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授权级别:普通授权与委托   作品类别:小说-城市小说   会员:bjwr   阅读: 次   编辑评分: 3
投稿时间:2013/5/20 7:50:05     最新修改:2013/5/20 9:23:01     来源:本站原创 
小说名:胡同群众运动考察报告(三)
作者:三无产品
    第二十一章

    伟大领袖毛主席在天安门又一次接见红卫兵,完了事李露顺路回家看看。

    进了门,小芹正在自己家里。原来邱大妈蒸了一锅野菜团子,叫小芹给龙新芳送几个来,尝尝鲜儿。

    看见李露,小芹惊喜地瞪大眼睛,然后腼腆地叫一声“大哥”,起身要走。龙新芳连忙拉住她,她挣蹦两下,勉强在凳子上坐下。

    李露礼节性地和小芹打声招呼,和家人说刚参加完毛主席接见大会,顺路回来看看,马上就回学校。“着什么急,吃完饭再走。”妈妈说,她希望儿子和小芹多待一会儿。

    小芹已经恢复平静,庆幸自己刚才没有一时冲动走了。

    大家开始谈论这次毛主席接见红卫兵的情景,不管和谁说话,小芹余光都注意着李露,只要李露一张嘴,她立刻盯住不放。一个姑娘这么看男人,她也知道有些过分,可是想把目光移开,就是移不开。好不容易移开了,又不由自主回来。

    这样愣愣地看自己,李露心里不大高兴,但是理智告诉他不能流露,他谈笑风生假装不在意小芹。

    六年大学生涯,李露什么时候回家、什么时候返校,小芹都掌握了。只要有空,到了李露差不多要回家或者返校的时辰,小芹就去挑水或者找其他名义在胡同里转悠。虽然这种撒大网的方式成功率比较低,但是还是有不少次叫她堵上李露。

    二人相遇,小芹一个劲叫“露哥”,完了翻来翻去问他“吃了吗”、“干什么去”……李露答应一声,给她一个笑脸,小芹心里舒坦好几天,好像她的目的就是看看他而已。

    刚才李露说回学校,小芹也感觉出龙新芳挽留自己是有用意的,她不愿意因为自己耽误了李露哥的正经事,便站起来告辞。龙新芳又死乞白赖挽留她,看小芹是真的想走,就说:“小露,送送小芹。你不是要回学校吗?顺路。”

    李露偷偷瞪妈妈一眼,没办法,他和小芹一起出了家门。

    正是晚饭前后的空闲时间。以往这时候人们都去大树底下消遣,现在那里不敢去了。大王庙的院落多数是大杂院,院子空间小,乘凉的时候大家都坐到大门口外面,结果胡同里每个院子的门口都是一疙瘩人。

    来到胡同,李露和小芹并排走着,每路过一处闲坐的人群,小芹就和熟人打招呼。李露心想这回完了,全胡同都知道我们俩好了。

    路过齐老头子家的大门口,齐老头子老婆正好出来要去买酱油,她瞪大眼睛看着他们俩。等他们走过去,她连忙返身回家。齐老头子正在屋外的树下擦身子,齐老头子老婆过去告诉他,看见小芹和李露在一起。

    “他们俩在一起?真的?”齐老头子问。

    “真的。”

    “行啊,真会找靠山,这下和邱大妈结亲,他们又抖起来了。嘿,原来风言风语的,说他们两家好,看来还是真的。”

    “不是说‘二十二号’那小子和‘三号’那个丫头吗?”齐老头子老婆说。

    “这你都不懂?‘三号’现在是历史反革命,谁还那么傻,找一个历史反革命的亲家。要不我说李殿赋这小子真够狡猾的,找邱大妈结亲。”齐老头子对媳妇说。

    前面就是小芹的家了,小芹说:“露哥,我送送你吧。”

    “不用,你赶快回家吃饭吧。”

    “没关系,我没事,正想溜达溜达,不饿。”

    “不用,你快回家吧。”

    “没事、没事,我送送你。”

    邱大妈在院子里的炉子上做饭,听见外面女儿和李露的对话,她屏住呼吸。

    看小芹这般纠缠,李露无奈地点点头,他们俩出了胡同来到西什库大街。

    到了大街,小芹走路突然轻盈起来,走两步就蹦一下。她一会儿揪下一片树叶,一会儿又去逗路边不认识的小孩。她问李露坐车到学校要多长时间?下车还要走多远到学校?郊区有路灯吗?清华大学离颐和园有多远?下回她去清华大学看大字报行不行……

    “露哥,以后你的脏衣服拿回来我给你洗。”

    “不用,我都自己洗。”

    “真的?你会洗衣服?我爸都不会。”

    “不可能吧。”

    “不骗你,真的。我知道你不好意思让我洗,没关系,拿回来我给你洗。”

    “不用了。”

    “露哥,你爱吃什么,以后我给你做。”

    “谢谢你。”

    “别和我这么客气。你爱吃什么,以后我给你做。”

    马路两侧是高大茂密的槐树,经过一处比较隐蔽的地方,小芹站住不走,“露哥……”她轻轻叫,“给你……”

    李露接过来一看,是一枚毛主席像章。“我不要……好,谢谢。”李露接过去。

    “露哥,留个纪念吧。我知道我配不上你。”

    “没有、没有……”

    “我是卖票的,你是大学生。”

    “‘八大员’好啊,工人阶级。”

    “好什么好,伺候人的差事,有什么好的?其实我学习挺好的,总是前三名,我们家生活困难,高中就不上了……看着你们我特别羡慕。”

    “可惜了。”

    “我原来的理想是当老师,我们老师说我的成绩要是考师范大学没问题。我喜欢数学。”

    “真可惜。你可以自学。”

    “是。我们车队有个‘好大姐’,也是你们清华大学的,是右派,人挺好的,是你们清华大学数学系的,她也鼓励我自学。”

    “噢,右派?你要和她保持距离。”

    “没事,我们工人挣钱吃饭,别的不管。打个比喻,我觉得你和我们车队这个‘好大姐’都是大树,我是小草。”

    “嘿嘿——”

    “露哥,我这个小草喜欢你这个大树……你明白我的心就行了。”

    “明白、明白……”

    “露哥,把像章戴上吧。”

    李露胸前戴着一枚毛主席像章,他把小芹给的别在胸前那一枚的旁边。

    “露哥,不送给我点东西作纪念?”

    “啊?”李露摸摸两个口袋,又打开书包。

    “露哥,把你的送给我吧。”

    “好。”李露把自己原来那枚像章摘下来。

    小芹接过来看看,甜蜜一笑,直视李露。“露哥,你替我别上吧。”小芹举起手里的毛主席像章。

    “行……”李露接过像章,抬起胳膊,却不知道怎么下手。

    小芹挺起胸,女人优美的线条呈现,李露有点心慌,翘起兰花指,小心翼翼往小芹的胸前别像章,生怕碰到别的地方。

    小芹胸口一起一伏,一股冲动向外膨胀,她用力压下去。

    “露哥,我回家了。”

    “好,再见。”

    “下回把脏衣服带回来,给哥洗衣服不框外吧。”

    “不用……”

    “再见。”小芹主动伸出手。

    “再见。”李露轻轻捏捏小芹的手指。

    小芹走几步就回头看看,向李露招招手。一点同情、一点怜悯在李露心里渐渐浮现,他诚心诚意地朝她笑、招手,直到看不清了。汽车上李露想,今后用什么方式拒绝她呢?这种方式一定对她要伤害小,而且还不能让邱大妈不高兴,邱大妈不高兴有可能给爸爸妈妈小鞋穿。当然,首先考虑的是对小芹,这么一个善良的姑娘。他想到临分手小芹说的最后一句话——给哥哥洗衣服,那就认她做妹妹吧,邱大妈呢?认她做干妈。

    回到家,邱大妈急不可待问怎么这么长时间才回家,小芹轻描淡写说两句就不想说了,没精打采的。晚上洗漱完毕,准备睡觉,邱大妈进了小芹的闺房,回身轻轻关上门,坐到床边,“他们李露回来了?”她问小芹。

    “嗯。您怎么知道?”

