉强站起,又倒下去。 大娃:哎,不行了。你来干啥? 任白:妈说了,痩人7天没见粮食,睡在炕上叫不起来,起来头晕的就原睡下了。妈叫你想办法! 大娃半天没说话。 大娃转身从一孔窑里进去,旋而又出来,将一件上衣交给任白。 大娃:拿好,不要让人看见,不要颠倒,小心撒了! 任白接过手,感觉重腾腾的,就三脚并做两步,急忙会家。
181,家,日 下午,任白看着痩娃爬在炕上喝糊汤,听见排长叫喊。 母亲:你出去看一下。
182,大门外,日 一排长:大家听着,下午去饲养站分牛肉! 母亲(出来):分啥? 任白:分牛肉,把牛死了! 母亲:三天两头分牛肉,牛痩的肉都煮不烂,吃起来就像嚼木渣!
183,庙院,日 这天一排在山神庙召开大会,轰斗饲养员大娃和雷招财。 一排长:现在社会上流传的顺口溜是啥?大娃你回答。 大娃:不知道。 一排长:真的不知道。雷招财你说! 雷招财:半斤粮喝糊汤、二尺布票补裤裆。 一排长:谁说半斤粮喝糊汤?半斤粮不能蒸馍馍,不能擀面条?说的是你们饲养员! 副排长:你不说,我替你说,牛哭呢,鸡笑呢,饲养员偷料呢。 一排长:大娃你说,你偷牲口饲料来吗?老实交代! 大娃:没有。 一排长:雷招财,你偷来吗? 雷招财:没有。 一排长:你们两个都没偷,为啥牲口越来越痩,三天两头死牛? 副排长:不交代,就轰斗! 一些人低着头睡觉,一些人把大娃和雷招财推过来推过去,推的碰。 那时小伙子也没精神,几下子就碰倒了,睡在庙院里不起来。 一排长:装死! 副排长:死猪不怕开水烫!
184,山上,日 (画外音):俗言:三天饿一个精贼!小麦还没有熟好,最多有个八九成,漫山遍野的偷盗风已经开始。放学后,任白背上背斗,装模作样去山上刮柴,到山湾里,看周围没人,就用镰刀割麦穗。割的差不多了,在上面刮一点柴草盖住。 任白背上背斗下山时,碰见右派任孔儒也背着背斗上山。 任孔儒:这娃娃,中午在山上干啥? 任白:刮了点柴。 任宗祖:就是,烧烟大过吃烟。没吃的也没烧的。我也上山刮柴。
185,山上,日 快下山时,又碰见来禄,也背着背斗上山。 来禄:任白,你已经下来了? 任白:快上去,山上没人!
186,山上,日 饱够鸟儿开始叫了。阳山的麦子黄了。 一排组织社员割麦子。一人一个台阶,割麦子的人排成一长行。跟着捡麦穗的孩子蜂拥而至,其中还有六、七十岁的小脚老奶奶。 本来是捡麦穗的娃娃们,应该在拉走的麦地里拣拾遗漏的麦穗。娃娃们却在没拉走的麦地里拣拾,瞅空在麦捆上抽拿、还有跟在割麦人后面拣拾的,也有割麦者给孩子给的。 刘老汉(看麦者):娃娃,到把麦子拉完的地里去拾! 一排长(检查):你这个刘老汉,麦子还没拉回去,把拾麦子的娃娃赶出去! 刘老汉(跑过来):排长来了,抓住扣粮罚款!快跑娃娃!(把一群孩子赶出麦地)。 任白(对娃娃):过来,都过来。 孩子们围过来。 任白:咱们兵分两路。一路到南头,我领上一帮子在北头。老汉赶南头去了,我带领北头进去抢,老汉过来赶北头,你们南头就进去抢。满仓,你带领他们去南头。 刘老汉赶南头孩子,任白一帮进去拣拾偷抢。老汉赶过来,满仓带领娃娃从南头进去。 刘老汉(气得骂):任有义家这个老四坏得很,小心我给排长说!
187,山上,日 一排长:上午就到这里,下午早早来割。往回走都把麦捆子捎上,立到场里。 一排长走后,割麦的人把上衣脱下,把麦捆子压倒揉,包上麦粒往回走。
188,大嘴往场里用独轮车推麦子,路过自家门口,看看四周没人,抱了一捆麦子跑进他家院里放下,又出来推到场里。
189,家,日 任白抱着拣拾的麦子回到家里。 母亲:快拿来,我给咱们揉麦颗子。 母亲拿个簸箕,揉了一碗麦颗子,用石窝子捣烂。 母亲(对任白):下午去早点,只要你拿回来,我就给你们做的吃。
190,家,傍晚 父亲从菜园里回来。 父亲(坐在炕头边):家里有啥吃的吗? 母亲:你还想吃吗?你是个活人,还是个死人?春上偷苜蓿,你不出去;现在人一个个都像疯了,你不动弹,肚子饿了就想起回家了! 任有义:饿死我也不偷,偷就是做贼,我这一辈子从来没做过贼! (画外音):穷人是最讲究做人的道德的。任有义1949年以前是个穷人,1949年以后还是个穷人。在他的观念里,偷东西,抢人,这是最不道德的。母亲就不一样了。每日上涨的偷风,刮得她心急如火,眼看着一家一家因偷得不同,差别也大了。所以,她看的、想的,不是做人的什,什么道德,而是别人家的白面,她家的黑面;别人家的干饭,她家的稀饭。一句话,她看到的是任白弟兄四五个的嘴。这几张嘴可不得了,天天都要吃喝,吃不饱、吃不公,就要吵闹,就要淘气。在母亲实在没办法的时候,她就骂道:你们来,你们来把我嚼的吃了! 任有义在炕上坐了一会,下来走了。 母亲:三娃、任白你们听清楚,你大靠不住,你大哥在饲养站。痩娃还小,家里只能靠你们两个。只要你两个偷回来,我做的饭就给你们多分一点。
191,菜园,夜 任有义回到菜园,摘了2个茄子,用刀子切成两半,放进茶壶里,烧的邦邦响。煮熟捞出来,蘸上盐,慢慢嚼着吃。
192,场,日 牛拉着碌碡,正在打碾小麦。
193,场,日 人们用铣借风扬场。女人用扫把清扫。
194,场房内,夜 一排长、副排长、会计三人开会。 一排长:今天我请示上面,社员生活都很紧张,眼巴巴等着一把麦子,能不能先分一点。上面说,要先国家,后集体,再个人。公购粮上交了,也只能先给社员借,上面还要派人来监称。你们说咋办? 副排长:现在社员中间流行的口号是:偷一斗红旗手,偷一石劳动模范,偷一升受批评,不偷不逮饿死活该!社员可以偷,我们当领导的咋办?我们总不能饿着肚子当领导? 会计:我看是这样,咱们明处还要管人,私下一人分一点。 一排长:只给我们3 个分,看场的朱老汉咋办? 副排长:给老汉也分一点吧,这样不会走漏风声。 一排长:这个事就这样定了,绝对保密!
195,家,夜 喔喔喔——村里的公鸡打鸣了。 母亲:三娃!三娃!起来推磨! 三娃睡得太深,无法叫醒。 母亲:白人!白人! 任白(一骨碌爬起来):怎么啦,妈? 母亲:三娃叫不醒,咱们两个磨面走! 任白:昨晚上三娃借的牲口呐? 母亲:排里不借,人家说,剩几头牲口,耕地都耕不过来,给谁家都不借,自己想办法推去。 任白哎一声,懒洋洋地起来。
196,家,夜 母亲和任白,一人抱一个磨棍,磨麦子。 任白(埋怨):好不容易才等到分这点粮食,还要人推。 母亲:咱们家还有个磨子,有些家的磨子搬去修了水库,就这点粮食还磨不碎。 轰隆隆——轰隆隆,石磨响了一个小时,结束不了。 母亲一会扫磨子上,一会箩面,一会又拿起磨棍推磨,任白又气又恨。 看着母亲一双小脚走的不停,剩下一点点麸皮还要磨,任白便故意使坏。他用劲推一下,又突然松开不推,把母亲折腾的一走一停,前载后仰。 母亲:你把我散的,好好推!
197,田野,日 夏天能偷的东西毕竟不多,就是一把麦子。秋天就多了,有玉米、豆子谷子糜子等。男人多的还顾面子,女人则纯粹不要脸了。 玉米地里,男女社员搬玉米棒子。 女社员甲:将玉米棒子藏在奶头叉叉里。 女社员乙(藏在裤腰里):瓜子,裤腰里好藏。 女社员甲:奶头叉叉里好藏,两个奶头顶的高高的,排长不会摸奶头。 女社员丙:你才说错了,排长外号叫毛发争,把你啥都敢摸! 女社员丁(蹲在地里剥颗粒):我这个办法最好。把颗粒剥下来,身上好装。棒子太显眼。
198,地头,天麻麻黑 一排长(站在地头):收工了! 男女社员纷纷出来。 一排长:不要急着走,要搜身检查!女人留在后面。 一排长见男人看一眼就放过。女人过来要把身上摸遍。 女社员甲过来。 一排长(用手摸):你这个奶头中间是啥,为啥这么硬? 她笑了。因人年轻漂亮,排长摸了一下奶头,放过了。 女社员乙过来。 一排长(用手摸):不对劲,你的腰为啥这么壮,裤带下面装的啥?裤带解开! 女人不动。 一排长:你不解裤带,不解我来解。(上去要解女人裤带)。 这女人慌了,自己解开,里面掉出几个玉米棒子。 一排长(见此女丑陋):下午劳动不记工分,扣你家口粮2斤。 女人摸着眼泪走了。 (画外音):历史的发展一旦在某个时期脱离常规,便会出现非常情况下的特殊现象,那些只在正常情况下生活的人,往往是难以想象和理解的。
199,梨园,黎明 任白悄悄走进梨园。 晚上一夜,梨树下落了一层梨。 任白抓紧捡好的拾了两口袋,嘴里还大吃大嚼着。 看梨园的老汉似乎听到了动静,喊了一声:什么人! 任白跑出梨园。
200,学校,日 任白:我用梨换小人书,谁换呢? 朱同学:《三国演义》、《水浒传》都有。一个梨换一本。 任白(掏出一个梨):给你! 朱同学(从课桌抽屉拿出一本连环画):《三国演义》,先从第一看。
201,梨园,下午 几个痩小的社员和孩子摘梨。 会计(指着任白几个娃娃):你们几个娃娃身轻,爬到这个树梢上去摘! 任白带头爬上去。树梢上,梨又大又甜。任白捡最大最甜的吃,给自己衣服口袋里,也装了2个最好的大梨。其它才放进手提的小笼里。 下树后,任白借着小便,把口袋里的梨藏在草丛里。 天渐渐黑了。 会计:收工了。大家都自觉一点,尽饱吃可以,身上不要拿。
202,梨园,夜 天还没黑定。 任白一个人绕到梨园边的草丛里,把放的2个梨装上,又往回走。 快到家门口,突然一个手电光照在身上。 一排长:谁? 任白最怕的事发生了。他哭着蹲在地上。 副排长:站起来! 任白乖乖站起来。 副排长(摸任白身上):哪来的梨,这娃小小的怎么偷东西?任有义家的,记在大人名下。 任白的梨被没收了,他哭着走回去。
203,梨园,夜 三娃和任白悄悄摸进梨园,同时爬上一棵树。 三娃:小心有响声,不要把梨掉到地上。 两个人正摘梨。任白把一个梨掉到树下,发出响声。 远处看梨园的老汉咳嗽了两声,走过来,从树下走过去。 三娃(小声):定定的,不要动! 看梨的老汉走远了,他俩赶紧溜下树,离开梨园。
204,村庄,日 (画外音):1961年元旦,任庄村,许多人被饿倒了,父子分家、夫妻分家,成了普遍现象。任有义才40左右,拄起了拐杖。任白的母亲,因长期吃不到面食,脸上出现黄中透绿的颜色。因上级给任庄批了一些救济粮,村民聚在村口,翘首以盼。 任宗祖(对任白):娃娃,你妈脸色变了,像一张黄表。把你妈一摔倒,就没你们这几个娃娃了。 任白不知道说什么,他转眼看父亲。 任有义(拄拐杖站在旁边):没办法,有啥办法呢! 马兆来:拉粮的人昨天就走了,按路程一天就回来了,今天都到下午了,怎么还不见回来? 任立民:哎,人不行了,一天的路得走两天。 任宗祖:队上没有驾辕牛,剩下的牛又小又痩。 任有义:找了个驾辕的人,动员高大人顶牛驾辕。 马兆来:高大人只要吃好,有牛劲,年轻时能抱起碌碡,现在不行了。 任白:来了!来了!你们看!
205,村外,日 高大人驾辕,其他人在两边帮扶。 前面几个人用绳拉,后面几个人用手推。 牛车上放着几袋粮。 拉粮的人有气无力、像霜打了头一样,走几步就站下休息。 高大人嘴里喘着粗气,东倒西歪地驾辕。 副排长(对高大人):坚持!坚持!马上到了。
206,上午,外 任有义拄着拐杖,在阳山晒太阳。看对面山上有个人走来走去。 任有义(对身边晒太阳的人):你看,对面庙上面是谁,一直走来走去? 任立民(晒太阳):你才看见?是马兆来,在 他家窑背上已经走了三天了。好像有啥心思。 任有义:有啥心思?这年月,最大的心思就是吃饭!
207,上午,外 东山,庙边。马兆来走来走去,痛苦地思索。 马兆来(自言自语):咋办?我走了,一死了之,父亲70几了,咋办? 马兆来走过来又 走过去。不停地走。 任宗祖(在庙下面):老马!老马! 马兆来(继续自言自语):老婆是个小脚,儿子还小?我一走了之,把他们留下咋办?不走,不了结自己,肚子饿的实在不行,活着受罪,不如一死了之! 任宗祖(在庙下面):老马!老马! 马兆来没有听见。
208,上午,外 任有义拄着拐杖,在阳山(西山)晒太阳。 任有义:不见了! 任立民:啥不见了? 任有义:马兆来。 任立民:早都死了! 任有义(惊)啊!,咋死的,啥病? 任立民:上吊病,上吊了! 任有义:他大70 几了,娃娃还小? 任立民:这年头,谁管谁?谁能管得了谁? 任有义(躺倒):哎,遭孽!剩几天要过年了!
209,高家窑内,夜 没有灯光。高大人在窑内乱翻。他先揭开锅盖,里面什么都没有。又将一个小盆盆从架板上取下来,在案板上磕倒,什么也没倒出。 高大人:(对睡在炕上的婆娘)你像个死人,一天光知道睡,迟早要睡死。 婆娘:(声音微弱地)你快上来睡,越动弹越饿。 高大人:你能睡!我黑了盼明,明了盼黑。 婆娘:不睡有啥办法。 高大人:你给我寻点啥吃的,我肚子空得难受! 婆娘:家里啥吃的都没有。生产队今天在山上种了些洋芋,你悄悄去偷点洋芋种子吃。 高大人:白天晚上都有人守着看。 婆娘:不怕,是娃他大伯在看。
210,山上,夜 高大人手里拄着棍,艰难地往山上走。
211,洋芋地里 夜 高大人惶恐地用手把土刨开,在土里寻找刚种下的洋芋籽,摸出一个,塞进嘴里嚼的吃。
212,洋芋地里 夜 远处一个黑影走过来。 高大人只顾刨,被黑影一把抓住。 黑影:原来是你? 高大人:实在饿得不行了! 黑影:走,找队长走! 高大人:你是娃他大伯,念起我们同胞关系,你就把我放了吧! 黑影:不行!谁都不行!我把你放了,生产队要扣我的口粮,我们一家咋生活!
213,会议室,夜 微弱的灯光下,坐满社员群众,一个个都低着头。高大人弯着腰,面向群众,站立着。 排长:说,为啥要偷吃洋芋籽? 高大人:实在饿得不行了! 排长:大家肚子都饿,不是你一个饿。 高大人:谁不知道我人高大,饭量大。 坐在一边的副排长突然上前,照高大人脸上两巴掌。高大人站立不稳,倒在地上。 副排长:起来,装啥死狗!(说着,用手往起拉)。 高大人挣扎着往起爬。 排长:人说宁吃屎不吃籽。你活了多半辈子,活瓜了?你怎么不吃屎去! 高大人挣扎着站起来。副排长又给了两巴掌。高大人又倒下去。 会议室里,社员都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
214,会议室,夜 会散了。高大人一个人睡在地上。渐渐苏醒过来。 高大人:(大声独白)宁吃屎不吃籽?我怎么会吃籽呢!社员的口粮,就等着这点洋芋,我怎么会吃籽呢!我才活了50岁,怎么就活瓜了?干出这样丢人的事,活着还有啥意思—— 说着说着,他坐在地上,放声大嚎——宁吃屎不吃籽——我怎么活瓜了——做出这样丢人的事——
215,会议室,夜 突然,闵大人看见墙角有一盘绳,心里一动。 他挣扎到墙角,把绳拿过来,端来一个凳子,小心翼翼地站在凳子上,又把草绳用力从梁上往过甩,甩了几次,终于甩过大梁。他将绳的两头拉到一起,打了个死结,把脖子往上一挂,用脚把凳子踢倒。
216,日,外 墙上贴着一张白纸 ,围了一群人看。 任宗祖(大声念): 坏分子高大人,道德败坏,违背千年古训,竟然偷吃刚种下的洋芋种子,破坏人民公社革命和生产,为任庄村丢人抹黑。在全排社员群众批评帮助下,认识了自己所犯错误的严重性,羞愧难当,上吊自绝!
217,田野,日 春耕。三三两两的人们,分散在地里,耕种高粱和玉米。 一个人扶梨,两个人在前面拉犁,一个人在后面点种子。 种完地,又开始打磨。 副排长:占仓,你站磨,其他人在前面拉。 占仓:好我的队长呢,磨上就不站人了,人拉呢,又不是牲口。 副排长:不站人磨不好,不保墒。 占仓:现在人都没劲,给磨上堆些土就行了。 副排长:也行。 几个人往磨上压了一堆土,增加重量。前面3个人拉着,压磨种过的地。
218,山上,日 春种没粪肥,队长组织社员铲除山崖上的植被,积粪肥。 公社书记推着自行车,带着一个人进来。 公社书记(向劳动的人群):毛排长!毛排长! 毛排长:哦,杨书记来了(说着跑上前)! 杨书记:你们粪肥积的怎么样? 毛发争:现在没羊了,剩下几头牲口垫不了多少粪,我们响应公社号召,让山河旧貌变新颜。你看,我们把这山头清洗的光的,用植被做肥料。 公社书记:嗯,好,旧貌变新颜!(转指)这是章书记,今天交给你,让他参加劳动,好好改造。 毛排长看来人,长得干部模样,只是一脸忧伤,好像有什么负担和压力。 毛排长:知道了!
219,山沟,日 一树洋槐花开得正欢。 三娃爬在树上摘满一笼筐,提着溜下来。 任白(站在树下):小心掉下来,给我!
220,家,日 母亲用水淘洗干净,放在锅里蒸。 母亲:多少有点面粉绊上,吃了心里就不空了。
221,营养灶,日 队上因肚子饿爬不起来、拄拐杖的人越来越多。根据公社要求,办起了营养灶。几个人正忙活着煮玉米杆子、玉米皮、玉米塞、高粱冒等。 毛排长查看。 社员甲:这些东西,以前喂猪,猪都不吃,现在成了人的营养? 社员乙:以前你没认识没发现么,这是新事物。 毛排长:这是公社的要求,每个队都要办。 社员甲:你们这当领导的,一满哄人呢。 社员乙(用手指外面躺倒的几个人):没粮食,靠这能救人?你看,这几个人都浮肿了。
222,村庄,日 章书记和社员给地里担粪。一位干部模样的人走进来。 毛排长一眼就看见了。 毛排长:沈秘书,你来了! 沈秘书:你? 毛排长:我是毛发争,开三干会时咱们一起吃过饭。你找谁? 沈秘书:我找任有义。 任白放学后往家走。 毛排长:任有义看菜园。叫这娃把你领去,是任有义家的老四。(毛向任白招手)过来!沈秘书找你大,你领一下。
223,菜园,日 沈秘书和任有义说话。任白在一边听。 任有义:下放劳动的章书记,到底是干啥的?开会不发言,劳动不说话,好像一直有心思? 沈秘书:那个人的情况我是一本账。说起来话就长了。 沈秘书(喝了一口茶):家庭是社会的细胞。细胞本身有其生存发展的活力。需要的只是适宜的环境条件。中国大陆自古藏粮于民。这种做法既便于保存,又便于保护,遇到饥荒等特殊情况,民间可以互相调剂,也可应急征购。国家平时要做的,则是避免谷贱伤农,平抑粮价。自从1953年实行粮食棉布统购统销,在高征购指标的压力下,层层干部反复上门动员检查,稍有余粮的家庭都被一扫而空,从此大家都平等了,无粮户高兴,余粮户是心里有气,嘴上不敢说。 (出现干部上门搜粮的画面) 沈秘书:千家万户吃饭过日子的事,由国家背在身上,层层领导也成了大大小小的家长,管死了每个家庭和每个人的口,也就掌控了每个家庭和每个人吃饭和说话的权利,每个人的生死存亡都捏在这些以言为法的领导手里。但统购好搞,统销却难。哪一家没饭吃,哪一村、哪一县口粮有问题,要层层调查、汇报;层层批准、下拨,这比登天还难。往往等到回销粮到口,就饿得差不多了。农村陷入萧条凋敝状态,有顺口溜说:“鸡不叫鸣,狗不咬人,亲戚不上门。”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冷漠淡薄,暴力和权势则充斥一切。 (画面出现群众要回销粮的场面) 沈秘书:1957年反对右倾保守思想后,人们越来越不敢说真话说实话了。一些吹牛皮、放大炮、说假话的人得到表扬奖励。到1958年,虚报浮夸风盛行。
224,泾河地委会议室,日 地委会议。沈秘书做记录。 地委书记:省委要召开扩大会议,各县县委书记参加。咱们泾河地区各县的书记先在地委集中,粮食口径要统一。泾左县,你们夏粮平均亩产报多少? 泾左县吹书记:我们县在家合计了一下,准备报150斤。 地委书记:泾右县,你们报多少? 泾右县章书记:我和许县长商量后,决定报105斤。 地委书记:这不行,其它几个县都太保守。现在反对右倾机会主义,咱们地区统一口径按200斤上报。就这个数字,上面能不能通过,还是个问题。
225,省委招待所,日 吃晚饭时,泾河地区的领导坐了一张桌子。 省委农村部部长(走来坐下):吃饭前,先给你们吹个风,这次全省夏田产量,就看你们泾河地区了!(部长看着地委书记)你们准备报多少? 泾河地委书记:我们做了个调查,来时又征求了各县意见,亩产在100到160斤之间,地区统一口径按200斤报。 农村部部长:陇中地区是300斤,你们的条件能比陇中差?谁不知道陇东是全省的粮仓!(说完,转身就走了) 泾河地区参加会议的大小领导,心情一下都沉重了,再没有一个人说话,特别是地委书记的脸上,布满了乌云,似乎暴风雨一触即发,各县的书记一个个都躲得远远的,深怕被雷电击中。 (画外音):当时的形势是工业突飞猛进,一日千里;农业也要快马加鞭,飞跃发展。陇省这次会议主要就是研究粮食生产和农业大发展的问题。
226,省委会议室,日 第二天会议一开始,就讨论粮食产量。农工部长讲话。 农工部长:第一天先分组开会。按省上意见,泾河地区亩产最低400斤。请你们参加会议的地县领导现场酝酿一下。 县委书记都不表态,就连最激进的泾左县,也为难了。大家沉默、静坐。 农工部长:实话告诉你们吧,省上召开这次会议,就是要解决地县领导的思想问题。什么时候思想通了,就算会议结束了。 (画外音):说是讨论,实际是逼着地县领导表态。会议整整讨论了一周,也沉默了一周。因为,会议定的产量,要县委书记去完成,而这些书记,却夹在上面领导和群众之间。终于,泾左县带头表态接受了。 泾河地委书记:咋办?这么一直坐下咋办?你们哪个县带个头? 泾左书记(看了一眼地委书记):我们泾左县接受省上定的指标,每亩400斤。 其它县也跟着表了态,只剩泾右县的书记迟迟不表态, 地委书记:其它县都表了态,泾右县你们咋办? 章书记:这个事我一个人做不了主,要给在家的石县长打电话商量。 地委书记:现在就去打电话。
227,电话室,日 电话里传来石县长的声音: 石县长:今年大旱之年,150斤都要清农民的家,省上定的指标无法接受。随后我给省委领导写一封信,把我们县的情况反映一下。
228,省委会议室,日 地委书记:章书记,昨天你说要和县长商量,商量的怎么样? 章书记:只要公购粮任务不增加,社员有吃的,产量定多少都可以。 地委书记:先口头上承认,把任务背回去。至于公购粮任务和社员口粮,边走边看。
229,省委大会议室,日 会议第二阶段是先进县大会发言。 陇中县书记:我只说一句话,洋芋亩产要达到3万斤。 泾左县书记(走上台):我们县洋芋亩产5万斤,今后三年要达到10万斤;小麦亩产由现在的400斤三年上千斤,五年上万斤。
230,饭堂,日 泾河地区的领导坐了一桌。 章书记(问泾左县):泾左十年九旱,种得啥洋芋,亩产5万斤? 泾左县委书记:你这个死心眼,迟早要吃亏,现在是比嘴劲,要紧跟领导,你连这个形势都看不清,还当啥领导?现在是大跃进,要“破除迷信,解放思想”、“不怕做不到,只怕想不到”、“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建立公社如上天,一夜赛过几千年”。。。。。。这些口号,你忘了?
231,泾右县政府,夜 石县长正在给省委写信。写完后,拿起自己念。 石县长(激动): 。。。。。。万没想到,数倍虚报的产量定案后,公购粮任务也成倍增加。为完成公购任务,各级领导逐队检查,反复搜索,许多地方连籽种都没留下。加之秋季成千上万的农村丁壮劳力出外大炼钢铁,地里庄稼无人收,损失浪费严重;公共食堂又大吃大喝,农村粮食很快告罄。。。。。。
232,菜园,日 沈秘书:老任,你知道石县长的这封信后果有多严重? 任有义(添茶):给上面领导说实话,不会有麻搭。 沈秘书:上级领导认为这是右倾机会主义和地方主义。把石县长定为右派反革命集团首犯,逮捕法办了,凡同情支持石县长的,都抓起来审查,从县直机关到乡镇,包括厨师门房,牵扯到一千多人,几百人进了监狱,不少人死在监狱,案子到现在还没结果。 任有义:我不相信,你在说天话,还有这么厉害? 沈秘书:我说你听了不相信!这是真真的事情。为了教育泾右县的领导,省上组织干部到泾左县参观。
233,泾左县,日
泾河地委领导带领泾右县公社书记到泾左参观。 地委副书记(对去参观的干部):同志们,你们泾右县的工作总是走不到全区前面,按上级意见,组织公社书记去泾左县参观,为了教育你们的县委章书记,让他带头去。参观后,每个人都要写出思想汇报材料。
234,到泾左县参观,日 泾左县某公社书记:我把这个大队的情况简单介绍一下。全队200口人,400亩土地,共打小麦80万斤。 (画外音):看了三个生产队,队队的库房里粮食都圈满囤。听了土地面积,上交的公购任务,再看现有的粮食,亩产竟超过两千斤。章书记知道有鬼,有意走在人后。他仔细看囤上面,用手去探摸,原来下面装得全是草,上面铺了一层袋子,袋子上面倒了一点粮食。 泾河地区地委副书记(现场开会):你们泾右的干部都看了,和泾左比,你们的粮食肯定打了埋伏。全省已有一千多万人没饭吃,人口大量外流,有的地方已出现严重死亡。按省上要求,要从泾右县调出一百万斤小麦,支援其它地区。 章书记:100万,我这个书记没办法完成。
235,菜园,日 沈秘书:老任你不知道,1959年庐山会议,先是纠正左倾错误,后因彭德怀上万言书,最高领导把社会问题和人命关天的事视为儿戏,变成个人情绪上的对立,由开始的反左议题突然变成反右。会议精神传达后,又升级为层层揪“反党集团”。石化南自然成为泾河地区“右倾反党分子”,全县牵扯一千多人,石化南逮捕了,县委章书记下放到你们这里劳动改造。 任有义:看来你们这官也不好当。 沈秘书(转头看任白):这娃叫啥名字?一直在这听吗? 任白:你们整天教育我们,要做老实人、说老实话,你们一直说假话! 任有义:以后咋办来? 沈秘书:咋办来,地委副书记带领工作组,坐阵泾右县,挨家挨户搜粮,把社员留得种子都拿走了。不少农民当场大哭,不让拿就当场抓人。
236,泾右县,日 一农户。 地委副书记背着手,一脸怒气。 工作组员(对农户):这是地委副书记,把你家的粮食拿出来。 农民:我家实在没粮了,就剩一把种子了。 工作组:你们泾右县粮食打了埋伏。搜! 工作人员搜出一小袋粮食。 农民扑上去夺。 地位副书记:你还反了!抓起来! 几个工作组把农民按到,用一根绳子捆了。
237,任家庄村,日 字幕:1962年元旦。 章书记和社员群众往地里担粪。一位公社干事骑着自行车进来,远远就喊。 公社干部(急呼呼地):章书记!章书记!你们谁见章书记来? 毛排长(转对)章书记,有人找你! 章书记(上前):我就是章敦厚。 公社干部:快收拾一下,明天上午在地区报到,有紧急任务! 章敦厚:啥内容? 公社干部:不知道。
238,泾河地区,日 不知吉凶祸福的章敦厚,背着铺盖,步行100华里,赶到地委。 章敦厚走进会议室。抽掉的七八个人已到。 地委书记:现在开会。有人向中央反映了情况,甘肃饿死了不少人,涌入外省逃荒要饭的不少,省上换了领导,省委成立救命工作组,到泾左县安排社员生活,救人活命。特抽调你们几位参加。今天先到泾左县,明天早上就动身。
239,泾左县,日 泾左县书记:向各位汇报一下我县的灾情,南山大队最严重,全队300多人,百分之三十的人外流。 章敦厚:(对左右):不会有这么严重吧?
240,村庄,日 到南山一看,着实还吃了一惊:社员家庭十室九空,几百亩粮田早已荒芜,不见丁壮劳力,留下的多为老弱病残、行动不便者。有的睡在炕上奄奄一息,已不能动;有的听说来了人,拄着棍棒勉强挪到门口,靠墙站着,皮瘦包骨,面无人色。 章敦厚(上前):家里还有吃的吗? 老人不回答,连掉下的眼泪也不擦。
241,南山队,日 工作组赶紧通知运来救济粮。但有些人家还磨不成面粉,也没烧的柴火。为了防止因过于饥饿而猛食造成死亡,工作组又分头上门吩咐叮咛。 章敦厚(上门叮咛):老乡,要先喝稀的,慢慢吃!
242,南山,日 直到三天后,一些人才渐渐有了精神,脸上有了活气。 救命工作组:大家要记住,这是毛主席对你们的关心! 老农民甲:毛主席万岁! 老农民乙(结结巴巴地):原来上面的经是好的,下面的歪嘴子和尚没有念好。 章敦厚:老乡,你们这里啥时候没粮吃了? 农民甲:1957年就已开始饿肚子,1959年搞“瓜菜代”,没有粮食,靠南瓜、洋芋代替。农民乙:1960年吃树皮草根,人先是出现浮肿,肿消后面黄肌瘦,皮包骨头,没有人的样子。 农民丙:冬天不少人冻死饿死了。公共食堂也散伙了。 章敦厚:你们那个县委书记哪? 农民甲:听说升官了! 农民乙:事发后,听说调到外省了!
243,任家庄,日 梨园里拴了10头牛驴,只有几个站立着,多数倒卧着。 毛排长(对几个家长社员):大食堂早就解散了,饲养站不解散也不行了。生产队就剩这几头牲口了,大家估个价,10口人一头牲口,各家拉回去,分槽喂养。喂得好的,牲口帮助你们耕种,喂得不好的,你们人拉上耕种。 社员甲(看着几头牲口):这几头牲口,没有一个膘肥体壮的,谁能指望牠帮人耕种。 社员乙:你就等着变驴吧! 社员丙:这几年一直在变驴。
244,村庄,日 任有义拉着一头痩驴往回走。 社员甲:老任,你们几家一头驴? 任有义:我和占仓、立民,三家一头驴。你哪? 社员甲:我和任宗祖两家就这头牛,不知能喂好吗? 任有义:牛好喂。我们这头驴,你看痩成啥了?
245,外,日 字幕:1962年,春。 任有义和任白在沟里开荒。 任白:大,这快地草长满了。你看那一块,没长草,好挖好种! 任有义:满嘴胡说!不长草的地能长庄稼吗?草多说明地肥沃,种的粮食能长好! 任宗祖扛着䦆头,从远处走来。 任宗祖:有义你还来得早? 任有义:政策允许社员开荒种地,这下饿不死了。 任宗祖:你准备种啥? 任有义:种点洋芋,能吃菜也能当粮吃。(转对任白)快把这草往出拣拾! 任宗祖:就是的,人能困死呢,饿不死。只要政策活了,人就饿不死了。开的这零星荒地种其它啥不行,只能种点洋芋。 任有义:好像还要给家家划自留地? 任宗祖:我也听说了。
246,山野,夜 任有义看瓜园。 一天晚上,任有义回家吃了点夜饭,不想到山上看瓜园了,要任白去顶。任白只好一个人去山上。 二老汉(见任白来了):你大为啥不来? 任白:我大说他困得不行了,让我来顶他。 二老汉:梨瓜个别都能吃了,这么大的瓜园,你一个娃娃能看吗? 二老汉(沉默了一会):今天晚上咱们两个分工,你谁在东头,我睡在西头。走,我把你领过去! 任白跟在二老汉后面,从西头走到东头。漆黑的夜晚,四野虫鸣。 二老汉:今晚你要睡在地边里,里头小窑下雨的时候才睡。小心,晚上有人偷瓜,不能睡的实! 窑窑里有麦草。任白抱了点麦草,睡在地边里。外面是一条深沟。瓜园上面一个人家也没有。 四野一片虫鸣,不时发出各种叫声。说是睡觉,他怎么也睡不着。 任白眼睛睁着,越想越害怕,心跳,浑身颤抖,想到山上还有狼和鬼,瓜园下面就有埋人的坟地。 这样恐惧了好长时间,不知不觉睡着了,像死人一样睡着了,睡得特别实。
247,瓜园,日 东方太阳冒哗哗。二老汉查瓜园走过来。发现东边的瓜园被人偷了。 二老汉:白人!白人! 任白像死人一样睡着。 二老汉:你这个娃,跑这睡觉来了! 任白一骨碌爬起来。 二老汉:贼把瓜偷了!关键是把瓜蔓踏得日他了!你只顾睡觉,把看瓜忘了。 任白一句话也不说。
248,家,夜 秋天,洋芋丰收了。任白正要睡觉,父亲担着一担洋芋进了门。 父亲(对任白):快,背个背斗,去把洋芋蔓背回来! 任白:天黑了,沟里面没人。明天放学了我去。 父亲:现在还有人往回走。现在不背,晚上有人偷。
249,山沟,夜 任白背着背斗往沟里走。路上还有零零星星的人。待到装好往回走,路上一个人都没有了。突然,任白感觉身后有什么东西响,回头看,,什么都没有。转身走,又沙沙响。任白害怕了!放腿跑,跑得越快,响声越大。 任白由小声哭到大声哭,一直哭着跑回家。 父亲:你哭啥? 任白:我身后有个东西跟着。 躺在炕上的父亲起来看。 父亲:你鞋上带的柴,是柴响呢! 任白低头看,是个枣子蔓。才转哭为笑。
250,外,夜 (画外音):1962年冬天,人们从生死线上挣扎过来,肚子能吃饱了,开始有精神需求了。 任家村大柳树下。一群人围着讲故事。只有任白一个娃娃跟着听。 王老汉:你们谁知道唐僧最初叫啥?叫江流儿。小时家乡遭水灾,父母都死了,顺着江水飘下去,被人救的。 任孔儒:你这是民间传说,正书上不是这样的。 王老汉:我有不识字,过去听老人讲的。 任宗祖:咱们中国人的思想,都是春秋战国时代产生的,秦统一以后,就僵化了。 任立民:你研究过吗,啥原因? 任宗祖:孙中山革命,也要建立高度集权的大一统,和陈炯明意见不和。 任立民:陈炯明啥意见? 任宗祖:陈炯明要联省自治,要打破大一统集权。我觉得,应该在这两者之间寻找出路。 任立民:两者之间? 任宗祖:就是两者之间。在对立的两者之间寻找出路,是最有希望的。 任立民:孙中山去世后,陈炯明送的挽联,称孙中山是功也一人,罪也一人。 任宗祖:就是。中央和地方两个积极性都要发挥。要用制度和法律保障。人没有独立性,权力没有相对的独立性,就没有积极性和创造性,就会僵化,变成死水。 王老汉(一直认真听着。突然转向任白):你这个娃娃听啥呢,快回去睡觉! 任宗祖:娃娃喜欢听故事。立民,你给讲水浒。 任立民:少不听水浒,老不读三国。 任宗祖:任白你喜欢听故事,我家里有好多书,自己看,比听别人讲有意思。
251,任宗祖家,日 外面飘起雪花。 任宗祖(打开一个木制箱子,对任白):这里面都是书,你喜欢那一本就拿去看。 任白上前翻,有水浒传、红楼梦、三国演义、西游记、封神榜,还有五女兴唐转、二度梅、薛丁山征西。。。。。。都印刷的很精美。红楼梦是第二部,一开始就写的是刘姥姥进大观园的事,任白看了一页,尽是婆婆妈妈、姑娘丫鬟的事,不喜欢。生活中他听过诸葛亮神掐妙算、死治司马懿的故事,任白想,将来我要当一个智勇双全的人,必须读三国。于是他拿了一本三国演义。 任白:我先拿这本看,看完了来换。 任宗祖:只要你喜欢,随时来拿。 任白(告辞):任叔叔在!