    “我看见了。你们都说了什么?和妈说说。”

    “那么一小会儿的时间能说什么啊,没说什么。”

    “你一直在你龙婶家?待这么长时间?”

    “没有。他要回清华,我送他到平安里,我就回来了。”

    “是啊,你们一路上说什么?”

    “您老打听我们说什么干吗?”

    “傻孩子,妈给你出出主意啊。你和他说你喜欢他了吗?”

    “说了。”

    “他说什么?”

    “我没说我喜欢他,我说我配不上他。”

    “傻丫头,哪能这么说啊?他怎么说?”

    “他什么也没有说。本来嘛,他是大学生,我,卖票的;人家家里也是大学生,咱们家工人。是不是?实事求是,喜欢我是我的福气,不喜欢我也没辙。”小芹说,一点精神没有。

    “是也不能这么说。他大学生怎么了?他大学生也得听咱们工人的,也得和咱们工人结合,这是毛主席说的。”

    “您说的是‘改造’,和结婚两码事。”

    “我不管一码事两码事,以后你不许说配不上他,要让他觉得娶了你,是他的光荣,是咱们工人看得起他。”

    “这怎么说啊?哪天您亲自和他说吧。妈,我困了。”

    “这孩子。现在‘三号’是历史反革命了,较起真儿,是李露他爸给陈大夫害死的,陈玉珊那丫头肯定不会和李露好了。就是她想好,她妈也不干,依我看现在是机会,你哪能说‘配不上’他?傻丫头。”

    “您以为陈玉珊不跟他好了他就找我啊?我又不是金枝玉叶。人和人是缘分,我爸说的对。我们俩要是有缘分,用不着死乞白赖的,自然而然就能够在一起。妈,我困了,我想睡觉了。”

    “那到是,哪天我把他生日要来,我找人算算,看看缘分。”

    “好。妈,我困了。”

    “以后你们再在一起,你就说‘你想吃什么啊,我给你做’,‘你衣服破了,我给你补’,一点点感动他。”

    “我爸爸是不是就是被您感动的?”

    “我感动他?他感动我差不多。你别看你妈现在这样,年轻的时候可尊(俊)呢,樱桃小嘴。”

    “行啦,妈,我困了,明天我早班。”

    “还有一件事,我得特别提醒你。和男人在一起你可得小心点,把握住自己。”

    “什么男人不男人的,真难听。妈,您想说什么?直说。”

    “我要告诉你,要把握住自己,没领结婚证别把自己给他,大晚上的,没人的时候,要特别加小心。”

    “给他什么啊?妈,您瞎说什么啊?我睡觉了。”小芹故意打个呵欠。

    关上灯,浮想联翩,又是一个不眠夜。

    第二十二章

    那一天李露是从北海大桥走回学校的。几个要好的同学看李露这些天郁郁不乐,都问他怎么了?李露只好说了。听说陈玉珊爸爸是历史反革命,多数同学都劝他分手算了。李露则给他们大讲我党的阶级路线,唯成分又不唯成分,称赞陈玉珊思想如何如何进步。除了讲这些,她还描述了陈玉珊的小巧美丽、气质如何高雅。

    夏天去李露家通知隔“离审查的”那个宽脑门同学,现在是“井冈山”写作班子的。他分析陈玉珊和李露分手的原因,说陈玉珊妈妈在其中起着关键作用,他叫李露去求求陈太太,说不防给陈玉珊妈妈磕头下跪。

    说着说着,他想起夏天去李露家送通知遇见的那个女人,他描述长相,李露说她就是陈太太,宽脑门说:“好凶的女人啊。如果是我,我是不敢去求她的。”

    李露又去学校找陈玉珊。这回他远远地躲起来,看见陈玉珊从校门出来他在后面尾随,走到没人的地方他才喊陈玉珊。

    尽管陈玉珊还比较吃惊,态度已经和缓多了,李露提出到到什么地方坐一坐,她也没有反对。

    两个人沿着马路往家的方向走,谁都不说话,“你找我干什么?不说话我可走啦。”陈玉珊说。

    “噢,我请你原谅我爸爸,我希望我们俩还和从前一样。我有些紧张,一时不知道怎么说。”李露说。

    “不可能了……”陈玉珊长吁一口气。

    “我知道你们家遭到很深的伤害……但是我觉得大人的事情是大人的事情,孩子是孩子,我希望我们俩还和从前一样。”

    “不可能了。你想想我的感受,还有我妈妈。”

    “我能够理解,我想去见见阿姨,向她……道歉,表白一下我的内心,谈谈我的想法。”

    “我妈妈的脾气你还不了解,我劝你不要去,去了也是白去,自讨没趣。还有,今后你不要来学校找我,不是为了别的,是为了你,石敢当已经知道了。”

    “知道什么?”

    “知道我爸爸是怎么死的,知道咱们俩不是亲戚。”

    “你告诉他了?”

    “不是,是我弟弟说漏了。你上次来不是说你是我表哥吗?石敢当问我弟弟,我弟弟说北京我们家没有亲戚。你又带着‘井冈山’袖章,一看就知道你是清华大学的。”

    “噢,这么回事。石敢当怎么和你弟弟在一起?”

    “我弟弟总是被一些小无赖欺负,他打抱不平去了。”

    “找你是我的自由,我明天就去你们学校找他去。”

    “你千万不要这样,别硬碰硬,他们都是干部子弟,打人可凶了。”

    “好吧。”

    “也别给我往学校写信,我担心他会偷看。”

    “他怎么能够看你的信呢?这是侵犯人权。”

    “现在还讲什么人权。”

    “那我把信寄你们家去。”

    “我们就从此分手吧,相互忘记对方吧。”

    “我忘不了你。我知道,你也忘不了我。”

    陈玉珊不说话。

    旁边是故宫筒子河,一条石凳空着,李露示意坐坐,他们俩并排坐下。

    石凳边有两三朵野花,李露掐下一朵递给陈玉珊。陈玉珊伸手去接,李露缩回手,把野花插在陈玉珊头发上。陈玉珊伸手轻轻碰碰野花,凄然一笑。

    “你来找我你家里知道吗?”陈玉珊问。

    “没有告诉他们。”

    “他们现在对咱们俩的关系什么态度?”

    “我父母对我们的事情一般不管,我们自己做主。不过上次他们问过我,我说我还是喜欢你,我爸爸表扬我爱情至上。我妈妈妹妹弟弟都挺喜欢你的。”

    “得了,雯姐就不喜欢我,我都看得出来。”

    “我大妹妹那个人比较偏激,当兵的嘛,就那样。”

    “露哥——”陈玉珊叫李露,好久没听陈玉珊叫“露哥”了,李露忘情地抓住她的手。陈玉珊笑着慢慢把自己手抽出来。

    “作为朋友我也可以叫你‘露哥’啊。”陈玉珊有点顽皮地看李露。

    “听你叫我露哥,哎呀,那感觉……无法形容。”

    “行,那以后我还管你叫露哥。”

    “好。”

    “但是叫露哥,不等于我们还是从前那种关系。”

    “那我不接受。”

    “不接受我就不叫了。”

    “好、好、好,我接受。我问你,阿姨知道我来学校找你吗?”李露问。

    “目前不知道。”

    “什么叫‘目前不知道’?”

    “我弟弟已经知道,是石敢当告诉他的。”

    “噢。珊珊——我现在还能这么叫你吗?”

    “随便。”

    “珊珊,我还是想去见见阿姨。”

    “你见她有什么用?我这里已经不想和你好了。”

    “你这是真话?”

    陈玉珊双手抱膝,注视着河水,迟疑一会儿点点头。

    “珊珊,石敢当是你同班同学,还是一个年级的?”

    “我们一个班的,从高一他就缠着我。”

    “过去没听你说过啊?”

    “我根本没把他当回事,说什么呀?”

    “噢。现在呢?”

    “现在……我还没把他当回事。”

    李露用身子轻轻接触一下陈玉珊。

    陈玉珊眼睛看着水面,冷冷地说:“现在我们两家关系这个样子,你说我还能和你好吗?我妈妈现在是极力反对咱们俩好,就是不管我妈,今后嫁给你,我爸爸那里我怎么交代?”

    沉默,两个人都看着水面。

    陈玉珊又说:“其实我妈妈也看不上石敢当,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非叫我跟他好不可。也可能受了刺激,看上石敢当他爸爸是大官,又是解放军,可以保护我们。露哥,我们家现在是这样,你就不要找我了,我听说,邱大妈的女儿对你不是挺有意吗?她长得也不错,体型比我好,家里又是工人,邱大妈又是主任。”

    “我是找爱人,我喜欢你,别的我不管。”

    “你们男人怎么都是这样。”

    “还有谁?”

    “石敢当啊。他和我挑明了,我说我们家是历史反革命,他说他不怕。”

    “在我和石敢当之间,你什么态度?”

    “我……我想这辈子当尼姑,谁也不嫁,陪着我妈妈过一辈子。”

    “唉——”李露叹气,“珊珊,你要是当尼姑,我就当和尚,一辈子不娶。”

    “露哥——”陈玉珊眼睛有些湿润,“我怎么这么倒霉啊,我的命好苦……”

    李露搂住她的肩头。

    天色暗下来,陈玉珊掏出手绢擦擦眼睛,“我们回家吧?”她说。

    “我们在外面吃吧,我请客。”

    “我不想喝豆汁儿。”陈玉珊说。

    “好,这回咱们吃烩饼,不喝豆汁儿。”上次在外面吃饭李露请陈玉珊喝的豆汁儿,陈玉珊说那是刷锅水。

    进了饭铺李露先找水龙头让陈玉珊洗脸,又一个个的挑凳子,把不摇晃的给她——摇晃的凳子榫子连接处容易夹屁股。又从放筷子的玻璃瓶里选出两根比较好的,跑到水龙头那里重新洗一遍递给陈玉珊,完了站到窗口准备端饭。

    珊珊摆弄着筷子,一次又一次偷偷看李露,心里暖暖的。

    待会儿李露端过来两盘肉丝烩饼,把肉多的一盘给了陈玉珊。吃着饭,李露问陈玉珊,陈太太坚决反对他们俩好,有没有故意报复他的意思,陈玉珊说不知道。李露提醒陈玉珊,说即使他们俩分手,陈玉珊也不能草率结婚,陈玉珊说知道。

    吃完饭走出饭馆,天已经黑了,他们有意无意挑光线暗的地方走。走着走着李露悄悄捏住陈玉珊的一个指头,陈玉珊慢慢攥住李露的手,随后两人的五指交叉在一起。他们相互看看,都笑了,“扑——”,李露亲陈玉珊一口。陈玉珊站住,用力擦脸蛋李露亲过的地方,有些慌张地说:“亲嘴会不会怀孕啊?”

    快到胡同口,陈玉珊慌忙甩开李露的手,又朝前面一努嘴,李露一看,路灯下面站着陈太太。

    “正好,我正想见见阿姨呢。”李露说。

    “露哥,求你了,你先躲躲,等我和她说了之后,你再见她好不好?”

    “好吧。”李露原地站住。

    陈玉珊也站住,注视着妈妈。过了一会儿陈玉珊还不走,李露奇怪地看她,惊讶发现她的眼里有泪水。陈玉珊揉两下眼睛,看着妈妈小声说:“我爸爸死以后,妈妈好像变了一个人。过去天黑了,我们如果不按时回家,都是我爸爸到胡同口来等我们……”

    “是……啊。”李露感叹。

    “我走了。”陈玉珊朝李露点点头,走两步又站住。

    这回李露也看见了,一个男人正在和陈太太说话,两个人神色都很紧张,左右张望。陈玉珊回头看李露,李露也看她,意思是问那个男人是谁?

    陈玉珊没有说话,急促地朝妈妈走去。刚才和陈太太说话的男人已经不在,李露看见陈玉珊走到母亲跟前,说些什么,母女俩就进了胡同。李露又站了一会儿,也不回家,直接回学校。

    见到妈妈,陈玉珊第一句话就问刚才那个男人是谁?妈妈垂下眼睛,虚弱地说:“你看见了?是大老张,他塞给我两块钱……他叫咱们挺住。”

    母女俩谁也不再说什么,快到家,陈太太问女儿吃饭没有,陈玉珊说吃了。看女儿说话的语气透着几分轻松,陈太太猜想是石敢当请女儿约会吃饭。

    “这么晚你和谁在一起?”进了家陈太太迫不及待问。

    “李露。”

    “什么?!”

    “他去学校找我去了。”

    “你们还来往?!”

    “我给他写了绝交信,他找我,怎么了?”

    “他说什么?你们都说了什么?”

    “他还要和我好。”

    “你怎么说的?”

    “我说不可能。”

    “对、对、对,坚决不能和他好,你说的不要含糊,要让他觉得没有一点余地。”

    “是,我是这么说的。”

    “后来呢?”

    “后来他请我吃烩饼。”

    “后来呢?”

    “后来吃完烩饼就回家了。”

    “你没说以后不许再找你?”

    “说了。”

    “他怎么说?”

    “他说给我写信。”

    “不许让他给你写信。”

    “他要写我拦得住吗?凯凯——”陈玉珊叫弟弟,“以后他给我的信,我要是不在家你帮我收下,不许丢了。”

    弟弟点点头。

    “不许他写信,来了我就烧了。”

    “妈,您得尊重我的权力,我们就是分手,也可以做朋友嘛,这样的事情很多啊。”

    “‘做朋友’?做就做到一块去了,不许。”

    “妈,您不要逼我,逼我我私奔。我已经向他表示,一辈子不结婚,陪着您。”

    “石敢当呢?”