252,家,夜 任白和三娃睡在牛窑里。三娃呼呼大睡,任白却在煤油灯下全神贯注地读书。
253,学校,日 课间,一位姓杨的同学看三国演义连环画,吸引了任白。 任白(上前):借给我看行吗? 杨同学:我看到后面了。你要看,就从第一集开始。 任白:总共多少集? 杨同学:60集。 任白:明天你把前面几集给我带来。 杨同学:能行。
254,家,日 字幕:1963年夏天。 母亲把一个大普蓝放在凳子上,把一袋高粱倒进里面。 任白坐在房檐下的台阶上看书。 母亲(对任白):你把鸡看好,小心鸡飞上去吃。晾一会晚上要磨面。 任白拿着一本书看,竟忘了母亲的话。 一只公鸡跳上普蓝,站在普蓝边上咕咕咕炫耀。 其它几只母鸡也跳上去,普蓝失去平衡,翻倒在地,几只鸡抢食。 任白还在看书,入了迷。 母亲跑出来,把鸡赶走,又跑到任白跟前,把书抢过去,几下撕了。 母亲:白天看书,黑了看书,书能当粮食吃吗?灯里没油你能买回来吗? 任白自知错了,赶紧帮母亲把高粱扫到一起,装进普蓝里,继续晾晒。这一切做好后,任白才捡起被母亲撕烂的书。 任白(对母亲):你打我都行,书是我借别人的,我给人家咋还? 母亲:这下你看好,再倒了,我不饶你!
255,村庄,夜 任白在大柳树下,听几个人说古今。 任宗祖:孙中山提出天下为公,在政治上说,这是对的。天下不是某一个人、某一个家庭、某一个集团的天下,而是天下人的天下,每一个人都有选举权和被选举权,政治上的权利是一样平等的。这是很大的进步,和过去的旧制度有根本的不同。但在经济上,就不能一切都讲公了。 任立民:老先生,这你就错了!只有消灭了私有制,政治上才能平等。 任宗祖:你这说法太肤浅。消灭了私有制,人就会变懒变坏,社会就会停滞不前。特别是家庭这个社会的基础和细胞就会分裂。老人就会失去经济上的统治权,子女就会不孝敬老人,家庭就没有传宗接代的必要。 任立民:你的这个观点更奇怪,我无法接受。 任宗祖:你还不相信,走着瞧。一个社会,家庭没有财产被后代继承,有后代没后代就不重要了。老人没有经济上的权利,尊老敬老就成了空洞的说教。 任立民:你的这见解太玄乎了!(转对任白)听说你读书争的很,晚上半夜不睡。我年轻的时候和你一样,现在不读书了。书读的多并不好。就像这老先生,嘴里一满胡说。 任宗祖:你不相信,以后你就看到了!事实会教育你的。 任立民:现在人都看眼前,谁管以后的事。
256,花庄集市,日 人们熙熙攘攘,有交易的、购物的,也有游逛的。 任白跟在父亲在人群里穿梭。 突然,父亲喊起来。 父亲:付先生!付先生! 任白朝父亲喊的方向看,原来是小学的付老师,戴了个破草帽,穿得很破烂。听父亲说,他家是富农成分,1958年就被发配到老家劳动改造了。因为他看不惯大跃进的做法。 父亲(走上前,拉住付老师的手):你好着吗? 付老师(脸红了):老任,集市上这么多人,你不要叫我付先生,这是旧的封建称呼。 父亲: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破破烂烂的,连个好草帽都没有? 付老师:越破烂越革命。 任白看着两个人叽咕了一会,才分别。
257,外,日 任白又开始疯玩了。 放了学,叫上几个玩友,进到沟里面,找一块开阔地,抽毛索。先是划好城,把人分成两队,一队2人或多人。甲队1人在城内接球,1人或多人站在远处等球。乙队负责往出打球和把守城门。乙队把球用棍打到远处,甲队的人站在远处接球,如果接住,即往城内抛(撇),抛进城,被守城人接住(抓住),就算甲队赢;如果抛进的球被甲队守门挡住,就说明甲队赢了。一输一赢,开始换防。 任白他们玩得最快乐时时候。忽听远处有人喊。 放羊老汉:这些娃娃,你们柴草都没收拾好,还玩到啥时候! 任白:好了。快收拾柴草吧! 碎娃(急了)这里没柴火拾掇,咋办? 任白:我给你介绍个好办法。背斗里面架上几个柴棍棍,撑起来,上面多少放一点柴草,就把大人哄过了。
258,村里,傍晚 任白背着背斗往家走。 占仓(知道任白玩了一下午,故意问):你这背斗里装了个啥? 任白:装的柴草,还有啥。 占仓:不对,装了一只兔子,你看,想往出跳。 任白听了,放慢了脚步,不敢走快。
259,村庄,日 字幕:1964年春节 (画外音):泾河川里的人把春节叫过年。“年好过,月难过”;“你年过得好吗?”“好。你也过得好吧?”人老几辈,都是这么说。究竟怎样过呢?有人开玩笑说:“睡上一觉,不就过来了么!”其实 ,关于过年的文章,恐怕一本书也写不完呢。 “懒婆娘望想坐月子呢,娃娃望想过年呢。”生孩子,坐月子,可以改善生活,好好休息几个月,懒婆娘自然向往。娃娃望想过年,一是吃得好,二是有新衣服穿,三是能玩好。但在“革命化”叫得最响的年代,正是饿肚子的年代,“干到腊月二十九,吃了年饭又动手。”1958年的大年三十正月初一,大人们还要起早干活,往山上送粪。1960年前后,任白盼望过年,盼到大年三十,早上吃一顿搅团,正月初一早上吃一顿面条,就算把年过了。这还算好的,有的人家过年也揭不开锅,月难过,年也难过。 在小任白的记忆里,年过得最好的,要算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中期,再就是1962年到1965年这几年。总之,政策宽了活了,人们有吃有喝了,就需要精神文化生活了。
260,家,日 任白母亲忙着磨豆腐。 虽然有一头驴拉着磨子,任白还是要给驴帮忙,也搭了个磨棍推着。 母亲一会添泡好的豆子,一会把磨好的豆浆装到盆里。
261,家,日 任白家要杀猪了。 几个大人堵着拉猪。 大娃猛地抓住一只猪腿,邻家都来帮忙。 几个人把猪压倒在一页门板上。猪拼命叫着。 杀猪人照猪脖子捅一刀子,猪血顺刀口流出。 猪开始呆气。 于是放到大锅里,加入开水烫,开始拔毛。 猪肚子被豁开。 开始收拾脏腑。 任白一直看着。 大娃(给任白):猪尿泡,拿玩去。 任白用嘴给猪尿泡吹上气,在院里抛高高、拍皮球。
262,厨房,日 母亲做好烩菜,舀了2碗,每碗上面放了几片肉。 母亲(对任白):用盘子端,给你邻家婶子端一碗,给你三奶奶端一碗。
263,山神庙,夜 一群孩子在庙里打扑克,推十点半。 庄家:押牌! 甲:我押1分钱。 乙:我押1个核桃。 任白:我押1个糖。
264,家,天蒙蒙亮 大年三十早上,任白还没起来,庙上的鈡磬就开始响了。 父亲:白人,快起来,响炮去! 整个村庄鞭炮声起伏不断。 父亲:白人!白人!快起来放炮!
265,大年三十,下午 家家户户都在院落和门口打扫卫生,担水。一切安顿好后,开始贴对联。 任白拿着红纸,找任宗祖写对联。 老先生院里已来了好几个人,要写对联。有磨墨的,有叠纸的。任白赶紧帮着磨墨。 开药房又看病的杨大夫来得最早。 任宗祖(对杨医生):你是大忙人,先给你写。写啥好? 杨医生:药房、诊疗室和大门,你定吧。 任宗祖挥笔书写。 杨医生(看着念道):只求世人少生病,不怕架上药生尘,无病则安。 第一幅写好,放到旁边,先生又写第二幅。 杨医生(看着念):一阵乳香知母到,半窗故纸防风来,春满人间。绝了! 任宗祖(手捋胡子):大门上写啥好呢?(稍思即挥笔书就) 杨医生(念):诚意待人终有得;传家有道唯忠厚。 围观者:先生写的好!写的好! 虎娃(上前):任先生,这下轮到我了。 任宗祖:你是做生意的?必须要写吉利话。 虎娃:先生你定。我生意还做的可以,就是和老婆经常吵架。 任先生稍思,一挥而就。 杨医生(念):生意恰似春前草;财源有如雨后泉,和气生财。老先生给你写了对子,也开了药方。今年你开年大吉! 任宗祖:你怎么还在? 杨医生:欣赏你写字呢! 冨娃(喊着):到我了!给我大门上写一幅! 任宗祖:纸拿来,压好!你家门前有啥? 冨娃:你知道,梅花、柳树。 任先生挥笔即书。 杨医生(念):冬去寒梅早报信;春来唯有柳先知,一元复始。 有个外号花子的,一年经常在外靠拉人力车搞运输,老婆常害病,家里日子穷,过年了,也想贴个对联,冲冲晦气。他拿了一小条宽有二寸、长约一尺的红纸,要老先生写几个字。 任白:太小气了! 任先生:不在大小,有这个心情就好。(他接过纸,写了四个字)。 杨医生(念):出门见喜。 杨医生:老先生,把你家大门对联拿出来,让我们欣赏欣赏! 任宗祖(手指了一下):你们自己看。 杨医生将已捲好的对子打开,众人围上去看。只见墨色光亮,笔法苍劲古朴,看的人肃穆静立,有如参拜佛祖。 杨医生(念):松梅竹共经寒岁;天地人同乐好春。国泰民安。
266,老坟,傍晚 到了天快黑时,任氏家族未出五服的弟兄们,一起在山上老坟烧纸。 大娃:把纸要烧过,小心引起山火。 任白拿着一根柴棍,把纸拨着烧完。
267,窑内,夜 任白等给叔父叔母拜年。 大娃:大大妈妈在上,我们给你二老拜年! 磕头完毕,众弟兄要离去。叔父叔母挽留。 叔父:急啥呢,饭吃了再走! 叔母:大娃,多少吃一点! 大娃:给我大把年拜了,在我家里吃。 叔父:哦,那就去! 叔母:在我这吃也一样。
268,家,夜 最后一家是任白家。 先是拜年的弟兄们把各家端来的菜和酒放在任白家炕上,又让父母亲坐在炕上,便齐刷刷排成队,哗一下,全都爬在地上,又忽地一下,都站起来,向着父母亲磕头。在家族中,任白排行老九,他象个尾巴一样,跟在后面混。磕完头,弟兄们向父母亲敬过酒,母亲就去擀面,其他人和父亲一起喝酒吃菜。
269,家,夜 母亲抓紧时间擀细长面。 她将早已揉好回好的面,擀到薄得透亮,再一层一层折叠起来,用一把宽约半尺、长约二尺许的大摆刀,咣当咣当地切。 任白和三娃守在锅边,等着端。
270,家,夜 任白和三娃把面端上来。先敬给父亲,其他人按大小分别端吃。 大娃:都吃,这种面不能泡,要边下边吃。 任白端起一碗,用筷子挑,细若线丝,长无头绪,在碗里轻轻地漂在汤上面,菜花红绿相间,加上臊子和细腻的油熟辣子,嘴里流口水。 大娃:你不吃,看啥呢?过去好小伙子一顿能吃12碗。 任白:我寻头头呢,长的挑不起。 二娃:把梯子搭上! 这时,外面传进几个女孩玩耍的歌声,: 燕子飞,双股岔, 提个笼笼坐娘家。 娘家门上一坑水, 叫大嫂挡狗来, 叫二嫂洗手来。 手洗得白啦啦, 面擀得薄沙沙。 下到锅里连锅转, 捞到碗里一根线。。。。。。
271,正月初一,日 戏楼场里的锣鼓响起来了。一群吃饱肚子的大人小孩,围着锣鼓,你争我夺,都想表演一下。 任白站着看了一会,也想敲打。只因挣得人太多,他只好离开,去欣赏各家门前的对联。 任白(看着一家对联,感觉很有诗意):锣鼓声声辞旧岁;春风习习入小院。春满人间。 有一家姓左的人家,门前的对联显然是自拟的,字写的很一般,内容却别具一格,深深吸引了任白,他不觉念出了声。 任白(重复细品):享下等福择高处立;就平处坐向宽处行。大度人生。 写对联的左先生祖籍湖南,做生意来到陇东,据说是左宗棠的几代孙,长相同左宗棠出奇的相似。
272,村庄,日 正月初三,大场里的秋千栽起来了。围了好多人。站在跟前争抢着要打的,是那些身强力壮的小伙子,也有姑娘和年轻媳妇子,远远地站在后面。 任白站在旁边看。有个当过兵的赵大胆,打秋千的人还没下来,他就急急地逮住,只跨上一只脚,便一跃而起,只几个来回,竟翻过大梁。围观的人们惊叫起来。之后又慢慢落下。 等了好长时间的牛耕田,拉住站上去,没蹬几下,突然掉下来,爬在地上呻唤。 赵大胆:你这娃,没站好,手也没抓紧。 站在远处的女人,呵呵只是笑。
273,正月初三,傍晚 要演社火了,最高兴的是孩子们。按任村的习惯,演出地摊子社火前,先要挑上龙凤旗,敲锣打鼓,上庙敬神。 任白鼓打的不好,争着敲锣。 锣鼓响起,杨先生便有春诗献上。 杨先生:社火未演先敬神,祖宗留下老规程。新年要有新气象,家家户户万事顺。 赋诗时,杨先生把扇子一摆,锣鼓嘎然而止,诗说完,锣鼓继续喧闹。 敬神的队伍向山头爬去。有一段路比较狭窄。 杨先生(赋诗):坡滑路仄多留神,上庙祭拜一片诚。扶老带幼莫大意,沟边崖畔要小心。 敬了三元宫和关帝庙,又来到山神庙。 在社火头烧香跪拜之际,杨先生又赋诗一首。 杨先生:五方神位在当村,五方百姓得安宁。 远逐虎狼三千里,近保民间一方人。 任白看山神庙供的牌位,上书:五尊神位。理解不了。 任白(回来的路上):杨先生,牌位上为啥写的是,五尊神位。 杨先生:进庙就磕头烧香,问那么多干啥。 任白:保佑一村,是不是东西南北中?