    “我谁也不嫁,做一辈子老姑娘。”

    陈太太有些愕然地呆住,片刻她走过去拉住女儿坐下,摸她的头,不断地摇头,泪水涟涟,说:“可怜的孩子啊,怎么早不生、玩不生,赶到这个时候。要是没有文化大革命,你爸爸也死不了,你也可以顺顺利利上大学,你和李露也可以顺顺利利成为夫妻,什么事情也没有,平平安安过日子,文化大革命真是造孽啊……”

    “妈,您可别乱说,这是‘反动’。” 陈京凯说。

    “我就说了怎么着?”陈太太伸直脖子喊,“叫他们来抓我,叫他们来打我,枪毙了我,我不怕,文化大革命就是造孽。”

    第二十三章

    李殿赋家的茅房只有一个坑儿,独门独院早上起来解手,孩子们往往为了争第一百米赛跑。两家邻居搬来之后,人家捷足先登自己只能门外耐心等着,埋怨都不敢,憋急了只好去公共厕所。水龙头除了西屋厨房有一个,再就是外院的那个,原是为了浇花、浇菜、洗衣服准备的。李殿赋他们搬进西屋以后,掐掉了屋里的龙头,外院的成了全院的唯一。早上起来涮尿盆、饭后刷碗、平时淘米洗衣服,三家都得讲究个先来后到。

    亚茹他妈他们搬来前,孩子们听说工人要和他们作邻居,激动得失语。那天的日记李云写道:“和工人阶级住一个院子,榜样就在面前……”。李岚虽然没写日记,心里却盘算:“这回好了,爸爸再打我,我就躲到工人叔叔家去,让他们保护我。”

    水龙头前面排上几回队,憋着尿往公共厕所跑两趟,没两天孩子们全蔫了。

    “……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毛主席就是那金色的太阳……”宋家媳妇的歌声开始在22号院的上空荡漾。22号不同于宋家媳妇他们原来住的院子,他们原来住的院子住着二十几户人家,孩子哭大人叫、鸡鸣狗盗,往往埋没了宋家媳妇发出的旋律。22号就他们三户,而且其他人又缺少音乐天赋,得天独厚给了宋家媳妇展现才能的机会。

    这个女同志唱歌有个特点,没有预热期,说唱就唱,往往抽不冷子歌声骤起,吓人一跳。不过时间一长,大家渐渐习惯,偶尔也能品出点里面的抒情味儿。

    女人毕竟是女人,再怎么激情饱满,也赶不上老爷们洪亮。亚茹爷爷有气管炎,咳嗽起来没完没了,到达高潮,隔着堵墙隐约都可以感到有股气流迎面吹来。好在他的咳嗽是从小声叽咕开始的,渐行渐近,走一个四十五度的缓坡才达到排山倒海之势。到达顶峰时,“砰”地震耳欲聋吐口痰,戛然而止。

    文似看山不喜平,缠绵悱恻有宋家媳妇的歌声,老爷子的咳嗽干脆利落如同麻雷子,婉约豪放交相辉映,叫李殿赋他们享用不尽之至。

    与工人阶级为邻,是李殿赋万万没想到的事情。他们这几间房是1951年盖成的。解放前从琉璃厂搬过来买的是旧房,解放那年扒了旧房盖了现在的新房。买房买地、一拆一盖,前后花去李殿赋好几个元宝。要知道这房子今天给别人住,一他不会买,二即使买了也不会翻盖,白花钱。

    龙新芳也后悔,后悔当初还是应该挑北屋住,冬暖夏凉,现在给别人住了。李殿赋做她的思想工作,说富不过三代,他们李家从浙江到北京已经五辈儿,富缘已尽。

    “富不过三代”是李殿赋说给老婆听的,同时也是安抚自己,给自己吃宽心丸。精神食粮不顶时候,说两句宽心话最多平静那么一会儿,稍微遇见点什么刺激,又会勾起不痛快,心里窝囊。憋着实在难受,李殿赋想找人聊聊,即使解决不了什么实际问题,起码心里舒坦一点。

    自然而然他先想到的是安副局长。

    安副局长是大学生,李大钊的老乡和关门弟子,甭管是学问还是资历,李殿赋都服他。更有三年自然灾害时,安副局长把国家补助给他的白糖、黄豆分给李殿赋他们,在他眼里,安副局长首先是兄长和朋友,其后才是领导。

    想好去找安副局长他又犹豫,大字报揭发安副局长是“叛徒”,这时候上门让别人看见,对自己不利。这么想了一阵,吃过晚饭他去找老雷。

    除了陈大夫,胡同里老雷是李殿赋的另一个社交伙伴。

    老雷住在胡同北口的一个大杂院里,进到院子,黑影里这一撮那一堆都是纳凉的邻居,相互闲聊着。院子里没灯,亮灯房间里射出的光线,映照着他们闪烁的眼睛。李殿赋主动问候他们“吃啦”,结果他们都不理睬。这不怪他们不懂礼貌,李殿赋过去来,很少搭理他们,现在突然问候,他们搞不清他在和谁说话。

    到了老雷家的门前,李殿赋拍两下门,开门的是老雷爱人。李殿赋迈进门,看见老雷站在里外屋的门帘前,有些惊讶地看李殿赋。

    等爱人关上门,老雷指手画脚,表情丰富地指李殿赋身后。李殿赋回头看看,身后除了老雷爱人再没有外人。李殿赋又上下打量自己,担心是鸟屎之类的东西掉在肩膀上,老雷在提示他。

    老雷往前走几步,压低声音说:“老李,都什么时候了,咱们俩还是少走动吧。”

    老雷爱人笑得特别勉强,像勇敢的孩子打针不哭,她指指门外,轻声说:“您来找老雷,容易让邻居怀疑咱们是反革命串联。他们都是工人,打小报告。”

    李殿赋恍然大悟,检讨自己说没想这么多,转过身子要走。老雷上前轻拍李殿赋的后肩,哑着嗓子地说:“对不起啦,有什么事情明天咱们班上说。”

    第二天早上老雷提前半小时出门,特意在机关大门口等候李殿赋。见到李殿赋他一个劲道歉,然后问昨天晚上找他什么事?李殿赋说没事,老雷说:“下班没事吧?我请你吃炒肝儿,西四包子铺,咱们边吃边聊。”

    终于李殿赋还是去找安副局长了。

    安副局长住在阜成门外月坛附近不管部宿舍大院,星期天吃过午饭,他骑着自行车进了大院。有上回老雷家的经历,这回他特意戴顶下乡劳动的旧草帽。午后太阳正大,宿舍院子里人不多,李殿赋压低头高抬眉,沿着帽檐警惕地观察四周。到了安副局长家的单元门前没遇见什么熟人,他心中庆幸。

    安副局长住在三楼,他疾步蹬梯,打算趁着没人的工夫溜进局长的家。

    到了二楼和三楼的转角处,已经看见安副局长家的门,楼上有开门关门和人说话的声音。声音是在四楼,李殿赋小声嘟囔一句,留恋地看看安副局长家的门板,不敢停步继续往四楼上走。

    四楼下来一位中年妇女,是部里其它司局的,机关里见过面。欧阳住在这个单元的六楼,李殿赋冲她笑笑,假装问欧阳是不是住在六楼?