274,戏楼场,夜 按家乡习俗,正月初一家族内来往走动拜年,或请吃年饭,初二、初三便开始走亲戚。初三晚上开始演出地摊社火。戏楼场里围了一圈男女老少,龙凤旗和昏暗的灯光下,演出开始。 演出前,必须上天官。任白站在父亲跟前。 父亲:上天官是神戏,一定要先演。 任白:为啥是神戏? 父亲:你看就知道了,出场的都是神仙。 演员出场了。 父亲:你看,黑虎、灵官、天官、刘海大仙、送子观音。。。。。。都是神仙。你听,天官有八保。 任白仔细听,只见天官说:一保风调雨顺,二保国泰民安,三保皇王有道,四保大发财源,五保五谷丰登,六保牛羊满圈,七保瘟皇远离,八保虎狼归山。 上天官后,第一出戏是《小姑贤》。 一位老男人扮演婆婆,头上扎着一个羊角,一步三摇地走出了。单凭这几扭几摇,惹得观众大笑。 婆婆(边走边念):青布衫子蓝布裙,打打扮扮赛观音。昨日我从大街过,人人叫我柳树精。 (坐下又白):世上三件毒物:疯狗、蝎子,妖婆。别人家的恨不得掐死拧死,自己家的嘛,顶在头上怕给吓了,含在嘴里怕牙挂了。 儿媳(上前请安):婆婆万福! 婆婆(迈脸):前一福后一福,鞍子磨了你大的屁躺骨,老鸦叨了你妈的眼眶骨,什么福! 儿媳:婆婆,我问你好呢! 婆婆:啥?你问我好呢!你一天把我不气死就好了。(顺手操起鞭子就打,嘴里唱)鞭子下来风摆柳呀,鞭子上来虎翻身,打在身上没有半斤重咿呀嗨,三打不如老娘一蹲嗨燕麦华! 女儿上前拦挡。 母亲(婆婆):好啊,你也向着她,你们合起来气我。(唱)滚沟价、奔崖价,蒜窝子里跳井价,买些白糖毒死价,棉花包子上碰死价。。。。。。 女儿(哭唱):母亲不必泪涟涟,听女儿把话说心间,今年我已十八岁,不久又要嫁人啦,遇上个婆婆都像你,叫你儿我怎么活人价。 母亲(婆婆):哦,我老糊涂了,还是我娃说的好,从今再不打儿媳了! 围观者笑。
275,外,日 元宵节前,各村的社火互相走村串庄,到正月十五这一天,还要去花庄镇上汇报表演。 任庄村是车社火,把架子车装成彩车,车上全是古装戏,有关公出五关斩六将、有唐僧取经、斩黄袍、三打白骨精等。 任白跟着任庄村社火队,一会挑旗、一会抬鼓。社火队在任庄村出发前,任孔儒老先生也来观看。 春官(说诗人)把扇子一摆,锣鼓嘎然而止。 春官(摆动着扇子):这位先生笑呵呵,你的思想真不错。来看社火为了啥?懂得圣教同民乐! 任先生笑了。社火队敲锣打鼓,向花庄街道走去。
276,花庄街道,日 来到街道乡卫生院,医护人员跑出来围观。 春官:白衣大褂穿在身,卫生人员真卫生。但愿天下病人少,不怕药架尘土生。 来到街道戏楼场,哇,各村的社火都来了。有骑马的马社火、有踩在2尺高的柳木腿上的高跷,有装在拖拉机、汽车上的车社火,还有狮子滚绣球、二龙戏珠、旱船、秧歌队、花棍队、腰鼓队等等。一时锣鼓喧天,人潮涌动。 任村春官:社火相遇在街口,咱们都是好朋友。人拥车挤不能停。双施一礼就分手! 任村社火来到百货商店门前。售货员不卖货了,出来观看。 春官:百货商店百货全,样样百货任你选。买个梳子梳毛辫,买盒香脂搽脸蛋。买个镜子面对面,买只手表戴手腕。买双皮鞋明闪闪,买个碌碡把场碾。 售货员(呵呵大笑):商店里不卖碌碡! 任庄社火来到砖瓦厂门前。厂长亲自放鞭炮、发红包。 春官:国家建设如盖楼,砖瓦本是头一行。能做砖瓦建大厦。能做泥马渡康王。 这时,一位老汉提着雪白的罐罐蒸馍走过来。 春官(即景赋诗):罐罐蒸馍像罐罐,它的产地在泾川,康熙访问留大名,老汉提上人人看。 太阳已偏西,任庄的社火要告别花庄街道。 春官:太阳偏西不早了。任庄社火要走了。若要我们再相会。等到明年闹元宵。 社火闹腾了一天,困了、累了,往回走时,偃旗息鼓,看看快到村口,才振作精神,又敲起锣鼓。
277,任村,下午 村里人以为别庄的社火来了,跑出来看。 甲:(跑着喊)快,来社火了! 乙(大声):来社火了! 村口聚了不少人。
278,村口,日 社火队的锣鼓敲得更响。 春官扇子一摆,锣鼓嘎然而止。 春官:不用接来不用迎,咱们都是自己人。花庄街上去比赛,日落西山回了村。 回到社火会子,春官又赋诗一首。 春官:我当春官整一天,扇子一摆由口编。社火卸妆我卸妆,临毕还是个庄稼汉! 回家时,任白走到杨先生跟前。 任白:你说的泥马渡康王,是怎么回事? 杨先生:这娃娃,那是个典故,闲了给你说。
279,家,晚饭后 母亲忙着捏黏面灯,做成每个人属相的样子。 任白捏了一头牛,不太像,母亲修正了一下。 母亲:你的牛头没捏好。 任白把捏好的黏面灯,插上捻子,倒上清油,端着放在房子和窑里,再用火柴点着。
280,戏楼场,夜 正月十五晚上要打花。 天还没黑,两个小炉匠就把火炉子搬到戏楼场里。接着,来了几个头戴草帽、手拿木板的小伙子。他们把生铁打碎,装进几个小沙罐里,放进碳火里烧。
281,村庄,夜 成群结队的人们从四面八方走来。站在离火炉很远的地方等着。
282,戏楼场,夜 风箱不停地搧着。炉子里不断有生碳填进去。等到炉子里不再添生碳,碳火由红变黄的时候,两个小炉匠用钳子夹出罐子,将罐子里的铁水给每个小伙子的木板上倒一点,铁水还在流动,几个小伙子你一下他一下,使劲向空中打出,一点铁水哗地散出无数小花,下落时,碰在树上,打在地上,又溅起更多小花,围观的人们,心中也乐开了花,发出一阵阵喝彩声!
283,任村,夜 (画外音):任庄的年,过到正月二十三,就算过完了。正月二十三以后,人们又开始长年累月地在泥土里刨。但这正月二十三,年的最后一天,却过得有些疯狂,要燎疳、要送瘟神、要烧社火。 天还没黑,地摊子社火就开始唱了。
284,戏楼场,夜 两面龙凤旗和昏暗的灯光下,演出张连卖布。周围站了一圈围观的人。 婆娘(唱):你把咱大黄狗卖了做啥? 张连(唱):我嫌它不咬人刚咬你妈。 。。。。。。
285,门外,夜 家家户户门前都堆上柴火。 夜幕刚落下来,各家门前的柴火就陆续被点着。大人孩子们就争着往过跳。 父亲:快跳,跳一下就不生病了! 几个弟兄争着往过跳。 任白一个箭步,从火堆上跳过去。 母亲是小脚,换着用一个腿在火上燎一下。 火势小了。母亲用扫把拍打了几下,火堆上溅起不同的火花。 父亲:今年麦子成了,荞麦花也旺,哎,豌豆不行。
286,家,夜 大娃把捆在一起的火把点着,拿着在房子和窑里转了一圈,从门里跑出去。 任白跟着跑出去。
287,村庄,夜 戏楼场里仍在唱社火。 只见家家户户的火把都奔向戏楼场,堆放在一起。 有人喊:烧社火了!
288,村庄外,夜 任白往远处看,只见泾河两岸,南北两原的半山上,无数堆冲天的火光升起,无数火把奔跑着,有如千万条火蛇,在漆黑的夜色里蜿蜒升腾!
289,家,天麻麻亮 任白在窑里练功夫。他双手托着泥墩子,摔着练了一会。又和了一些泥,添到泥墩子上。这样天天练,不断增加重量。
290庙上,日 任宗祖、任占民等几个老人晒太阳闲聊。 任宗祖:咱们村里,就属任白这个娃娃可以,爱读书。 任占民:读书也很危险,咱们村里以前几个读书的人,都挨整了。 任白从远处走来。 任宗祖:白人,给我们来讲故事来。 任白:讲啥呢?你们喜欢听啥?三国、水浒、西游、说岳,喜欢啥就说啥。 任占民:你讲啥我们听啥。 任白和几位老人聊起来。。。。。。
291,花庄街道,夜 车马店大门口,任白和一群大人小孩围着议论。 保良:今晚电影好的很,进不去,咋办? 任白:啥片子? 来仓:战斗片,听人说,打的才美呢。 任白:快开演了,你看人都往进走。 保良:一张票3角,我只有3角,买一张票,只能带一个人。 任白:把我带上! 满仓:把我带上!
292,车马店门口,夜 两边站着2个检票的人,人拥着往进走。 保良手里捏着一张票,聚的高高的往里面挪动,满仓和任白跟在后面。 快到检票的人跟前,满仓蹲下去,往进挪动;任白却弯着腰,被检票的人挡住。 检票人:不行,这个小孩不能进! 保良看了一下,不说话。 任白被挡出来。 满仓混进去了。
293,马车店门口,夜 里面的电影开演了,声音传到外面。 任白哭丧着脸,万分着急。忽听旁边有个大个子说话。 大个子:走,后面墙上能翻进去。 两个娃娃跟着。任白也跟着。 从一个仄道子绕道后面,大个子先爬上墙,把两个娃娃吊上去。 任白(急):哥哥,把我也吊一下。 大个子把手伸下来,任白被吊上去。 任白跟着大个子在房顶上转来转去,终于跳下去。
294,车马店里,夜 电影已近尾声。里面站满了人。任白只能在远处望。 不大一会,电影结束了。人们又抢着往出拥。 任白找不见保良满仓,只能跟着人群往出走。 出了门,人群分流离开。任白朝任庄的方向走,才看见保良满仓。 任白(跑上去):哎,今晚没看好。 保良(看一眼):明晚王村有戏,不卖票。就是路太远。 任白:多少路? 保良:20里,来去40里。 任白:咱们走早点。
295,路上,傍晚 西边的太阳还没落,任白和保良、满仓行走在路上。 他们一会儿快步行走,一会儿跑步前进。
296,戏场,夜 任白等站在后面,太远。 保良:前面看得清,到前面走。 走到前面,看得清,却只能看见舞台的半面。 秦腔剧目打金枝,皇家女的演唱,美到极点,使任白如痴如醉,难以忘怀。 灯光下,舞台上的姑娘、小姐、丫鬟,一个比一个漂亮。任白尽管读了不少书,都是书本上的平面的,这种活生生的立体的展现,对他极具吸引力。 任白(内心独白):这些女的一个比一个漂亮,我长大一定要当相公,找个漂亮姑娘,还要练一身武艺,文武双全。
297,村庄,日 任有义铁锨挑着笼,在村里转的拾粪。遇见任孔儒。 任宗祖:有义你会过日子,走一步手里不离笼和铣。 任有义:庄稼汉不抓粪肥,再抓啥呢! 任宗祖:任白小学念完,再没上学? 任有义:没上。 任宗祖:太可惜!这么聪明的娃娃,你为啥不让他上学? 任有义:我前面几个娃娃都没念书,这个老四叫他念几天书,把眼睛睁开就行了。 任宗祖:哎,我们西北人眼光短,只看近处不看远处。啥都是变化的。现在读书、有文化不好,不一定一直不好。 任有义:算走算看,以后想上学了再上。 任宗祖:这你就说错了。少年时期是人生的黄金时期,放过就补不上了。我看他借了初中高中的语文和数理化,自己在学,不懂就来问我。
298,家,夜 任白爬在土炕上,验算数理化。旁边摆满初高中的书。 父亲:白人!白人!(门里传进父亲的声音) 任白:嗯—— 父亲:天不早了,快睡!(门里传进父亲的声音) 任白:嗯,知道了!
299,字幕1965年春天。
300,大场,日 大场里坐满男女群众。四周有三三两两的解放军,有带枪的,有不带枪的。 支书:大家不要说话,现在请我们大队的工作队队长夏营长讲话。 夏营长一身军装,两个领章鲜红,衬托出一张白净的脸。 夏营长(一口外地口音):这次运动的重点,是只整干部,不整群众,阶级斗争开路,解决农村基层干部中四清四不清问题,性质是坚持走社会主义还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斗争,要把那些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斗倒斗臭,严重的要绳之以法。。。。。。 任白坐在人群中认真听,也只能听个大概。 夏营长讲完话,大队支书上前。 支书:现在,民兵把任家村的阶级敌人押上来! 只见七八个敌人被带枪的民兵从后面押到会场前面。 支书:你们几位听好,在这次运动中,只许你们老老实实,不许你们乱说乱动。听清楚了吗? 几个人同时回答:听清楚了。 支书:下去! 支书:人民公社现在是以生产队为基础的三级核算单位,这次社教以生产队为单位进行.社教工作队员留下,其他人散会。
301,窑内,夜 任村一队,窑洞里坐满人。 马组长:(全身武装,腰里别着手枪,站立着):今晚是任村一队社教工作组召开的第一次会议。一队共有地主分子2人,右派分子2人,滚出来! 2个地主分子和任宗祖站起,来到前面规规矩矩地站着,不见任立民出来。 马组长:任立民!任立民哪? 任立民:没有路,滚不出来。 马组长:大家让开,任立民往出滚! 果然,任立民从窑里头滚到窑前面,站起来。群众一片笑声。 马组长:大家说,任立民的态度端正不端正? 社员:不端正。 马组长:就是,态度极不端正。他想干扰这次运动的大方向,我们绝不上当。你们几个分子听清楚,在这次运动中,要老老实实,规规矩矩,不能有任何破坏行为.听见了吗? 几个分子(同声回答):听见了。 马组长:下去(几个地主和右派分子下去)!现在进入主题,请广大社员群众揭发现任和前任队干部的四不清问题。大家一定要认识到,这并不是简单的四清四不清的问题,而是两条路线、两条道路的斗争,大家要积极踊跃发言。 占娃(第一个):朱大良,你把你当连长时的作风问题好好交代一下!究竟搞了多少女人? 马组长:朱大良站起来! 朱大良(站起):就你媳妇一个。 占娃:一个?你把社员当瓜子哄呢! 大嘴:还有一个,老实交代。 朱大良:不知道。再没有。 大嘴:不要装糊涂,大家都知道,你搞来你不知道! 朱大良:我想不起来,可能是你媳妇。 马组长:注意运动方向,重点是干部的经济问题。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也可以互相揭发,立功赎罪。 朱老汉:我坦白,毛发争排长时,有一次偷分小麦,当时我看场,为堵我嘴,给我分了50斤。 马组长:毛发争站起来! 毛发争站起。 马组长:老汉说的是不是事实? 毛发争不说话。 马组长:毛发争,除了朱大爷说的,还有吗?痛快一点,争取从宽处理! 毛发争:秋天分过豆子和高粱。 马组长:分了多少? 毛发争:30斤豆子,50斤高粱。 会场有点乱,人们议论纷纷。 马组长:要开大会,不要开小会。你们在议论什么? 任宗祖:1959、1960年,人都饿急了,那时没有干净人。看场的在堆堆上偷,看庄稼的在树树上偷,干啥的偷啥。饲养员偷料呢,看菜园的偷菜呢,都是为了活命。社员偷呢,干部私分呢。那时候没有干净人。过去了就算了。 马组长: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右派分子想和稀泥,当好人。按你姓任的说的,这次运动就不应该搞? 任宗祖:哎,咋说呢。好好的人要做贼,还不是逼出来的。 马组长:你这个右派分子,老实点!时间不早了,大家明天还要劳动,明天晚上继续揭发。散会!
302,村部,日 马组长给夏营长和支书汇报。 马组长:一队的2个地主分子已经批倒批臭,关键是2个右派分子。右派分子任立民虽捣蛋,没有什么反动言论。任孔儒这个老右派,真正是老奸巨猾,会上散布反革命言论,扰乱人心。讲起话来,一套一套,很能迷惑人心。 夏营长:都说啥了? 马组长:他说,上面的政策把良民逼成贼,现在又搞运动整贼。他说,社员偷,干部也是人,不多吃多占就会饿死。公开对抗运动。 夏营长(沉默一会):这个任孔儒可以说是现行反革命,破坏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今天我向县上工作团汇报一下,再做决定。
303,村部,日 任村工作队召开全村社员大会。 夏营长:。。。。。。上次大会我讲了,这次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必须阶级斗争开路。事实说明,在任村,阶级斗争很复杂,阶级敌人公开跳出来,破坏运动。。。。。。 支书:任宗祖来了吗? 任宗祖(站起):来了! 支书:到前面来! 任宗祖向前面走。这时,办公室出来2个警察,给任孔儒戴上铐子,拉进办公室。 会场鸦雀无声。 坐在人群里的任白,感到很惊讶。
304,窑洞,夜 坐满开会的社员。 马组长:今晚继续开会。阶级敌人到前面来。 2个地主分子和任立民站起走到前面。 马组长:最近干坏事来吗? 三人:没有。 马组长:放毒来吗?有什么反动言论吗? 三人:没有。 马组长:下去!向大家宣布一下,你们都回去查一下,家里除了红宝书,其它书都要上交,交到学校里。这次运动不光是清理经济,后面还要清理思想。下面大家继续揭发原来的一排长和现在队长的四不清问题。按这次运动的要求,只整干部,不整群众。干部多吃多占的,一律要退赔。交代好、退赔好的,放下包袱,轻装上阵。 毛发争(马组长话音刚落):我表个态度,我愿意退赔,吃多少吐多少。 会议继续进行的场面。
305,村学,夜 任白和来成去学校看书。三间教室,堆满收缴来的书。 任白(问来成)这些书印得这么好,为啥要收缴? 任白(拿起一本医宗金鉴):这是看病的书? 来成:你看,这书是黄纸印的,是黄书。人家红宝书是红皮子,是白纸印的。 两个人睡下后,任白怎么也睡不着。看来成睡着了,任白悄悄起来,拿了几本书,放在身边,准备天亮了偷偷拿回去。这一切,都被来成看在眼里。
306,家,日 马组长(从大门走进来):老任! 任立民(从窑里出来):马组长来了,快请进! 马组长进了门,脱鞋上炕。 任立民:运动开始,想给你管饭都管不上。 马组长:你虽然是个右派分子,家庭成分是中农,是团结和依靠的对象。 家里人端来饭菜。 任立民给马组长接筷子接碗。 马组长:啊,你家还有菜吃! 任立民:队上人都没菜吃,种的菜都被工作组铲了,说是资本主义尾巴。我在山上偷偷种了一点。 马组长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任立民:马组长,我有句话敢不敢说? 马组长:在你家里,又不是开会,有啥你就说! 任立民:我说凡带资的都是好的。 马组长:怎么好? 任立民:资金、资本、资本主义尾巴、资产阶级生活方式,领导喜欢,老百姓也喜欢。闻起来臭、批起来坏,实际生活中却是香的,啥人都喜欢。 马组长(停下筷子):老任,这话只能私下说! 任立民:这我知道。
307,窑内,日 坐满开会的人。 马组长:今晚继续揭发批判干部的四不清问题。会前,我们帮助一下青年任白。任白你站起来。 任白(站起来):为啥要我站起来? 马组长:你昨晚拿了几本书? 任白:什么书? 马组长:派你到学校看没收来的书,你监守自盗,偷拿了几本书,老实交代? 任白(精神蔫了):一本医宗金鉴。 马组长:为啥要偷这书? 任白:我看医生在农村很吃香,走到哪人都尊敬,我想当个医生。 马组长:还偷了啥书? 任白:东周列国演义。 马组长:为啥要偷? 任白:那时人很自由,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热闹有生气。 马组长:还有啥? 任白:秦腔剧本赵氏孤儿。 马组长:你偷它干啥? 任白:那些侠肝义胆的仁人义士,我和佩服! 马组长:你知道国家已经禁止唱旧戏吗?那都是些有毒的东西。你任白中毒太深了!还有啥? 任白:再没了。 马组长(对社员):大家都看一看,听一听,封资修也在争夺年轻一代。我们必须把任白挽救过来。 这时不知谁放了个屁,很响,惹得人都笑。 任立民:谁这屁太臭了,放在山里能毒死野狐子。 众人笑。 马组长:严肃一点!这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工作队要求收缴旧书黄书,任白反而往回偷。因为他不满18 岁,批评教育一下。按上面要求,运动后期要破四旧立四新。看来我们一队要提前进行。明天先把西山头上的庙破掉,青年人要带头。下面开始揭发批判四不清干部。
308,庙上,日 一帮青年人上到庙上面,有的搬脊兽、有的揭瓦。马组长站在院里坐镇。
309,戏楼场,日 一帮青年人毁戏楼。 任孔儒的儿子任尚义拿着䦆头,挖墙。 任尚义:哎吆,这墙这么结实,挖不动。 马组长:这说明旧的东西根基很牢固,要用气力破! 任尚义:我们这老先人,干啥事都很认真,不像现在人胡日鬼呢!
310,冬,日 1965年12月底,任尚义和社员往山上担粪。 余发成(喊):任尚义!任尚义! 任尚义:啥事? 余发成:昨天我在大队开会,有你一封信。 任尚义放下笼担,上前接过信。他拆开信,先看了一遍,有些不相信。 任尚义(又大声念):右派分子任宗祖,因病于10月去世,特通知家人。甘肃河西某农场。 任尚义含泪读完信,掐指头算。 任尚义:10月,11月、12月,已经两个多月了,怎么才收到信?
311,外,日 任尚义仓促上路,一会儿步行、一会儿坐客车。
312,办公室,日 任尚义疲乏困倦地走进劳改农场办公室。里面坐着一个人。 工作人员:你找谁? 任尚义:我是任宗祖的儿子,我大。。。。。。 工作人员:你爸早已死了,埋在西面那个山下面。 任尚义:我咋找? 工作人员:上面有纸条。 任尚义还想问。工作人员出去了。
313,外,日 任尚义站在西山下,看那密密麻麻的坟堆。有的纸条经风吹雨打,早已不见了。 他专找还在的纸条,一个一个往过看,没有找到任宗祖的名字。 他搭起又找了一遍,还是没有找见。 他哭了,坐在地上放声大哭。 哭完,在地上抓了一把土,用纸包了,装进自己的口袋里。一步三回头地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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唱戏。看了乡会上演的秦腔戏,任白就组织几个孩子唱戏。玉米棒子上长的缨子或乱麻做成胡子带在嘴上,腰里拴一圈柳条作玉带,便开始唱戏。午台上演的鬼戏要放火。任白他们又把高梁秆上的灰穗拣出来,用拣来的胶皮点火,等到天黑了,在门前的土房内唱戏。唱上一会,把胶皮点着,再把灰穗上的霉灰撒在火上,便能喷出焰火来。
在弟兄中,任白的嘴最长,爱表现自己的小聪明。家里来了人,其他兄弟一个个都不敢问话,不是躲了就是藏了,任白却相反,不但喜欢抛头露面,嘴也长话也多。记得一次家里过什么事,来了一位表兄,有几个年龄大的堂哥就哄着任白去问候表兄,说:“你们是表兄弟,你表兄来了,你要进去问一下。”任白听了,便进去说:“表弟你来了!”惹得人们大笑。 任白本来想逞能表现一下,不料却反丢了人,这使他大为扫兴。对这任白一个人真还反复啄磨过,按家乡土话,把比自己大的男孩叫哥哥,把比自己小的男孩叫“兄弟”,所以他认为兄和弟是一样的,对人们把比自己大的表字辈男人称表兄理解不了。 任白的嘴尖,嘴长,还表现在大人说话时爱插言。为这不但惹父母亲骂,弟兄们也反感。母亲常骂得话是:“你这个嘴,迟早要淌黑血!” 那时他还认识不到这句话的严重性,后来长大成人,经历一次次政治运动,看到不少人因嘴惹祸,不是被批斗,就是逮捕法办,因说话写文章(这是嘴功能的延伸)弄得家破人亡,他这才有所觉悟,也为他的这个嘴很担了一些心。再之后,他从别人的言行中得到启发:就是虽然每个人都有嘴,却可以吃不同的饭,说相同的话,即上面怎么说,有权的人怎么说,你就跟上怎么说,这样决不会吃亏。特别是“讲话”,决不是谁都可以随意进行的。所以,嘴功能之一的“讲话”,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便渐渐蜕化了,成了少数人的专利。 山水好吃,秉性难移。除了嘴尖嘴长,小任白还有个喜欢读书的特点。两者相加,就更危险。谁不知道,远自秦始皇开始,历朝历代,多少人因读书惹事生非,祸及家族? 尽管这样,父亲还是羡慕有知识有文化的人。他虽然一字不识,却从现实生活中看到,有知识有文化也就意味着有身份有地位和有财富。所以,尽管家里穷得经常没有称盐买油的钱,父亲还是把任白送进了学校。 小任白聪明好学,小学还没毕业,就已经读了不少书,开始给人讲故事;也学得写诗,用石头写在墙上、写在地上发表。记得有一个老先生外号叫将军,本来在外面工作,1957年“反右派”,因言获罪,被下放回来劳动改造。他有学问,家里还有不少书,自然和任白趣味相投。生产队派先生看管地里的玉米,任白有一次在地里拔草,就在路上写了一首诗:“将军虽老,年迈志高。玉米看好,定受搞劳。” 这件事被一位姓洪的队长知道了。碰见任白,挡住说:“公社的领导要找你。” 任白听了着了慌,也大惑不解:“公社领导找我这个娃娃有啥事?”停了一会,这个姓洪的才说:“不是我说你这个娃,拳头大点,一天怪话就多得很,还到处胡写乱画。象你这种娃娃,以后迟早要吃大亏……”任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一时脸胀得通红。这时有人插话说:“将军是个大右派,你们小心招祸!”这个姓洪的又说:“不是我说你呢,娃娃嘴要学乖一点,不要到处表现自己,人看见就爱了。” 后来任白长大了,也读了不少书,知道古人早就有“慎言”的教诲,明白了我们的先人在这方面早就有教训。也知道人们常说的病从口入、祸从口出并不假。只是那时他还不知道写文章是嘴功能的延伸,同样会招致祸端的。 从现在教育孩子的一些材料看,大人说话,孩子认真听并且发表自己的意见,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但家乡几千年的习俗是娃娃说话少、不顶嘴,就是好孩子。信奉的格言是“少说话威信高,多喝开水身体好”。 任白的嘴不但尖、长,还很硬,和弟兄们说话要辨驳,父母说话有时他也要顶碰,母亲气急了就骂道:“早知道你这么个样子,不如刚生下来一屁股蹋死算了!”任白听了这话更气,叮道:“怪你爱生爱养,你为啥不一屁股蹋死呢!”气得母亲拿个火棍来打,任白早就跑远了。 任白不明白,一生围着锅台、磨台和炕台转的母亲,连一次远门都没出过,何其能说出这样一句有中国特色的哲言:你这个嘴,迟早要淌黑血。 打仗。娃娃们玩耍,也分成把把,西庄的娃娃要和东庄的娃娃打仗。任白用向日葵杆中间的空心做剑套子,用木条削了一把“宝剑”塞进套子里,再拴上绳子,背在身上。一次,他率领西庄的娃娃和东庄的娃娃打仗,先是用石头土圪塔远距离打,后来任白带头冲过去,拔出身上佩带的“宝剑”,照着东庄一个娃娃头脖子上硬砍。这个娃娃头见任白动真格的,率着东庄的娃娃逃跑了。这一仗打得任白很得意,西庄的孩子们也都认为任白勇敢,能当头。 抽毛索。乡里娃娃穷苦,没钱买皮球,便用羊毛线缠成大如拳头或比拳头大的毛线球,俗称毛蛋。小时孩子们比赛打毛蛋,就像拍皮球一样,看谁拍得多。还有各种花样,比如从腿下交叉拍,把球拍起后转过身拍。当时流传的儿歌是:打毛蛋,费袖子,他妈养了个精流子,会爬了,会滚了,他妈肚子里可有了。因打毛蛋,任白的袖口总是先烂了,特别是冬天的棉衣袖口,总是露着棉花索索。待长得稍大一点,孩子们又用这种毛蛋玩“抽毛索”。即:先画一个十平方米左右的城,玩的孩子分成两队,一队站在城外,用棍棒把毛蛋往远处打去,另一队留一个人守城,站在城里抓撇进的毛弹,其他人分散到远处接对方打出的球,如果半途接在手里,就叫“捏死”了,算赢,双方交换阵地。如果接不住或挡不住,毛蛋被打到哪里,就要从哪里拣起,往城里撇。如果能撇进城里,而且被守城的人抓住,也算赢,双方换防;如果撇不进城里,就会出现两种情况:或被对方用棍拦截出去;或拣起再往远处打。 。 玩石子。几十年前的乡里娃娃,没有现在城里孩子的那些玩具, 他们手里没什么玩上,就在地上拣起石子土块玩。有水泉的地方,他们用石子打水漂,看谁撇出的石子打得水漂多。走在山洼里,他们又比赛撇石子,看谁投得远 ,投得准。还可以拣三五个石子,用手抓得跳,称“跳散”,但这需要挑拣那些光滑圆溜的。一次任白和几个小朋友在场里玩耍,远处有一头母猪,领着几个小猪娃子寻吃食,几个娃娃便拣起石子打,不偏不斜,正好击中一头像成人鞋一样大的小猪,小猪栽倒在地,躺下不动弹了。几个孩子害怕了,赶紧跑开。 任白的胸膛里象揣了只兔子一样突突跳,他回到家里,悄悄呆着。不大一会儿,邻家一位婆娘嚷着进来了,找任白的父亲算账,说任白把他家的小猪打死了。任白听了特别害怕,知道一只小猪值不少钱,而他们家是村里有名的穷人,自己闯得祸实在太大了,而这老婆子又是庄里有名的母狼婆。出乎任白意料的是,婆娘进来,先是大声吵,后来和父亲小声说话,最后则又出去走了。父亲和母亲像没事一样,也没打骂任白。任白颤颤兢兢地躲着父母亲。这件事对任白影响太深,多年后都不曾忘记,也不知父母是用什么办法平息的。当然,任白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把小猪打死的,怎么就那样妙?当时几个孩子一散而逃,会不会是其他孩子往任白身上推?而他当时为啥也不狡辨,推给其他孩子?只是一味地悄悄装着,甚至还有这样的念头——你们都看,我任白多英雄! 难得一看的电影。任白的家乡离县城将近一百华里。在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城里的电影大概几个月才能到乡下演一次。一旦听见电影队来了,任白的神经整个就都兴奋了,紧张得心都能从腔子里跳出来。到了这一天,他简直有些等不到天黑,有时天快黑了,他还帮大人在地里干活。一旦回到家里,他就什么都不顾,也不知道肚子饿,发疯般地往镇上跑。但更麻烦的事还在后头,那时的电影要卖票的,大人三角,娃娃一角。电影已经开演了,任白还站在门外面,没有一角钱进不了门。记得有一次他跟在大人屁股后,挤在人群里往进混,走到检票的跟前,又被拉出来。一次任白跟着几个比他大的娃娃从后院翻墙进去,拐来拐去,好容易才进到里面。象这种娱乐性的事,一般家庭都不让娃娃看,似乎只有给家里好好干活,才是孩子的正事。那时不少家庭象上学念书这样的事都不让孩子去,何况是看电影。在任白的记忆中,好象父亲只给他给过一角钱,是有一次城里的剧团下来到镇上演出,进去看也要买票。在家乡人的眼中,唱大戏要比演电影高一个档次,所以父亲给了任白一角钱。这是父亲主动给的。任白知道他家穷,娃娃又多,没有张嘴向大人要钱的习惯,就连在心里想也不敢想,从来没有这样的念头。别说是他家,就是娃娃少的一些富有家庭,也对孩子管得很严,不主张让娃娃去看戏看电影,认为这才是家教。相比之下,任白的父亲还算开明得多。 学板胡。小任白对玩扑克牌确实也迷过一段时间。有一副大扑克牌他不敢奢望,如果能有五分钱,买一盒很小的扑克牌,已经就喜出望外了。这时就能吸引一群小孩,整天围着任白转。其他小孩要到哪里去,也要千方百计把任白叫上,出外才能享受到玩扑克牌的乐趣。但这毕竟没有在学板胡上费的心思多。任白为什么对板胡感兴趣?恐怕有这么几个原因:一是他天生对艺术就情有独钟;二是他家对面有一户姓马的人家,这家有一个小伙子会拉板胡,闲时经常拉各种曲调,吸引许多人围听,这使任白很羡慕;还有这第三个原因,每年春节前后,村里都要组织社火演出,任白对演戏(民间小曲)不感兴奋,认为那有些丢人,特别是耍小丑,但却羡慕有一技之长的乐队人员,走到哪里都同样被接待,过年要吃一正月酒席,这倒使小任白很向往。 喜欢板胡,要学板胡,首先得有板胡,而象任白家这样一个穷得叮当响的农户,祖辈都务农,家里连象样的农具都没有,那有这样的东西。没奈何,任白自己就动手做。听人说,板胡是“桑木杆杆,桐木板板”。任白就拿上斧头,到山上去找桑树,爬上桑树砍下一根树枝,做板胡杆杆,弄来一个干葫芦,用刀子削掉半面,做板胡头。又寻来一块桐木薄板板,用胶粘在葫芦头上。拉的弓倒好做,用一根竹子,在火上烤软折弯就可以了。只是这弓上的线是马尾巴毛做的,不容易找。他知道庄里有一户过去的财主,家里有蝇刷子,也叫拂尘,上面是一二尺长的毛,听人说这是用马尾巴毛做的,就在这上面打主意。任白将自己的想法给一位小朋友说了,这个小朋友把有蝇刷家的老汉叫二爷,经常在老汉家里玩,任白让这个小朋友,瞅机会拔几根来。终于,弓上所需的线也解决了。但板胡杆杆上还需要两根弦,商店里有,却要用钱买。任白就用两根细铁丝代替。板胡总算做成了,上紧弦用弓拉,发出的声音却不中听,差得远。于是,任白又为弦的事发愁了。五十年后,任白还记得他当时到商店里买弦的事,至于买弦的钱从哪来的,却怎么也想不起。整个板胡都是任白东拼西凑做成的,只有两根弦是真的,是从商店买来的。换上好弦后,板胡居然能拉出声音,而且和正规板胡的声音相差不大。于是,任白一有闲时间,便一个人蹲在家里拉板胡,也不知拉了多长时间,终因拉不出曲调,失去了信心。 和拉板胡一样,任白后来还学过中医。在他幼小的心灵中,他看见村庄里有一位中医大夫很吃香,也想学中医,长大当一个看病的郎中,结果还是没有学成。 少年任白究竟玩过多少花样,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了。只记得还用竹子做过弓箭,用分杈树枝做过弹弓,把高梁杆划开做眼镜带在脸上,把核桃钻孔掏空做风车车,或用核桃和线轮做上下伸缩的溜溜球,还用鸡毛和铜钱做毽子踢,用木头和橡皮做手枪,可以射出纸做的子弹,或装上火药拉动机关,冒一缕黑烟,可以发出“叭”的响声,如此等等。总之,那时商店看不到有卖儿童玩具的,即使有,小任白也不会有钱去买。 任白疯玩,都要找个借口装模作样,不是提上筐笼给猪拔草,就是背上背斗收拾柴禾,或给牲口割草。下午出去,常常是玩得太阳快要落山了,筐笼或背斗还是空的。拿着空筐笼或背斗是不敢进门的。这个时候,既使他再抓得紧,也收拾不了多少。天黑了,已经没时间了。任白便拾上几根柴棍子,支撑在筐笼或背斗下面,上面多少盖一点柴草,提着或背上往回走。快到家门口,任白的心就开始跳了。若被大人发现,肯定不是打就是要骂。他颤兢兢地,特别小心地观察着,瞅空子溜进家门。只要家里有以前收拾的柴草,他能混进去倒在一起,就不害怕了。大人要问,他还能狡辩。任白最怕的是原来没有积存下。这时大人问:“下午你干啥去来?”任白只好悄悄装着,不敢言喘。有时不吱声就混过去了,有时免不了挨一顿打骂。也有这样的情况,邻家大人看见任白他们在外面玩得时间长了,就喊道:“你们这几个娃娃回去挨打价!”在任白往回走时,也有知情的大人故意要说:“你背斗里装了个啥,跳得突突的!”因为背斗下面是空的,上面只有一点点柴草,走起路来难免一上一下地闪动。 男女之事。在任白幼小心灵中,从大人的言谈中,也多少听到了一些有关男女的事情,也不甚清楚。一次,他曾和一个女小伴提上笼笼到苜蓿地里揪苜蓿菜。苜蓿长得齐人腰,一大片苜蓿地里,只有两个小男女,他们似乎已经知道羞答,也好象意识到男女之间有一种神秘的关系。便你一言我一语,说庄里那个女人和那个男人好,那个男人经常到那个女人家里去。后来,两个小男女竟互相要看对方的“牛牛”。那时的男女,穿得都是宽裤子,不少男人小便时,把一条裤腿拉起来,揎到大腿跟前,就能撒尿。任白的“牛牛”当然看起来方便,把宽裤腿往起一拉就行了。而这个女孩也学任白,把裤腿拉起让任白看,任白也不知道他看见了没有,好象里面象个鸡眼睛。这时,忽见远处有人走来,两个又赶紧揪苜蓿。又不知因什么,两个开始骂仗(吵嘴)。任白说:“我们家压的面,把你们全家叫来都吃了!”女孩说道:“我们给你们家还端炸的油饼来!”最后不欢而散。 如何看待任白小时的贪玩?当时更多的看法存在贬意,认为是不学好,大人没管好。当时被树为典范的是那些听话,干活老实的娃娃。五十年后,任白看到了一则小文,介绍了这样一件事: 1968年,美国内华达洲一位叫伊迪丝的3岁小女孩告诉妈妈,她认识礼品上“OPEN”的第一个字母“O”。这位妈妈非常吃惊,问她怎么认识的。伊迪丝说:“薇拉小姐教的。” 这位母亲表扬了女儿之后,一纸诉状把薇拉小姐所在的劳拉三世幼儿园告上了法庭,理由是该幼儿园剥夺了伊迪丝的想像力,因为她的女儿在认识“O”之前,能把“O”说成苹果、太阳、足球、鸟蛋之类的圆形东西,然而自从劳拉三世幼儿园教她识读了26个字母,伊迪丝便失去了这种能力。她要求该幼儿园对这种后果负责,赔偿伊迪丝精神伤残费1000万美元。 诉状递上之后,在内华达立刻引起轩然大波。劳拉三世幼儿园认为这位母亲疯了,一些家长也认为她有点小题大作,她的律师也不赞同她的做法,认为这场官司是浪费精力,然而,这位母亲却铁定了心,坚持要把这场官司打下去,哪怕倾家荡产。 三个月后,此案在内华达州立法院开庭,最后的结果出人预料,劳拉三世幼儿园败诉,因为陪审团的23名成员被这位母亲在辩护时讲的一个故事感动了。 她说,我曾到东方某个国家旅行,在一家公园里曾见过这么两只天鹅,一只被剪去了左边的翅膀,一只完好无损。剪去翅膀的被放养在较大的一片水塘里,完好的一只被放养在一片较小的水塘里。当时我非常不解,问那里的管理人员。他们说,这样能防止他们逃跑。我问为什么?他们解释说,剪去一边翅膀的无法保持身体的平衡,飞起后就会掉下来;在小水塘里 虽然没有被剪去翅膀,但起飞时会因没有必要的滑翔路程,而老实地呆在水里。当时我非常震惊,震惊于东方人的聪明和智慧。可是我也感到非常悲哀,为两只天鹅感到悲哀。今天,我为我女儿的事来打这场官司,是因为我感到伊迪丝变成了劳拉三世幼儿园的一只天鹅。他们剪掉了伊迪丝的一只翅膀,一只幻想的翅膀;他们早早地把她投进了那片小水塘,那片只有ABC的小水塘。 这段辩护词后来成了内华达州修改《公民教育保护法》的依据,现在美国《公民权法》规定,幼儿园在学校拥有两项权利:1、玩的权利;2、问为什么的权利。这两项权利的列入是否起因于那位母亲的一场官司,不得而知。不过,有一点美国人非常清楚,这一规定,使美国在科技创新方面始终走在了世界的前列,使美国出现了比其他国家多得多的年轻科学家、名牌大学和百万富翁。 四十多年后,一次,任白让一个已经上小学三年级的女孩给他唱过去在幼儿园时唱过的几首歌曲,出乎意料的是,这个孙女竟忘记了。让孙女跳幼儿园时跳过的舞蹈,也不会跳了。之后,任白又试过其他几个上小学的孩子,同样变得木呆,幼儿园的天真活泼少了许多!原来上小学后,大多家庭都望子成龙,视考试升学为孩子的唯一前程;而老师则除了应该学习的课本和作业,又增加了一些课外练习,上学和学习变为苦役。那些老师们也同有些行业一样,由本来会活动的人而被变成终生固定在一个岗位的植物,直到老死才能解脱,于是有将近一半的人对本职工作由厌倦发展到反感,仅为了挣工资养家糊口,并不是全凭兴趣和爱好工作,从而变得麻木和缺少同情心,有的甚至心理变态,发展为折磨和摧残学生。当了解到这一切后,任白深深感到震惊。中国的教育(这里不仅指学校),说穿了,就是在剪孩子们的翅膀,不仅失去自由想象的能力,还影响到思想政治上的麻木麻痹;这种教育,固然培养出了不少人才,它同时也扼杀了许多天才!