    中年妇女点点头,顺着楼梯下去。李殿赋上了几节台阶停住,伸头看那个妇女。等她下到低层,李殿赋踮着脚尖轻轻往三楼下。突然下面单元门“砰”的一响,一个人嘴里哼着《打靶归来》从外面进来。李殿赋赶快停住脚,趴在楼梯扶手上往下瞧。从歌声和走路速度判断,进来的是个小伙子。他盯着小伙子的头顶,希望他是一楼的住户。可是“头顶”几步一窜、几步一窜往上跑,已经到了二楼。李殿赋又希望他是二楼的住户,那知转眼“头顶”上了三楼的楼梯。不能再耽搁了,李殿赋急忙倒着往四楼上退。脚后跟没长眼睛,一个屁股蹲他坐在台阶上。真不含糊,别看他五十多岁了,屁股刚一着地,他灵巧地一返身,四肢着地、背项朝天、手脚并用,几下爬到四楼。到了四楼他立起身子准备继续往五楼撤退,忽然听见下面有拍门声。这时他才意识到刚才的脚步声和歌声都停止了。

    李殿赋一手扶着墙,慢慢探出一点身子,见到一双脚站在安副局长家的门口。他勇敢地把身子往外多伸出一点,看清小伙子上半身,认出是安副局长的儿子。他刚要打招呼,又止住。这时候出来安副局长的儿子要是问自己怎么从上面下来,自己怎么回答?总不能说刚才遇见外人,怕人家看见躲到上面去吧?更不能说去了欧阳家才来的,把领导放到什么位置?这一点李殿赋还是懂的。

    他身子贴着墙,注视着安副局长儿子的两只脚,见脚移动,没了,他才掸掸衣服上的土,屏住呼吸,心里数“一、二、三……”数到十下深吸一口气,走下去敲门。

    门里面问“谁”,李殿赋回答“我”,安副局长儿子开开门,叫他“李叔叔”。进了门,看见安副局长在走廊尽头正在扣皮带、系文明扣。

    安副局长这些不礼貌的举动李殿赋已经习惯,到了夏天,局长夫人要求家庭成员不外出的,在家只穿基本文明线的衣服,袜子都得脱了,以减少磨损。所以李殿赋一敲门,局长忙着穿衣服、套袜子。

    寒暄过后,话题很快转到主题,李殿赋说他的房子一不是偷的,二不是剥削来的,是凭自己本事挣钱买的,现在说交公就交公了,一个子儿也不给,给别人作嫁衣裳了。

    七七事变没去延安,白天李殿赋教书、晚上刻图章,后来在琉璃厂开了一个门脸,卖寿山石、做石膏像、蜡果,到了解放前夕江湖上有了名气,人称“蜡人李”。出了名有了钱,李殿赋带着家人搬到西安门。

    局长还没说话,局长夫人先开口,她开导李殿赋:“老李啊,房子交就交了吧,弄个‘房产主’背着多难受啊。社会主义嘛,就是要消灭私有制,我们要顺应历史潮流。”

    这位夫人是安副局长的二房,是解放前背叛家庭参加革命的大学生,据说早年天津劝业场的股票多一半是她娘家的。

    安副局长也劝李殿赋,说“塞翁失马,安知非福”,他有个堂弟,解放前抽大烟,赌钱,房子、地都卖光。到了土改划成分,人家倒成了贫农,还跟着斗土豪、分田地……

    安副局长说到这里,他夫人朝他使眼色。孩子的舅舅给日本人当过翻译,一直瞒着,她担心丈夫带口直言给泄露出来。

    看得出来,安副局长情绪不高,话也不多。一开始李殿赋以为他这样,是现在挨批判,心情不好。过了一会儿,他猜想安副局长不多说话,是不是怕说错话,担心自己打小报告?这么一想,李殿赋站起身,“时候不短了,安副局长,我走了。”他说。

    “谢谢,这时候你还来看我,有些人看见我都躲着我走。”安副局长说。

    “您有什么问题?您是毛主席的好干部。”李殿赋说。

    “谢谢你这么相信我。”

    “没什么,今后您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说。”

    “有你这句话我已经非常感谢了。”安副局长脸上有了一点真诚的笑意。

    “没事到我家坐坐去,我不怕。”李殿赋又说。

    “老李,谢谢你来看我们。我问您,没有人找您谈话?”安副局长夫人问李殿赋。

    “有啊,这些天,领导尽找我谈话,叫我‘灵魂深处闹革命’,改造资产阶级思想。我闹什么革命?我十七、八岁就闹革命了,让学校开除……”

    “不是,我是说没有人找您谈话,要您揭发我们老安?”安副局长夫人补充问。

    “噢,这个啊,没有。到现在还没有。真的没有。就是有,我也不会说——没有可说的啊,安副局长是执行毛主席革命路线的啊,是毛主席的好干部啊,三年自然灾害,把国家补助给他的白糖、香烟给我们,到哪儿找这样的干部啊。”

    “喝,你还记得这些呢。”安副局长说,欣慰地笑。

    “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我怎么能忘记?”

    “好、好,老李,是条汉子,是个爷们。我给你交个底,我不是叛徒,你放心,但是我的确写了悔过书。你也是大学生,你应该知道,咱们上学那会儿,谁是共产党、谁是国民党,大家都知道。学校如果知道你是共产党,训导处找你谈话,叫你写检查,放弃共产主义。为了应付差事,写就写呗,得,本来是应付差事的事,今天就变成了叛徒。妈的——”安副局长说着脸色又不好看。

    “是……没错……没错……”李殿赋一个劲点头,“我上中学我就看了《共产党宣言》,大学看了《新青年》《资本论》……随便看啊。要说那时候挺民主的。”

    “别这么说。”安副局长夫人急忙摆手。房门本来是关着的,夫人起身拉开门看看,又关上。

    “我估计国家要乱,不妙。”安副局长说。

    “乱什么?别瞎说。乱,也是乱了敌人,锻炼了群众。不破不立,砸烂旧社会才能建立新社会。”安副局长夫人说。

    “嫂夫人说的好。”李殿赋朝局长夫人假装赞许地点点头。

    两个男人相互看看,没有再说什么。

    李殿赋起身告辞,局长夫人挽留,说:“别走,晚上咱们吃你们北京人的炸酱面。”李殿赋连连说“不了”。

    局长夫人很会过日子,平时接水都把水龙头弄得滴答水,说这样水表不走字。现在人家客气一下,你就真的不走了,让人觉得你太不懂事了。

    到了走廊,房门一响,安副局长的女儿进来。叫过爸爸妈妈,却一反常态不理李殿赋,在爸爸妈妈提醒下她才忸怩地叫李殿赋一声“叔叔”。

    李殿赋走后,安副局长批评女儿没礼貌,不叫李殿赋“叔叔”。女儿问爸爸,李殿赋是不是“胡同串子”?安副局长头一次听见这个用语,但是他很快明白是什么意思,他问女儿是从哪听来的词。

    安副局长女儿兴奋地说,他们班今天开了一个有意义的班会,班会上大家都要说自己的爸爸妈妈是干什么的。她说了自己的爸爸是局长,给他们开会的高年级大哥哥大姐姐说她是“革干”,当时就批准她参加了红卫兵。她还说他们班有些同学是地富反坏右,还有一些既不是“黑五类”,也不是“红五类”的同学,给他们开会的高年级大哥哥大姐姐说他们是“城市贫民”、“胡同串子”……“爸爸,李叔叔是不是就是胡同串子?给我们开会的大哥哥大姐姐让我们今后要从阶级的角度看人。”女儿说。

    女儿正在上初中一年级,安副局长对她说,从阶级的角度看人,不是这么看,单纯片面讲究出身是不对的。又嘱咐女儿不要以为爸爸妈妈是干部,就看不起普通老百姓,动不动说人家是胡同串子、城市贫民。要说胡同串子,大家都是都是胡同串子。他是乐亭的胡同串子,还不是县城的,还是庄里的胡同串子;妈妈是天津南开区的胡同串子。

    安副局长儿子去年复员,党员,现在在东单菜市场做团的书记。他在旁边听着,说自己也是“乐亭的胡同串子”,还说李殿赋应该是“遗老遗少”。安副局长说遗老遗少是指思想意识,不是指出身,如果指出身,周总理、鲁迅都是遗老遗少。安副局长儿子点头,说李叔叔没有孔乙己的臭酸劲儿,为人朴实。

    安副局长农村的小脚老婆给他生了两个儿子,解放后离婚,安副局长分到小儿子,现在的女儿是他和第二夫人的爱情结晶。

    吃晚饭的时候,安副局长话里带话地让孩子要有所心理准备,他有可能要受到冲击。儿子默默听着,没说话,女儿刨根问底问为什么。安副局长说:“一个生产队的书记都要挨批判,爸爸是局长,能不挨整吗?”