,任白的父亲站在半山上突然叫喊三哥的名字。这个声音全庄人都听见了,人们都明白是任白妈不行了。先是大哥三哥起来走了。等到任白上去,看见大哥三哥和家门上的几个兄弟紧张地给母亲穿衣服。那是一个“革命化”的年代,人死了不许穿白戴孝,更不得烧纸过事。在一家人偷着烧断路纸时,老六也上来了。他胎里就营养不足,生下后又是生活困难时期,人长得本来就瘦小,又没洗脸,呆呆地站在远处看,烧纸的人们瞥见,不觉一阵心酸。一个穷了一辈子、苦了一辈子的母亲,就这样离开了人世。 那是1966年9月前后的事。任白家乡的“四清”运动接近尾声,全国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烈火正以燎原之势燃烧着。到处都在“破四旧,立四新”。在“四清”运动工作组的安排下,任白母亲的葬礼很简单,来的人不带白,不穿孝,连一件纸活也没有,甚而连哭 声也听不见,一切都是“革命化”的。任白的父亲一直没有哭,只是在要把母亲从院子里往出发落时,他才大声嚎了几下。 尽管任白的母亲一共生了八个儿女,自己却连一个名字也没有。任白记得很清楚,小时人口普查或登记选民,来人问母亲名字,母亲说不上;又问父亲,父亲吱唔上半天,说出一个名字来,却和母亲的一位姐姐的名字重复。登记的人只好胡乱叫一个名字了事。这也不奇怪,打从记事的时候起,任白没有见母亲去过一次集市,采买过一次东西。她唯一的责任就是把家里的事情经管好,名字对她没有任何作用。村里人见了,或说起她,也只是白人家如何,白人妈如何而己。 多少有点怜悯心的人都发了愁,不知道任白家这一群娃娃怎么过。吃喝胡乱搅和都行,一家人的针脚成了大事,那位十几年前一心要把任白领走的姑姑,给父亲分解了这个忧愁。 其实,这也是一个转折,只是任白的母亲没有能熬过来。在任白母亲去世后还没过百日的时候,突然来了一个机会,任白离开了家乡,进了一家工厂。不久,大哥三哥也结了婚,任白家才算缓过了一口气。
小任白天性喜欢读书。先是听老年人说书讲故事。当时村里有几位老先生,他们家中成份高,1949年前都念过中专或大学,1949年后又都因各种遭遇回家劳动。前面所说的“将军”,就是其中一位,他年龄不大,头发却全白了,听说是1957年“反右”反回来的,他的主要罪状是说了这样一句话:“舆论一律,听不见不同声音,就不知道谁对谁错,会造成愚民统治。”任白觉得这些人家中书多,头脑里故事多,便经常守在他们周围,听各种各样的故事。开始只是听,慢慢地听上了瘾,觉着还不满足,等到自己上学能阅读的时候,便借书自己看。一般书只是看看热闹,《红楼梦》也翻过,一看都是些吃吃喝喝,姑娘丫环的事,也就抛过了。《三国演义》则不同,它使任白小小的就想具有丰富的智慧,能做个像诸葛亮一样的人。《水浒传》对他的影响则是男子汉的豪气、勇气和侠义之气:“路遇不平,拨刀相助”。这就需要练就一身武艺。但武器是找不到的,又听老人们说:“拳假功夫真”,任白就想法练功夫。他和了一些麦草泥,做成碗口大的泥墩子,两只手抓进去,抓出五个指窝,然后放在阴处凉干,每天早晨一只手抓一块摔着练。练到觉着轻的时候,又往上面添一些新泥。这样天天坚持练,不断加大泥墩子,功夫也就来了。又听人说,早晨喝了尿,练得出一身汗,对身体有好处。他每天早上接上半碗自己的尿,喝了练功夫,一直练到出汗。 任白读书可以到入迷的程度。上小学时,一次他借了同学的一本《说岳全传》,说好只借一天,在学校又没时间读,只好回到家里拼命抱着读。母亲在院里晒了一铺篮高粱,搁在凳子上,叫任白看着,小心鸡吃或打得倒了。而任白只顾看书,忘了母亲交待的事。一只公鸡跳上去,站在铺篮边上吃,公鸡带了头,一群母鸡也跟着跳上去,铺篮被压翻,里面的粮食倒在院里,成了鸡的美食。母亲闻声赶来,任白才惊醒过来。那年月,粮食是活命的宝贝,母亲体会得更深。她骂着任白,赶紧去收拾粮食。任白也意识到自己犯了大错,赶紧和母亲一起收拾。粮食装好后,母亲的气还没消,她一边骂着,一边照任白头上打了几条帚把,又把任白的书抢到手里,撕了一把。任白挨了打骂是小事,只是母亲撕了他的书,使他伤透了心。他拿着被撕烂的书发了愁,明天到学校如何向同学还?好在第二天到学校里,他的那位同学并没有给任白难看。 1965年任白的家乡搞“四清”运动时,任白才十五、六岁。他虽然不是“阶级敌人”和“四不清”干部,却也受到触及。运动一开始,一些社员和工作组认为任白是受坏人影响,中黄色之毒最深的青年,专门开任白的会,要挽救他。任白又由拼命读“黄色书”转而如饥似渴地学“毛选”了。“毛选”即《毛泽东选集》,又称“红宝书”。为了背会毛选中的“老三篇”,任白每天晚上睡上一大觉醒来,就在被窝里反复默诵。就这样,他又将“老三篇”背得烂熟。当时全公社有两个人最有名,一个是一位老太太,她只学了四个字:“完全彻底”,但用得最好,到处讲用;一个是张来成,毛主席语录背得最多,当了积极分子。后来“文革”爆发,任白和来成就每天在公路上站岗,攀问来往行人,碰到连一首语录都背不出的,不让其通过。有些不识字的老人,远远看见前面有攀问的,就离开大路绕小道了。 一天晚上,“社教”工作组让任白和来成去看学校。学校有什么好看的呢?任白心里有些犯疑。到学校一看,三间教室里,堆满了没收来的各种书籍,还有捆成一卷一卷的字画。中国的文化,自古是地主资产阶级的文化,只有上层贵族和富家大户才有藏书,象任白家这样的世代穷人,连一个读书人也没有,那里还有书。任白一下被惊呆了,许多书籍,别说见了,他听都没听说过。任白只翻得看书名子,翻到半夜还不想睡,他又拿出几本医学书问来成,“为啥把看病的书也没收了?”来成指着书说:“你看,这都是线装石印的,纸也是黄颜色的。”任白才想起现在兴读“红宝书”。到了半夜时分,任白看来成已睡熟,就悄悄起来,走到书堆前,将早已放好的几本书拿起来,压在枕头下面,准备第二天早晨,捲在被子里拿回家去。可二次睡下后,怎么也睡不着。心想:“万一被发现咋办?拿回家藏在哪里?到处都在搜查没收,我反往回偷,这还了得?”唉,那时他多么胆小怕事啊!想来想去,起来又将书放回原处了。 可惜的是,自那天晚上后,他再也没有机会接近那些书了。每晚看书派的都是最革命的贫下中农和积极分子。后来天冷了,这些书和字画被晚上看管的人点着烤了火。任白又打问其它村庄没收的书,说是送到公社的天主教堂大院内,一火点了。全公社的书都集中在那里,堆得象小山一样,整整烧了几天几夜。 这之后,任白只有《红宝书》可读了。但在几年后,他却渐渐有了一个奇怪的想法。“文革”前,受一些古书影响,任白学文练武还想干一番事业,做一个在历史上有影响的人物。现在他却觉得自己再不需要探索和追求什么了,未来的一切都已被伟大领袖安排好了,自己只要按照他的指示去办就行,无需再思考什么。如果说还有什么可思考的话,那就是怕这些伟人们去世,那时整个世界将会出现一片黑暗,那是多么可怕的景象啊!这样一来,任白却羡慕和向往起产生天才的时代,觉得自己来得太晚,没有赶上发现真理的机会,真理早被别人占有完了。在“红宝书”的光茫照耀下,命运已经注定没有自己的光和热了。这时的任白,心中反倒觉得有些悲哀。 当时流行的口号是:“知识越多越反动”,实际情况则是知识越多越聪明,会有自己的头脑自己的思想自己的看法,有分辨是非的能力,这是当时没文化或文化不高的某些当权者最害怕的。所以千方百计与读书人过不去,其最直截了当的做法就是收书烧书,使人的大脑变成一片荒漠。
第十一章 阶级斗争:上查祖宗三代
1960年前后刮起的偷风,在农村基层干部中的表现和社员群众不同,社员只要背过干部,白天晚上,公开暗自都可以偷,干部则不行,公开偷盗会破坏他们的形象,明里他们还得管好社员群众。于是,干部们要生活得好,就只能背过社员,利用手中的权力,贪污盗窃,多吃多占。土地、财产归公,集体劳动,社员群众的吃饭权和劳动权就牢牢被干部们捏在手中。加之对干部的权力又无有效的监督约束机制,在权力专制的特殊作用下,急剧产生出一批严重“四不清”干部,这些人有吃有喝有权,上下左右勾连,结帮拉派,腐化堕落,横行乡间,谁稍有不满,就打击报复,其性质逐步演变,程度不同地与社员群众处于对抗之中。为解决这一矛盾,从1964年开始,在农村普遍展开了一次大规模的“四清”运动,又称“社会主义教育运动”。这次运动开始主要解决农村基层干部中“四清”与“四不清”的矛盾,后来又转变为“两条道路”,即社会主义道路与资本主义道路的斗争”,到1966年,又变为重点整“党内一小撮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最终演变为“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 任家村的“四清”运动,是1965年夏季开始的。运动一开始,大批工作组进村,其声势之浩大,有如铺天盖地的风暴和响雷。当时的口号是要叫“一小撮”阶级敌人闻风喪胆,让那些“四不清干部”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任白当时才十七岁,听大人讲,运动带法,肯定要逮捕人法办人。所以开始百姓都很谨慎。 工作组进村的第一天,先在戏楼场里召开全大队社员群众大会。要求各生产队队长组织本队群众排队进入会场,带小凳的坐小凳,没有小凳的,屁股就坐在土地上。喇叭里不断传出大队党支部东支书的声音,在全大队八个生产队的群众到齐后,东支书宣布开会。他先介绍了坐在主席台上的一位军人干部,叫秦营长,是这次大队工作组组长;然后宣布:把一小撮阶级敌人押上来! 会场里坐满了人,却鸦雀无声。任白转头看,由几个民兵押着一行十几个人走到会场前面,周围站满了身别小枪的军官和工作队队员。后来才知道,这些工作队员,由部队排以上干部和抽调的地方干部共同组成,还有一些从早期搞过社教的地方选拔的积极分子。 十几个阶级敌人被押到会场前面,面向群众低头站着。东支书一个一个点名,点到谁,就问:“你犯的啥罪?”有的回答“地主罪”“富农罪”。“说具体点!”东支书对回答不满意。被问者又赶紧解释:“剥削穷人罪”、“欺压穷人罪”、“反攻倒算罪”。还有说“散布反革命言论罪”、“攻击谩骂领导罪”等等。通过点名和自报罪状后,东支书最后又说:“我们警告一小撮阶级敌人,在这次运动中,只许你们老老实实低头认罪,规规矩矩接受群众批斗,不许你们乱说乱动!听见了没有?”十几个敌人同声回答“听见了!”回答的声音很小,有气无力,显得有些应付。东支书又一次放大声音问:“听见了没有?”十几个人则又大声说:“听见了!” 被押上来的这十几个人通称“四类份子”,即地主富农份子、反革命份子、坏份子、右派份子。当时的情况是,不管干什么事,都要以阶级斗争开路,首先斗阶级敌人。 十几个敌人又被押下去,站在会场后面。东支书接着宣布:“下面由任家庄大队社会主义教育工作组秦组长讲话!”说毕,便把麦可风拿到坐在主席台上的那位军人面前放下。只见秦组长从黄背包里掏出几张早已写好的讲稿,干咳了几声,开始讲起来。听口音是南方人,讲的是一口普通话。任白对秦组长的装束和权威羡慕极了,心想自己将来能像秦组长那样,该有多好! 从秦组长的讲话中人们才听清楚,这次运动共分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对敌斗争,首先要把一小撮阶级敌人斗倒斗臭,为运动扫清障碍;第二阶段是解决干部中的“四清四不清问题”,要求干部要在运动中主动交代问题,放下包袱,轻装上阵;第三阶段是解放干部,建立新的革命政权。 大会开完后,分到任村西山队的两个工作队员便背着行李,随群众来到队上,他们一个是一位年轻军官,一个是从地方抽调的一般干部。后来才知道,这位军官的职务是排长,西山队的工作组长,性武。至于大队的秦组长,有人说是团长,有人说是营长。 当天晚上,西山队就召开了群众大会。会场设在生产队的一只大窑内。窑洞深约三丈左右,宽约6尺左右,全队社员群众蹲在里面绰绰有余;进门是一座土炕,土炕墙上点着一盏煤油玻璃罩子灯。武组长就安排住在这里。任白一进门,就感觉到气氛异常:武组长一身军装,腰里系着武装带,上面挎着一支小手枪。开会的人们进了门,一个个都悄悄地蹲在窑里面。先是队长任发财点名,之后向武组长说,人到齐了。坐在炕头上正写什么的武组长收起笔和本子,忽然站起来,右手按枪,左手叉腰,喊道:“杨威、石学孔站起来!”杨威、石学孔早已被斗倒斗臭了,开会经常坐在人看不见的地方,今天坐在窑洞最里面最黑的地方,正闭目休息时,忽听武组长的叫声,惊得站起来。武组长扫了一眼,又喊道:“滚出来!”杨威从人空里往出走,没想到石学孔却真的睡倒,从里面往出滚。有人笑着,有人赶紧给让路。会场一时有点乱。武组长也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又严肃地喝道:“站起来!”石学孔又从地上站起来。 两个来到前面,站在武组长面前。武组长问长得瘦高的杨威:“叫啥名字?” “杨威。”回答的声音很小。 武组长一边打量着,似乎在观察他的特征,并从这特征中看出什么;一边又训斥道:“大声说!叫什么名字!” 杨威又回答:“杨威。”声音还是不太大。 武组长又问石学孔:“叫什么名字?” “石学孔!”声音干练宏亮。 武组长感到此人长得个头不高,却有些滑稽,不,应该是狡猾。就问:“你为什么要捣乱?” 石学孔不解地说:“我没有捣乱,也不敢捣乱!” “你为啥要睡下滚?” “领导要我滚出来!” 这时队长任发财插话说:“老实点,不要顶嘴!” 武组长又问杨威:“你知道自己有什么罪?” 杨威小声说:“历史反革命罪、右派罪。” “还有什么?” 武组长这一问,倒把杨威难住了,他稍一思想,又说:“我父亲犯恶霸地主罪。” “人已经死了!”任队长向武组长解释。 武组长又问石学孔:“你知道自己犯的什么罪?” “不知道!” “不知道?”武组长有点奇怪地问。 “真的不知道。”石学孔又补充说:“每次领导都讲,要实事求是,老老实实,我不能说假话。” 武组长右手按了一下别在腰带上的小枪,厉声说道:“警告你们两个阶级敌人,今天晚上回去连夜写好交代材料,明天晚上交代你们的罪行!下去!” 杨威和石学孔下去后,便由另一位姓左的工作队员组织学习社教文件,一直到深夜12点,才散会。散会前,武组长又强调了这次斗争的艰巨性和复杂性,要警惕阶级敌人的破坏。明晚继续开会。 第二天早晨天麻麻亮,生产队任队长就开始派工了。他站在村庄的高处,大声喊叫着,谁去场里,谁去地里;当然,比较苦累的活,一般都是杨威和石学孔的,或是那些比较老实的人。其他人喊上几声才勉强应上一声,喊到杨威和石学孔时,话音还没落点,两个人就站在院子里应着。今天他俩的活路是到崾岘里耕地。 晚上9点,会议又开始了。先是让杨威交代。杨威从口袋里掏出昨晚连夜赶写的罪行材料,从头念了一遍。一些年龄大的人,已经听得次数多了,任白却是头一次听,一切都感到新鲜。杨威交代完毕,由提前安排好的几个积极分子发言批判,认为交代的还不老实,特别是避重就轻,没有交代他父亲的罪行。武组长让下去再准备,明晚继续交代。 接着是石学孔 。他没有写材料,只是用嘴说道:“我昨晚想了一夜,觉得自己没有啥错,所以没有啥写上。”这个态度使参加会议的每一个人都吃惊,更是武组长没有想到的。 “你意思群众把你冤枉了?”武组长问。 “不是群众把我冤枉了,是有人报私仇。” “你说,把你哪些地方冤枉了?”武组长又问。 “1957年我给县委书记提的意见没有错,1958年全民办工业是蛮干,1960年饿肚子逃荒要饭是事实,为什么不敢承认事实,反说我错了?” 武组长还没说话,突然上来一个人,照石学孔头上一掌狠狠打下去,嘴里说:“这个厕所里的石头,连臭带硬!” 原来是贫协(贫下中农协会)组长石佛保。石佛保又指手着说:“恶毒攻击领导不是罪?六零年大家肚子都能吃饱,就你吃不饱?” “一天四两粮能吃饱?” “你问群众能不能吃饱?” “叫大家说!” 会场里鸦雀无声,都像用胶把气闭了。一时太静寂,不知谁打酣睡,呼一声长呆气,倒把群众惹笑了。 武组长让查,是谁在睡觉?没有人说话。任队长说:“互相都看一下,这么大的运动,还敢睡觉!” 原来睡觉的是杨碎录,真正的一个贫雇农。他家二十多年前本来有几十亩好田,每年都要雇两个长工,到碎录他爸,吃喝嫖赌样样全,1949年解放时,几十亩田产踢完了,本来的地主变成贫雇农,成了革命的依靠对象。婆娘会做豆腐脑,二五八逢集让去卖。他担到村外,和人下棋,等到棋下完,集市也散了。因饭量大,1960年被饿死。杨碎录承袭了父亲的穷根。历次斗争中,他从不往第一线站,曾当过几天副队长,终因不会管事,下了台。 本来,斗阶级敌人,只是示威开道,没想到这石学孔偏是个软硬不吃的人,1957年下放回来,斗了七八年,一直斗不倒。因此,他挨得打多,吃得亏也不少。 第三天晚上,照例是杨威先检查交代,他把父亲的历史如实复述了一遍,这些情况历次运动中经常交代。到石学孔,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叠白纸,照着念起来:
我的坦白
1957年定我为右派,至今已经一百二十一次会议、二万人次的批斗帮助,每次只有认罪,才能解脱。所以,我只好认罪。 但必须说明,现在我还只是口头认罪。希望工作队和社员群众再能给我一些时间,通过摆事实讲道理进一步使我心服。因为有时侯真理要靠时间来检验说明,而不是凭领导和权力。 石学孔刚念到这里,就被武组长打断。石佛保则高呼:“石学孔仍然不老实,继续耍花招,还在放毒。” 左工作组则说:“我看你成了死驴不怕狼啃,死猪不怕开水烫!” 没想到这石学孔竟敢顶工作组的话,说:“说我是死驴可以,不能说群众是狼。明明你头上有个疤,还不让人说,谁说就批斗谁,人长嘴就是吃饭说话的,哪个王法规定,领导的嘴想说啥就说啥,其他千千万万群众的嘴,就没有说话的权利,就只能按领导定的调子说?” 左工作组说话慢,长着两片厚嘴唇,好象经常有肉吃,嘴唇始终是湿润的。武组长正好相反,嘴唇干薄,性子也急;双眼始终是警惕的,似乎一直在观察阶级斗争的新动向。他没说多的话,只喊了一声:“滚下去!”杨威还没动,石学孔已先睡倒,刚要滚,武组长就说:“散会!” 第二天,武组长就向大队工作组长做了专门汇报。大队工作组决定把石学孔交全大队8个生产队轮番批斗,直到斗倒斗臭。 任白听父亲和村里其他人讲,原来这石学孔是武功农学院毕业,那是一所由国民党元老于右任创办的老牌学校。毕业后分到县上农业技术管理站工作。本来,县上没有什么工业,县委书记和县长都是抓农业的。这石学孔却每与县委县政府的精神唱反调。县上为了提高粮食产量,要求全县山川都种高粱玉米,他却提出根据山川土地肥力和气温差别,山区应多种荞麦、黄豆、糜谷等小杂粮;秋天收割时,县上象打仗一样下达命令,要求几天内要把山川秋粮收割完,按时统一转入第二阶段。这石学孔却不同意,要发表自己的意见,说什么山川庄稼成熟时间有差异,不能统一收割。由于爱提意见,爱说话,大家给他起了个外号,叫“荞麦”,意思是肯发芽,爱说话。1957年,动员给领导提意见,天天开会,别人都一言不发,“荞麦”却沉不住气了,给县长和书记提了一大堆意见。后来就以攻击领导罪打成右派,下放到任庄村劳动改造。石学孔还算好的。同时打为右派的有一位外地人,被送到西部一个农场劳动改造,因肚子饿,不堪苦役和折磨,几年后就死了。儿子得知情况,去寻找,农场说埋在一座山坡上,坟头上插着纸条,上面有名字。儿子去看,原来是一个乱人坟地,埋着许多人,纸条早被风吹雨打完了。儿子去质问劳教农场的领导,一位领导说:5000多人,死的剩下1000多,活人都管不过来,谁还去管死人!无奈,儿子只好爬在那里痛哭一场,装了一点土带回家。当时有个民盟会员,也在农技站,组织动员提意见时正好出差在外,回来后,运动正在进行,领导已“部署”好,盯着他,如果发言,就准备抓住不放。因为只要你开口说话,什么样的话,都可以上挂下连,上纲上线,分析引伸为“右派”或“反革命”。但这个人平时话就少,这时更是一言不发,不管领导和积极分子如何启发诱导,始终沉默不语。无奈,只能以态度不端正,对运动有抵制情绪为由,点名批判了几次。 杨威的情况就不同了。如果说,石学孔是“祸从口出”的话,杨威的罪就是从娘肚子里带出的。他们这一门人几代尚武。爷爷曾随董福祥的甘军进京抵抗过八国联军,后来董被革职回家,爷爷则用赏银回家置买了几十亩良田,过起了小康生活。父亲曾就读湖北陆军武备学堂,参加过武昌起义,和新军一起攻占总督衙门。当时革命是最时髦的名词,没想到革命后虽然有进步,比如男人剪了辫子,女人不再缠脚,但时政却更乱,军阀拥兵自重,战争连年不断,思想、主义混杂,派系林立,反倒不如前清,虽已是一具死尸,积贫积弱,腐败无能,毕竟还安稳。加之因爷爷病重,家中没有丁壮劳力,也就离军而归,从此一心“务本”。而他所说的务本,出自孔子《论语》一书,意思是“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不但要耕,还要读。于是牵头办起任家村第一所村学,以开化蒙昧、培育桑梓人才为己任。 殊不知,历史上一个社会制度代替另一个制度,包括新的思想文化和习惯传统的形成,一般都不是一蹴而就的。周文化“礼崩乐坏”后,出现春秋战国时期的“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局面,产生了诸子百家学说,包括儒法道等思想,这其间大约经历了三五百年时间。汉末出现三国,之后东晋十六国到南北朝以至隋末唐初大一统局面的形成,也经历了大约三百多年时间。这个时期南北冲突,多种民族大混合大融合,也就够乱了。但也就是这个大乱,即中外民族和文化的大混合大融合,才给中国带来新的生机。造成唐帝国的大繁荣大昌盛。一泉死水要清淤搞活,尚且难免暂时的浑浊,何况一个国家社会和已成习惯的传统文化。 杨威1945年小学毕业,又到平凉讲武堂学习,两年后经人介绍在西北长官公署任秘书,“将军”外号由此而来。1949年9月随军向解放军投诚起义。家中因无劳力,从1947年起雇了两个长工。1950年土改时,被定为地主。由于他的父亲经常用“戒尺”打学生,在村里爱说“公道”,谁家儿子不孝,某某人不务正业,常把村民召集到戏楼场里,当众指骂,立逼改正,也有被吊起抽打的,村风正,一些不务正业的人也害怕,同时也得罪了一些人。1949年后被定为恶霸地主。随着三反五反等运动的不断升级,其父自绝而死。杨威也下放回家,劳动改造。 任白听父亲说,他家原来很穷,太爷逃荒来到任家庄,没有土地,就在泾河边种了几亩大烟。这河湾的地因每年发暴雨,常常是有种无收,也没人去占。他家别无出路,就只好去冒这个险。也许是要走运了,这一年旱情严重,入了夏还几个月不下雨。婴粟花开得好不艳丽。当地顺口溜“旱河湾,涝原边”,任白家这一年就发了。这才在任家庄扎根落户,也置办了些田产。渐渐成了富裕人家。但太爷去世后,任白的爷爷却染上抽鸦片的坏习惯,到1949年前几年,本为殷实的一个家庭,被爷爷抽大烟抽倒了。任白父亲说:“殷纣王的天下是铁帮铜底,也被周武王推翻了。草绳和皮绳一样并呢。富人不倒还是铁的?穷人不发还是涅的。哈(坏)事里头有好事呢!你爷爷把家抽倒了,我没条件上学,正好解放了,穷人翻了身。” 运动转入第二阶段后,开始解决干部“四清四不清”问题。任庄队历届当过队长会计的,都是贫农或下中农出身。这些人全都成了批斗对象。队长由贫协组长代理。根据平时与社员群众的恩怨大小和贪占情况,其他干部陆续都解放了,只剩下任发财一个,群众揪住不放,原因是当队长时间长,恩怨大;二是私分贪占多,家里日子过得好;三是乱搞女人。一时成了运动重点,除了每天晚上交代批斗,有时白天也开会批斗。为了尽快得到解放,任发财把自己家的粮食几乎都拿出退赔了,从而引起家庭矛盾,连妻子也同他吵闹。但群众还是不能原谅。一天晚上,生产队的会议已经召集起来,却不见任发财来。问家里人,说下午出去没回来。工作组派人四处寻找,有人说下午看见好象上了山。到山上寻,发现吊在一棵树上,急忙取下来,已经没气了。武组长说:“这是畏罪自杀,自绝于人民!”任发财的弟弟是个民办教师,不服气,说是工作组逼死的。贫协组长又把任发财弟弟喝起来批斗。 1966年,又有了新的精神,运动的重点成为“整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工作组又召开全大队社员群众大会,批判大队党支部书记东红。这年夏天工作组撤走。但到秋季,又有文件说,前面斗争扩大化,来了几个人为任发财的弟弟赔礼道歉,承认错误。
第十二章,过年
“懒婆娘望想坐月子呢,娃娃望想过年呢。”生孩子,坐月子,可以改善生活,好好休息几个月,懒婆娘自然向往。娃娃望想过年,一是吃得好,二是有新衣服穿,三是能玩好。但在“革命化”叫得最响的年代,正是饿肚子的年代,“干到腊月二十九,吃了年饭又动手。”记得1958年的大年三十正月初一,大人们还要起早干活,往山上送粪。1960年前后,任白盼望过年,盼到大年三十,早上吃一顿搅团,正月初一早上吃一顿面条,就算把年过了。这还算好的,有的人家过年也揭不开锅,月难过,年也难过。 在小任白的记忆里,年过得最好的,要算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中期,再就是1962年到1965年这几年。总之,政策宽了活了,人们有吃有喝了,过年才真正有意思。 虽然过年要到腊月三十,但进了腊月门,特别是到了腊月二十,就能闻到年味了。家家户户,有的杀年猪,有的做豆腐,有的泡豆芽菜,有的办年货,有的大扫除,一天比一天紧张,一天比一天忙,时而也能听到零星的鞭炮声。到了腊月二十三,信神的人家要请灶火爷,任白则跟着一帮子大一点的娃娃,到山神庙里去守夜。说是守夜,实际上是用扑克牌推“十点半”,或每次押一、二分钱玩,或赢核桃和糖。玩到三更半夜,任白实在瞌睡得不行了,就独自一个人回家睡觉。 过年,也叫春节,是离不开贴春联、挂红灯笼的。那时集市上没有卖春联(又叫对子)的。村庄里识字的人不多,能写毛笔字的人更少。一些人家便早早地拿着红纸找老先生去写。朱家大爷是任家庄毛笔字写得最好的,又读的书多,有文墨,找他写对联的人不断线。一些喜欢读书、家里有藏书的人,就经常聚在先生家里说天地谈古今。年前写对联,任白经常去帮老先生磨墨压纸,也听他们品书法论学问。对任白影响最深得是,老先生能针对每家每户的具体情况写对联。虎娃开商店、做生意,不缺零花钱,两口子却经常吵架,家气不和。朱家大爷给写得对联是:生意恰似春前草;财源有如雨后泉。横额是:和气生财。有人对虎娃说:“老先生给你写了对子,也开了药方,你要和老婆好好看。”开药房的王医生拿了一张红纸和一定墨,请老先生写对联。朱大爷问写啥?王医生说:反正是个卖药的,您看!朱大爷用手捋了几下胡子,提笔写道:一阵乳香知母到;半窗故纸防风来。横额是:春满人间。王医生又请给家里大门上写一副。围观的人们都屏声静气地看着,待到朱大爷挥笔写出,原来是:冬去寒梅早报信;春来唯有柳先知。任白赶紧递上横额。老先生一挥而就,却是:一元复始。人们知道,王医生家门前有一棵大柳树,都说写得好。外号花子的,一年经常在外靠拉人力车搞运输,老婆常害病,家里日子穷,过年了,也想贴个对联,冲冲晦气。他拿了一小条宽有二寸、长约一尺的红纸,要老先生写几个字。任白笑着说:太小气了!老先生则说:不在大小,有这个心情就好。他接过纸,写了“出门见喜”四个字。有人嚷着要看老先生给自家大门上写得对联。朱大爷手指了一下,说:你们自己看。有人将已捲好的对子打开,只见厚实的大红纸上,写得是:松梅竹共经寒岁;天地人同乐好春。横额是:国泰民安。墨色光亮,笔法苍劲古朴,几个看的人都肃穆静立,严如参拜佛祖。后来任白才听人说,老先生在1957年反右时,也挨过整。 那些典雅、高远、幽默、含蓄,如诗如画的对联,使任白沉浸在一种节日的喜庆氛围中。他一个人在村庄里转来转去,如痴如醉地欣赏着。一家门上贴着这样一副对联,纸裁得不大,显得有点寒酸小气,,却仍然透出一种韵味,写得是:锣鼓声声辞旧岁;春风习习入小院。横额是“春满人间”。有一家姓左的人家,门前的对联显然是自拟的,字写的很一般,内容却别具一格,深深吸引了任白:享下等福择高处立;就平处坐向宽处行。横额是:大度人生。写对联的左先生祖籍湖南,做生意来到陇东,据说是左宗棠的几代孙,长相同左宗棠出奇的相似。 一年一度的写春联,是一次书法展示,是一次传统文化的熏陶;有的启迪教化,寓教于乐;有的期盼祝愿,寄托着对美好未来的向往。春联把整个村庄都装扮得喜气洋洋。只是随着“四清运动”和“文化大革命”的开展,“破四旧立四新”,一切都“革命化”了,春联也变为“战斗”的武器,变成:东风吹战鼓擂;抓革命促生产。斗私批修。难得有以前的喜庆和浪漫气氛了。 大年三十早上,任白还在熟睡中,就被此伏彼起的鞭炮声吵醒了。一骨碌从炕上爬起来,跑到院里去响炮。吃过饭,家家户户又开始打扫卫生,迎门神,贴对联,准备晚上挂的灯笼。这时戏楼场里的锣鼓敲响了,锣鼓声敲得任白的心早跑了,但家里总是有干不完的活,要担水,要担土,要经管牲口,要打扫卫生等等。 到了下午,任氏家族的弟兄们一起到山上老坟烧纸,然后从住在山上的大爹家开始拜年,拜过几个叔父,等到来任白家,天已经很黑了。拜年的弟兄们把各家端来的菜和酒放在任白家炕上,又让父母亲坐在炕上,便齐刷刷排成队,哗一下,全都爬在地上,又忽地一下,都站起来,向着父母亲磕头。在家族中,任白排行老九,他象个尾巴一样,跟在后面混。磕完头,弟兄们向父母亲敬过酒,母亲就去收拾饭菜,其他人和父亲一起喝酒吃菜。 拜过年吃过饭,任白又要跑到庙上去,和其他孩子们在一起玩扑克牌。 按家乡习俗,正月初一家族内来往走动拜年,或请吃年饭,初二、初三便开始走亲戚。所以从初二开始,在大小路道上就可看到来去探亲访友的人群。任家村的戏楼场里,总是围着大人小孩,抢着拍锣打鼓。 正月初三,任白还在家里吃饭,听见三哥进来说,又栽秋迁了,去年把小曼一口牙拌掉了,今年不知又要拌谁。任白放下饭碗,赶紧跑出去看。几个小伙子正往戏楼场里抬梁柱,队长组织人挖栽柱子的坑。没有人刨坑里的土,有人喊道:“谁想生儿子娃,快来刨土来!”果然就来了几个刚结过婚的年轻人,跪在坑边往出刨土。听人说,刨秋窝里土,能生儿子娃。其实也可能是个玩笑,哄人逗乐子。但可以看得出,在这种场合,不少人都争着干活,谁能多出一点力,为大众做一点贡献,就是一种愉快。 很快,四根柱子一道梁架起来了,匠人已把脚踏板做好。等到秋迁绳拴上去,一些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就开始争着去玩。踢过秋迁,再去敲打一会锣鼓,才算把瘾过了。 过年了,家家户户吃得好,肚子里油水大,需要有个消油的地方。而这样的活动场所太少,篮球场只有学校里才有,打秋迁就最吸引人。早晨天刚一亮,秋迁下面就已围了一群娃娃,叽叽喳喳地你争我夺。饭罢时分,年轻的小伙子就来了,一直闹火到半夜。 秋迁也牵动了一些年轻媳妇子和姑娘们的心,她们一年难得有空,抓紧安顿好家务,也相约为伴,跑来远远站着看。雄心勃勃的年轻人,恨不得翻过大梁,蹬得高的怕人。任白守在秋迁跟前,等上半天时间,也逮不住一个机会。他只好早晨起来早一点,或晚上睡晚一点,乘这时候秋迁下面没人了,打上几次。但心里总是痒痒的,觉得不过瘾。虽然蹬高下落时,心里悠得难受。 多少有点手艺的人,逢年过节是最忙的。一些人家也想乘此农闲时节,做一点木活或什么,这个时候匠人来了也好招待。正月初五晚上,干了一天活的铁匠田富贵,也来到秋迁底下。他心里想着:“一年就娱乐这几天,今好好玩一下吧!”秋迁上的人还没有落下来,田富贵就上去用手逮秋绳,逮得上面的人在空中转磨子。逮住绳,他一跃而上,腾空飞起。“加油!加油!”围观得人们喊着。田富贵在上面越蹬越来劲,但在降落时,头一晕,摔了下来,人们急忙上前去看,右胳膊折了,肌肉眼看着哗哗哗地肿起来,疼得那样刚强的小伙子头上直冒汗。几个人赶紧帮着拉回家里,叫来医生接骨。 但秋迁下面还是围着那么多人,还是嘻嘻哈哈,你争我夺着。元宵节前后各村庄的社火队来了,不管是本庄的或外庄的,都要到秋迁跟前转一下,说得诗也不少:
秋迁搭在大场边, 正月新春闹喧喧。 老汉过来打一遍, 福寿双全一百年。 老奶奶过来打一遍, 还能绣个鱼闹莲。 小伙子过来打一遍, 生产劳动走在前。 媳妇子过来打一遍, 孝敬父母人称赞。 学生过来打一遍, 好好学习把书念。 牧童过来打一遍, 放羊不进庄稼田。
有一首诗,任白多年后才悟出其中的乐趣:
秋迁架在大庄中, 男女老少争相蹬。 脚踏板,手豁绳, 好象神仙驾了云。
真的,站在秋迁上,什么都顾不上去想,把一切烦恼都抛开,一跃腾空,悠哉游哉,求得瞬间的超脱,对生活确实是一种调节,也的确是一种乐趣。难怪有些小脚老奶奶,在正月十六晚上游百病时,也要跪在秋迁踏板上,让人送得悠一悠了。 对一年四季土里刨的陇东农民来说,看土生土长的地摊子戏,是他们春节期间的又一种娱乐形式。任白听父亲说,他爷爷在世的时候,每年一进十月门,就给父亲教唱社火了。这种社火是在场院里演唱的一种民间小调。陇东人把这种文艺演出称为“地摊子。”那时冬天天一黑,爷爷坐在炕上教,父亲站在地上学,唱不会一段,不让他上炕。爷爷不识字,父亲也没上过一天学,学这种眉胡小调,完全靠死记硬背。早晨,父亲赶着驴往山上送粪。驴前面走,他在后面唱,唱着唱着,一心想了词调儿,猛然抬起头看,驴已经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就这样,父亲从爷爷那里学了七十几传社火,这几十万字的唱词和曲调,全部装在父亲心里。 从正月初九开始,这种“地摊子”社火晚上就要挨着到村里各庄去演出。任家村被东西两座蜿蜒而来的山梁包围着,中间是村口(沟口)全村人住在沟内,由此出入。东山名虎山,西山名龙山,两座山头上有两座庙。社火每晚演出前,锣鼓队都要先去上庙敬神。这种没有任何报酬的活动,总是离不开爱热闹的娃娃,也有不少热心的大人积极主动参加。按过去留下的习俗,只有上了庙,敬了神,地堆子才能演出。 每天下午吃过饭,紧慢叫人准备,到上庙时天就黑了。走在前面的是几面龙凤旗,紧跟着的是敲锣打鼓的人,之后是头带礼帽,身穿长袍的“春官”(说诗人)、抱香表匣子的,最后面跟着一群乘热闹的娃娃。说诗的春官往往是见景生情,即兴赋诗。天黑了,许多小娃娃跟着上庙,随时要注意安全。走到沟边崖畔,说诗的春官扇子一摆,锣鼓声嗄然而止,大人小孩就伸长耳朵注意听,原来是七言绝句一首:
锣鼓喧天震耳聋, 社火上山去敬神。 人多路窄莫拥挤, 沟边崖畔要小心。
春官每说一句诗,锣鼓都要敲打一节作为伴奏。等春官说完,锣鼓声又连续敲打起来。 当庄东山关帝庙下面还有一座山神庙,里面是“五方神尊位”。上庙的队伍来到这里,春官又说道:
五方神位在当村, 五方百姓得安宁。 远逐狼虎三千里, 近保民间一方人。
在千百年封建专制下,人民难得安居乐业;在与自然界斗争中,当科技和生产力未发展到一定水平时,人们便只好向神灵祈求保佑了。 每天天黑前的上庙,任白总是最积极的,他不是走在前面挑旗,就是抬鼓或拿其它什么,争不上了,就跟在后面看热闹。 说是地堆子,名不虚传。选一个稍大一点的场院,几面龙凤旗和两个大红灯笼下面,观看的人们围成一个圆圈,中间留出一块空地,演唱的人员在旁边把衣服换好,就在中间的空地上演出。一年就这一次,一些长年不出门的老汉老奶奶,也在儿女或孙子的陪同下前来一乐。演出的第一场戏是“上天官”,其意是天上的神灵有感于合舍子弟起了善念,向当庄百姓赐福赐禄赐寿送子撒钱降吉祥。伴随着激越的锣鼓声,收场时,天官留诗后又献上八保,以表百姓的期求和神灵的祝愿:
当庄一座楼, 风光射斗牛。 积福生贵子, 官荫有封候。
八保的内容是:
一保风调雨顺, 二保国泰民安, 三保皇王有道, 四保大发财源, 五保五谷丰登, 六保牛羊满圈, 七保瘟皇远离, 八保虎狼归山。
在演出的节目中,小任白最感兴趣的是《小姑贤》和《张连卖布》。《小姑贤》演的是婆婆折磨儿媳妇的事。戏一开场,妖婆头上扎着一个羊犄角,一步三摇地走出来,单凭这几走几摇,已惹得人们笑声不断。嘴里又念道:
青布衫子蓝布裙, 打打扮扮赛观音。 昨日我从大街过, 人人叫我柳树精。
坐下又白:世上三件毒物——疯狗、蝎子、妖婆。别人家的恨不得掐死拧死,自己家的顶在头上怕给吓了,含在嘴里怕牙挂了! 妖婆有了气,就往儿媳妇身上出。媳妇子上前请安,问婆婆万福,妖婆却骂道:“前一福后一福,鞍子磨了你爸的屁淌骨,老鸦叨了你妈的眼眶骨,什么福?!” 媳妇子辩解了几句,妖婆就大发雷霆,扬起鞭子抽打。嘴里唱道:
鞭子下来风摆柳呀, 鞭子上来虎翻身呀, 打在身上没有半斤重(依呀嗨), 三打不如老娘一墩(个燕麦花)。
妖婆用屁股墩,媳妇子一躲,跌了一下,更气,又用手掐,用针挖,用嘴啃……还强逼儿子离妻。儿子不愿,又骂儿子不孝,合家气她一个人,唱道:
滚沟价, 跳崖价, 蒜窝子里投井价, 买些白糖闹死价, 棉花包子上碰死价 ……
妖婆耍起疯来,一时闹得不可开交。她的姑娘后来用一个浅显的道理,给说服了: 母亲不必泪涟涟, 听孩儿把话说心间。 你的儿我今年十七、八, 不久可要到人家, 世上个婆婆都象你, 叫你儿我怎样活人价? ……
今天的老人们多已独居了,这出戏自然成了人们的笑料,但若由此想到几千年的封建社会,就很启发人了。“十年媳妇磨成婆。”旧社会婆媳之间的关系,是一种压迫与被压迫、奴役与被奴役的关系,有着多少流不完的血和泪啊! 《张连卖布》是婆娘劝丈夫不要再耍赌的事。张连因耍赌把骡马田产输光卖完了,最后连妻子织得一点布也拿去挡钱,耍赌输了。妻子锅里水烧开没米下,穿的衣服破烂不敢见人,忍无可忍,和丈夫辨理。张连则油嘴滑舌,百般狡赖,还幻想那一天运气来了,就可借赌发家,让妻子过上好日子。任白小时,虽然精穷饿肚子,社会秩序却很安定,赌博基本被禁绝。看这处戏,觉得有些过时。万没想到,几十年后,城乡赌博四处蔓延,原本过时的《张连卖布》,又成为活生生的现实。 晚上演地摊子,灯光总是很暗,后来通了电,灯光还是不太亮,对此任白总是理解不了。一次问父亲,父亲说:“灯光暗一点,可以遮丑。”后来任白才明白,地摊子就地演出,又没什么服装道具,演唱的人也不化妆,只是简单地包扎一下,灯光模糊一点,确实倒可以遮丑。 任村的这种地摊子社火,从正月初八初九开始,一直要演到正月二十三。本村的各个小村庄演完后,有时还到邻村演出。又因简单,居住分散的三、五户人家也接待得起,便于走村窜户。对任白留下记忆最深的是,演出时弦索上经常是老古师的一把板胡,他家娃娃多,生活困难,光脚穿着一双烂头鞋,野场子演出,冻得鼻尖上经常吊着一滴清鼻。 正月十五是元宵节。俗称大年不如小年。正月十五虽是小年,却是年过得最热闹的时候。蜇居了一冬的人们,随着气候的渐暖,也走出家门,到外面走动。说不清是那一年了,在任白的心中,那年的正月十五是他过得最快活的。从正月十二开始,任白就到社火会子里看大人糊纸灯:把二尺高的竹子在一头劈成三岔,再用各种彩色纸从周围糊上,里面放一个小清油灯。那时还没电。到正月十三下午,任白跟上大人,拿上这些纸灯,沿着村庄两座山头往上插。等到天快黑时,又去把这些小灯一盏一盏点着。然后跑到村庄外站着看,整个村庄和两面的山头上,大灯笼小灯笼连成一片。第二天,人们又去给小灯添上油,晚上又去点着,这样一直到正月十六。一些家庭还要用粘面做成各种灯,摆放在各个室内,连拴牲口的地方也要点上灯。小任白生肖属鼠,每年母亲都要为他做一个老鼠模样的小灯。过罢元宵节,这种已蒸熟的粘面又可以切得吃。 除了做灯挂灯,一些人还要忙着计划和装扮靠走动表演的社火,有马社火、车社火、高跷、秧歌队、花棍队、腰鼓队,还有旱船、耍狮子和舞龙等等。这些装扮成的形象,或是一段历史故事,或表现一出戏剧场景,或象征一个神话传说。任白听老人们说,过去装这种社火,各村庄都暗暗在较劲,不但要比服装道具,比装扮艺术,还要比形象寓意,看谁能压过谁。比如说,如果邻村装扮得是孙悟空大闹天宫,任庄就装扮如来佛把孙悟空压在五行山下;如果邻村装扮关公出五关斩六将,任庄就会装夜走麦城,关公被擒。就这样一项活动,没有人才也不行。 这里的习俗是,和前面锣鼓队一起行走的,还有一位头带大圆礼帽、身穿长袍、手拿扇子的春官。走到一处,春官要看人说话,即兴赋诗,使这种不说话的社火表演变而为生动活泼。春官又叫说诗,配以锣鼓,社火是离不了的。没有春官说诗,花花绿绿的社火也会变得呆板平淡。 正月十五各村庄社火要到花所镇上去比赛。任庄的社火刚要出发,一位放寒假回家过年的老教师忙着走过来。春官见景生情,扇了一豁说道:
这位先生笑呵呵; 你的思想真不错。 东奔西跑为的啥? 懂得圣教同民乐。
教师听后脸红了,围观的人们发出一阵笑声。 锣鼓又响起来,震得耳朵呜呜鸣响。临进大明镇,首先看到的是乡卫生院,男女大夫都跑了出来。春官又高声朗颂道:
白衣大褂穿在身, 卫生人员真卫生; 妙手回春人人敬, 救死扶伤是精神。
到了花所镇,四路八斜的社火都来了。有骑马的马社火,有踩在五尺高的柳木腿上的高跷,有装在拖拉机、汽车上的车社火,还有狮子滚绣球、二龙戏珠,旱船、秧歌队、腰鼓队、花棍队等。一时锣鼓喧天,人潮涌动。 对面来了一队马社火,前面的横幅标出是张寨村的。锣鼓一停,春官先说道:
社火进了花所镇, 花所镇上人潮涌; 春花朵朵竟开放, 八仙归来各显能。
任庄的春官听了,扇子一点,两队锣鼓全停了:
社火相遇在街口, 咱们都是好朋友; 人拥车挤不能停, 双施一礼就分手。
任庄的春官一说,压过来看热闹的人,在笑声中分散开,车马也缓缓走动了。这也是一种斗智。社火相遇,一家春官对不上,春官丢人事小,说到社火的名声、村庄的水平事就大了。 听老人们讲,旧时社火相遇,春官都想压住对方,有时还引起纠纷,出现不和。任白跟着任庄的社火队,来到百货商店。商店的大门开着,迎接社火的一群男女售货员正鸣放鞭炮。春官见此情景,顺口说道:
百货商店百货全, 样样百货任你选。 买个梳子梳毛辫, 买盒香脂茶脸蛋, 买个镜子面对面, 买只手表带手碗, 买双皮鞋明闪闪, 买个碌碡把场碾。 ……
商店里怎么会卖碾场用的石辊子?惹得女售货员们拍手大笑,嚷着说:“商店里不卖碌碡!” 过了百货商店,对面就是花所中学。校门上,横搭着一幅红绫子,一示喜意,二表迎接。锣鼓停处,只听前面社火的春官说道:
念书都是少年人, 家长时刻挂心中; 上学等候放学送, 老师恩情比海深。
话音未落,任庄社火又到了,学生们都往教师前面挤,春官对着学生又说道:
读书全要自用功, 先生不过引路人; 引上路来要你走, 未必先生替你行。
学校隔壁是砖瓦厂。门口安着一张桌子,几个工人站在桌前等候。春官诗就脱口而出:
平地高楼起万丈, 瓦工本是头一行; 能做砖瓦建大厦, 能做泥马渡康王。
传说宋时康王被番俘虏,丞相化装入番,约康王夜逃,至一河,不能过。康王急之,到河边的庙里去看,发现有两匹马,慌张中骑了上去,马也飞跑起来。过了河,康王下了马,用手摸着马身上的汗珠,突然惊叫道:“马怎么是泥的!”话音未落,两匹马真的全僵直了。听了这“能做泥马渡康王”一句,许多人都摸不着头脑。一个卖罐罐蒸馍的老汉,知道这一句讲的是什么,不觉有些惊叹,就提着一篮子雪白的罐罐蒸馍,挤到春官前面,想瞻仰一下这说诗人的丰彩。不料春官却冲着他说了一句:
罐罐蒸馍象罐罐, 它的产地在泾川; 康熙访问留大名, 老汉提上人人看。
围观的人们全笑了,老汉更笑得合不上嘴。 乡政府接待站设在露天剧场舞台上。宽大的广场上,你家社火出,他家社火进,人如潮涌,车如船行,几十套锣鼓家什合在一起,只觉震得人耳鸣头晕。划旱船、舞狮子、跑长龙,还有秧歌腰鼓队、花棍队,全摆开。每一家都想把鼓敲得更响,吸引更多的观众。但这个时候的观众,倒有些象吃丰盛的宴席,菜多了,每一样只品尝一下,又转移了,那些上来早的,不得不退走。麦克风前,春官也是接连不断:
有的说:
来到人民戏剧场, 各位领导站台上; 秉公办事是包公, 刚正不阿海瑞样。 有的道:
舞台虽小容量大, 可家可国可天下; 能演清官为百姓, 能演贪官乡里霸。 有的云:
日行千里不出房, 恩爱夫妻不同床; 未娶妻妾生贵子, 不读四书状元郎。
轮到任庄社火上前,春官决定要以新取胜,心想在这人稠广众之处,不如宣传计划生育的好,于是将扇子一抬,说道:
计划生育要计划, 不能胡乱生娃娃。 背上背得碎娃娃, 怀里抱得奶娃娃, 手里拖得大娃娃, 炕上娃娃又咯哇。 鼻一把、泪一把, 生的多了拖累大。 缺吃少穿不用说, 夫妻还要常吵架。 丈夫生气怨他妈, 妻子生气怨他爸, 怨天怨地无处怨, 只好出气打娃娃。 有人还说功劳大, 你看傻瓜不傻公。 ……
这样闹腾了一天,日头也偏西了,各家社火陆续又往回撤。任庄社火临走前,说了这样一句诗:
太阳偏西不早了, 任庄的社火要走了, 若要我们再相会, 等到明年闹元宵。
往回走的路上,春官舌干口燥,锣鼓手胳膊酸困,大家都觉着累了,乏了,一路上偃旗息鼓,只有扑踏扑踏的脚步声和耳朵里的呜鸣声。到了村口,才打起精神,重整旗鼓。住在村口的人,听见锣鼓声,全跑了出来。春官见此情景,老远就喊着:
不用接来不用迎, 咱们都是自己人; 花所镇上去比赛, 日落西山回了村。
进了村,任白想回家去,心又不甘,就跟着到卸装的地方,不料这一跟,稍头却得了个大瓜。春官卸装前,还说了一句结束语:
我当春官整一天, 扇子一攉由口编; 社火卸装我卸装, 临毕还是个庄稼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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