    女儿很不解,说爸爸妈妈都是革命干部,不应该挨批判,爸爸说现在是人人过关。女儿很难受,饭也不吃了,躲进自己房间哭起来。本来今天很高兴,班里同学报“家庭”,就自己一个人是“局长”,有一种高高在上的感觉。刚热乎了这么一会儿,现在一下子要“挨批判”,她脑袋里全乱了。

    第二十四章

    天一天比一天短了,风也见凉。

    又是一个星期天,吃过早饭收拾完,李殿赋两口子相对而坐。阳光照进来,他们俩的身影映在后山墙上。

    天上传来出巢乌鸦的叫声,这些鸟儿晚上都是栖息在北海的。一阵风起,枯黄的葡萄叶子摇摇摆摆飘落下来,李殿赋一阵揪心。这两架葡萄是新房子盖成后,原来给他们看祖坟的老石头儿送来的,当初的两根小荆条,现在扑扑拉拉已经盖满了整个院子。

    “还记得老石头儿吗?这葡萄还是他送的呢。”李殿赋问龙新芳。

    “记得啊,怎么不记得。他可有日子没来了,最后一次来是……五二年吧?一晃十多年了。”

    “说不定老爷子都不在了,今年——”李殿赋算了一下,“现在他要是活着,应该八十二了,说不定已经死了。他是河北吴县的,你们保定府的。他们那个县的人,多是给人家看坟。”

    “哎,该埋葡萄了。”龙新芳说。

    照往常,到这个时候要给葡萄灌水、打药,下霜前埋进土里过冬。“不管它了,爱死不死吧。”李殿赋说。奋斗多半辈子,连一套房子都保不住,竹篮子打水,和“卖瓜子的”同居一院,他哪里有心情料理葡萄?

    墙角有奇怪的声响,龙新芳说猫得病了,李殿赋没答话,眼睛看着院子。院子里凉衣服的绳子上挂着两条红色的内裤,一大一小,风一紧,它们绕着绳子翻跟头,“红裤衩一大一小,女人的。”李殿赋突然说,然后俏皮地看龙新芳。龙新芳马上明白,说:“黑家猫又吐又泻,我家的。”

    “哈哈哈——”两人都笑了,带着一些勉强。

    李殿赋的家规还有一条:女人的内裤要晾在男人看不见的地方。龙新芳看着院子里的红裤衩说工人家不讲究这些,上回她去谁谁谁家,看见月经带就挂在脸盆架子上面。又说现在好多人都借用红卫兵介绍信买红布,不要布票,说哪天也让李露开张介绍信,扯几尺红布,给李雪她们做裤衩。“你要吗?”她问李殿赋。

    “哪儿有男人穿红裤衩的?”李殿赋说。

    李殿赋让孩子给猫吃点大黄片,他说肯定是猫吃多了,撑着了,给它打打食。他们哪里知道,大黑猫是外出觅食,被小八子逮住,小八子攥住它的尾巴乱抡。

    从老祖宗入京为官不愁吃喝开始,孩子们有点不舒服就吃“大黄”,理论基础是小孩子贪吃,积食生火、火生百病。到了李殿赋这里,未雨绸缪,甭管积食不积食,每到周末按年龄大小给他们分发药片,做预防。后来扫地从床底下扫出一些大黄片,这以后再吃,他让孩子们排好队,亲眼看他们吞下去,还要伸出舌头检查。

    大黄片没能够挽救大黑猫的生命,没两天大黑猫就死了,两个小丫头难过的流泪。李殿赋问孩子是不是喂多了?孩子们一起嚷嚷,说是按爸爸吩咐的“四分之一片”喂的。龙新芳忙说爸爸说晚了,如果早点说,早点给猫吃药,可能就死不了了。听了这话,李殿赋脸上刚显出的一点自责立刻消失。

    没有旁人的时候李云说妈妈真会拍爸爸的马屁,错误也变成成绩。妈妈说她才不是那种溜须拍马的人,她和爸爸结婚三十年,很多事情只要没听爸爸的,准保出错。李云捂着肚子笑,说照妈妈这么说,听爸爸的话他们家的革命事业就发展;不听爸爸的话,他们家的革命事业就遭受挫折;逗死他了。龙新芳笑着生气说:“去,讨厌,本来就是嘛。”她举例子,“有一回窝头锼了,你爸爸让我扔了,我没听,搓碎了熬粥,结果你们喝了都拉稀。”

    孩子们拉稀龙新芳向丈夫作检讨,李殿赋说拉稀去火,这星期不给孩子们吃大黄片了。见丈夫能够这样娴熟地运用辩证法,龙新芳五体投地。

    大黑猫一死,耗子立刻出现,三家都去买耗子药。

    初秋的阳光懒洋洋照下来,“北屋”的女儿叫宋小平,早饭后,李岚和亚茹、小平在院子里跳皮筋儿。她们边跳边唱,先唱“高级点心、高级糖,高级老头上茅房……”,又唱“邓拓、吴晗、廖沫沙,一根藤上三个瓜,黑瓜瓜、烂瓜瓜,都是资产阶级臭瓜瓜……”。

    “北屋”和“东屋”的两个小子在李殿赋家的窗台儿底下玩过家家,阳光照着他们好舒服。亚茹弟弟比小平弟弟大一岁,他管小平弟弟叫“儿子”,小平弟弟管亚茹弟弟叫“妈”。当妈的大约正在哄儿子睡觉,发出咿咿呀呀的催眠声,小平弟弟睡着了还说梦话,怪逼真的。

    差不多一个小时了,两个孩子在窗户底下唧唧歪歪,李殿赋已经受不了了,浑身感觉虫子爬。他想轰两个孩子一边玩去,又怕他们大人看见不高兴,结果他一次一次地站起来,隔着玻璃看他们,希望俩孩子抬头看见他,他就呲起牙吓唬他们走开。

    可是两个孩子玩的非常投入,他们又开始 “吃饭”。亚茹弟弟递给小平弟弟半块砖头让他吃,小平弟弟问是什么?亚茹弟弟说是窝头。小平弟弟看见亚茹弟弟拿着一块瓦片在啃,问他吃的是什么?亚茹弟弟说是饺子。小平弟弟撅起嘴,问他为什么吃窝头,亚茹弟弟却吃饺子?亚茹弟弟说当家长的都吃好的。小平弟弟说地主也吃好的,亚茹弟弟吃好的,亚茹弟弟就是地主。“啪——”亚茹弟弟扇小平弟弟一个嘴巴,“哇——”小平弟弟哭了。

    “你干吗打我弟弟?”小平朝亚茹弟弟喊。

    “他干吗骂我是地主?”亚茹弟弟分辩。

    “嘿,你们小子怎么上手就打人啊?”宋家媳妇从北屋跑出来,把自己儿子拉到跟前,给他抹一把鼻涕,随手蹭在衣襟上,“管不管哎!”她朝东屋喊。

    “你们家小子嘴也够贱的。”亚茹他妈不能不从东屋走出。

    “那也不能上手就打人吧?”宋家媳妇说。

    “行啦,我跟你道个对不起还不行吗?对不起啦,还不行吗?”亚茹他妈说完照儿子屁股踢一脚,“讨厌,不要脸的玩意儿,回去。”

    “谁不要脸了?别变着法儿骂人好不好?”宋家媳妇说。

    “我说你了吗?真新鲜,有拣钱、拣钱包的,还有拣骂的。”亚茹他妈说。

    亚茹爷爷遛弯儿从外面回来进了院子,面对儿媳妇和“北屋”的争吵视而不见。他扶着葡萄架不停地咳嗽,声音渐渐盖过两个女人的吵闹。他脸色开始发紫,声音也越来越含糊,仿佛有一桶糨子糊住他的喉咙。亚茹跑过去给爷爷捶后背,老爷子忽然“哇”的一声怪叫,一大口粘痰吐在地上,差点喷在孙女身上。

    龙新芳养了几只鸡,独门独院时每次给鸡放风,都得等到李殿赋上班以后进行。在他下班之前,一定要把鸡关回去,再把地上的鸡屎打扫干净。“北屋”“东屋”搬来以后,他们养的鸡是人起鸡起、人睡鸡睡,整个院子成了他们的养殖场,到处都是鸡屎。亚茹爷爷腿脚不利落,后来到了冬天,满地的鸡屎冻成小冰砣,一次差点把老爷子绊个跟头,他大骂一通娘,于是他们两家的鸡就终日关了禁闭。鸡屎没了可是老爷子吐痰依旧,大冷天的,原来的鸡屎小冰砣换成粘痰小冰砣,晶莹剔透,一直闪烁到阳春三月。

    院子里又恢复了平静。

    屋门一响,李雯进来。她穿着海军的军装,兴奋地告诉爸爸,前天江青同志观看了他们排演的《麦贤德》,说着拿出演出结束江青同志和他们的合影照片。李殿赋戴上花镜举着照片在里面找女儿,龙新芳也把脑袋凑过来。

    “这是我。”李雯给他们指点,“我在第一排第一个,江青同志第一个和我握的手。爸爸,我握了江青同志的手,是不是就等于握了毛主席的手?”

    “那当然。”

    “我真幸福啊。”李雯听了扶着爸爸肩膀,脚尖立起,一条腿向后一蹬,嘴里唱道:“哒哒——利利——哒——”

    “姐,让我握握你的手。握了你的手,就等于握了毛主席的手。”李云说。

    “我也握握。”李殿赋伸出手。

    “我也握握。”妈妈说。握完她勉励李雯:“今后好好干,哪天真正和毛主席握一次,那才叫光荣。”

    “哎,姐姐演的《麦贤德》,江青看了,还和她握了手。和江青握手就等于握了毛主席的手,你们快来和姐姐握手啊。”李云对院子里的两个妹妹喊,也想让“北屋”“东屋”知道。

    李岚、李雪还有亚茹、小平都跑进来,一个挨一个和李雯握手,亚茹弟弟和小平弟弟排在最后。他们不知道大家都和李雯大姐姐握手为了什么,只是觉得别人都握了,自己要是不握吃亏了。

    李云这一喊十分有效,先是宋师傅过来,拿着李雯和江青同志的合影照片近看完了远望,嘴里啧啧称赞,“老李,你们家的人真有福气,到目前为止,和我握手最大的官就是我们基层店的书记,估计顶多是个股长。”宋师傅说。

    “江青真漂亮啊。多大了?看着跟小媳妇似得。”宋家媳妇跟着说。过一会儿去厕所,路过煤屋子,她偷偷踢碎李殿赋家的一块蜂窝煤,嘴里叨咕:“怎么好事都是他们的?”

    亚茹他爸也走出屋,站在院子里搭话,李殿赋起身把合影照片递给他。亚茹爷爷在屋里张罗着要看,亚茹他爸又转给他。亚茹爷爷迷着眼睛看半天,说原来毛主席的媳妇这么年轻,亚茹他爸马上说不能说“媳妇”,要说夫人。

    亚茹他妈也去和李雯握手,等她回屋亚茹他爸说她怎么和小孩子一样,亚茹他妈说她感觉好像“有了”,和李雯握握手,借点仙气给肚子里的孩子。

    消停下来,李殿赋说合影再加洗两张,邱大妈、钱处长一人送给他们一张。“您老爱显摆。”李雯说。

    “江青同志能够和你握手,说明咱们家政治上没有问题。这不是显摆,是政治宣传。”李殿赋说。

    “加洗一张要一块钱呢。”李雯说。

    “两块钱我出,你下个月给家里交三块。咱们得算政治账。”李殿赋说。李雯每个月要交家里五块钱。

    “毛主席接见红卫兵,和毛主席握了手的都不洗手了,姐,你也别洗了,留着。”李云说。

    李雯闻闻自己的手,说:“我得洗。臭烘烘的,都是让他们握的。”

    “我直担心他们两家男人和你握。姑娘家的手可不能随便叫人摸啊。”妈妈说。

    “小雯啊,你给毛主席演了那么多次戏,怎么没听你说和毛主席握手。”爸爸问。

    “毛主席一共看了我们三次戏,都是在中南海小礼堂。每次毛主席上台来和我们照相,我都在最后一排。有纪律,不许乱喊乱说,不许主动和毛主席握手。”李雯神秘地一笑,“不过我有毛主席的‘烟灰’。”

    “烟灰?”大家不明白什么意思。

    “是啊。六五年我们在中南海小礼堂给毛主席演《万水千山》……”李雯说演出结束,毛主席用过的大件东西,比如坐过的椅子什么的,被历史部门收藏;小东西,如茶杯、烟缸甚至烟头,被大家一抢而空。女孩子体单力薄,李雯什么都没抢到。正要哭鼻子,突然发现地上毛主席抽烟掉的烟灰。她急忙掏出手绢小心翼翼地将烟灰一点点捏起来,包好。

    “这么重要的事情你怎么不早说啊。”李殿赋埋怨她。

    自己爸爸妈妈不是劳动人民,李雯过去一直以为他们对毛主席不会有那么深的情感,这些事情也就没有告诉他们。现在看爸爸埋怨她,她马上说现在就回宿舍取毛主席的“烟灰”,给大家瞻仰瞻仰。爸爸说不用特意跑一趟了,下次回家带回来就行了。

    下一次李雯回家带回毛主席的“烟灰”,李殿赋又捧着给“北屋”“东屋”看。亚茹爷爷说以后闹病可以就水吃一点。

    李殿赋找出一个精致的放图章的小盒子,用金粉在盒盖写上一行垂针隶书:“伟大导师、伟大领袖、伟大统帅、伟大舵手毛主席吸烟之圣灰”,还是繁体的。然后把毛主席的“烟灰”乔迁进图章盒里,摆放在毛主席像前。

    多少年以后,李殿赋的孙子无意中发现了这个图章盒。他直观感觉这个小盒子不一般,排队上电视台“评宝”节目请专家掌眼。专家说这个图章盒是明朝的物件,象牙的,价值在十万元左右。李殿赋的孙子指着小盒子里面一小包黑面面,说是毛泽东的“烟灰”。专家说这东西愿意留着就留着吧,不值什么钱。

    第二十五章

    人的一生不知道什么时候倒霉、什么时候走运,过去被男人看不够、被老娘们儿嫉妒的陈太太,沦落到每天要去扫茅房、扫胡同的地步。天不亮,她就要起床,穿上粗布衣,包上头巾,先扫胡同,然后再冲洗公共厕所。

    监督她劳动改造的是马爷,为此每天补助他五分钱。开始马爷不干,说傻子不干活还照拿钱,他起早贪黑的一天才补助一根奶油冰棍,不行。邱大妈说爱干不干,他要是不干她找别人。马爷去找齐老头子请他从中说情,齐老头子说马爷该知足了,天天看美人,还怎么着?马爷说:“你爱(来)、你爱(来),你以为我愿意看呢。我这话跟这儿撩着,爱信不信。”

    对于阶级敌人,光劳动还不行,一个礼拜陈太太要向革命群众汇报一次思想。领导代表人民,这样齐老头子成了聆听的对像。

    每次听汇报,齐老头子都郑重其事地做记录,尽管他认识不了几个字。文化大革命爆发一百周年的时候,齐老头子做的陈太太“思想汇报”记录原稿和他的一本学习笔记被意外发现,经专家组鉴定并一致同意,齐老头子记录陈太太“思想汇报”的记录本和他的学习笔记,被文化大革命纪念馆收藏,陈列在真空的玻璃罩里。

    对于这两件东西专家讲,这两个本本之所以被视为文物,是它们体现了那个时代人民群众的精神风貌。

    齐老头子的笔记本上,写满了他学习毛主席著作的心得体会,它和陈太太的汇报记录有一个共同点,就是上面画了各种各样的图案和古怪符号。比如有一幅图案画的是一块肉、一根棍子、一面红旗和一颗闪光的星星。经专家分析认定,“肉”代表“资产阶级”(资产阶级才吃肉),“棍子” 是讨饭用的打狗棍代表劳动人民,“红旗”代表革命,放光的小星星代表“胜利”,全部含义是无产阶级推翻资产阶级的革命取得了伟大胜利。

    经过这些日子的革命洗礼,现今的陈太太收敛多了,早没了趾高气扬的派头。每次汇报,她都规规矩矩的,不忘说自己是“历史反革命分子的臭老婆”,革命群众没有枪毙她,是革命群众宽洪大量。

    “女”字齐老头子会写,陈太太说自己是反革命的臭老婆,做记录的齐老头子在记录本写一个女字,旁边作一个只有他认识的做爱符号,表示是自己的女人,代表“老婆”这个词。“老婆”旁边再画一滩屎,代表“臭”的意思。陈太太说革命群众没有枪毙她,齐老头子就画一把枪。

    开始的时候,每个星期都抽出一天的下午齐老头子郑重其事听陈太太的思想汇报,时间一久,慢慢有点懈怠。

    这天齐老头子上班路上看见陈太太弯腰扫地,臀部撅着,他盯着滚圆的曲线,来了兴致,要听她的汇报。陈太太自觉站好,说自己“只许老老实实改造,不许乱说乱动”一类一类的话。齐老头子注视着她的长睫毛,琢磨着能不能站一只蝈蝈。

    “你每天都坚持学习毛主席著作吗?”齐老头子问。

    “天天坚持。”

    “做不做笔记啊?”齐老头子问。

    “做。”

    “拿来我看看。”

    陈太太转身准备回家去取,齐老头子眼珠一转,说:“得了,我和你一块去。”

    进了陈太太家的院子,搬进来两家工人的男主人都去上班了,女人也不知道去哪儿了,只有孩子在家,看见齐老头子他们叫“爷爷”。

    “总算进来了!”站在院子里齐老头子望着天空感慨地说。

    文化大革命前,齐老头子给陈太太 “送电话”,或者通知他们开会,陈太太都不让他进门,每回都是站在大门外面说,说完走人,客气一句都没有。

    “我说,还记得吗?文化大革命前,我给你们‘送电话’,啊,连口水你都不给我喝。”他对陈太太说。

    “对不起您。”陈太太小声说。

    打开锁,推开屋门,陈太太站在旁边,垂首肃立,请齐老头子进屋。齐老头子走过去,陈太太挑起帘子。齐老头子忽然停住脚,后退几步,深吸一口气,甩开胳膊齐步走,很像接受检阅进了屋。

    解放后,李殿赋、陈太太之流受走资派的庇护,照样吃香的、喝辣的,总算有生之年看到资产阶级威风扫地,叫他们给我们工人阶级打帘子,真是史无前例。

    进到屋里陈太太拿出笔记本交给齐老头子,齐老头子坐着看,陈太太旁边站立。翻了两页齐老头子闻到一股香味,他以为是笔记本发出的,把本子凑到鼻子跟前闻闻,发现不是,这才明白是陈太太身上的。“你怎么现在还抹雪花膏?死抱着资产阶级生活不放。”他皱起眉头问。

    “没有,我至少有半年时间不抹了。”

    齐老头子一阵难受。过去在工厂上班,有一次发奖金,他下狠心给老婆买了一瓶雪花膏。老婆抹雪花膏的那几天,身上的味儿跟陈太太现在的差不多,一瓶抹完了,老婆身上又是呛鼻子的哈喇味儿。瞧瞧人家,半年不抹了,照样香,他狗日的。

    架上二郎腿,齐老头子仰在椅子里,郑重其事一页一页地翻,尽管很多字不认识。视线无意中一滑,看见地上有两只脚,又小又白,直晃眼。早听说他们有钱人家的女人穿的袜子是玻璃丝的,透明,外面看着跟肉一个色儿,她的这么白,是光着脚呢,还是穿着“玻璃”?

    翻完笔记本最后一页,齐老头子把它还给陈太太,没话找话问孩子呢?陈太太说到学校去了。他问什么时候回来?她说中午。他问中午吃什么?她说还没想好呢。他看双人床,问他们三口怎么睡?陈太太说她和女儿睡双人床,儿子晚上临时搭铺板。

    “你和女儿睡?你睡里面还是外面?”齐老头子问。

    “外面。”

    “外面?”齐老头子起身坐到床上,两手摸摸床单,抬头看陈太太,目光却是胆怯的。

    一辈子心灵受创伤,按过去老习惯思维,他以为自己这一连串的举动会招致陈太太的一顿臭骂,说不定还得挨一嘴巴,不想陈太太照样低着头站在那里。

    勇气重新回到齐老头子身上,他在床上颠两下,心说文化大革命就是好,不然哪里有机会坐美人睡觉的床啊。

    “哎,你怎么不给他倒碗水啊?”

    “对不起。”陈太太马上洗杯子,倒水,双手举着递过来。

    齐老头子伸手去接,故意碰了一下陈太太的手。

    他喝一口,舔舔嘴唇,“你们真是资产阶级,看看你的手,细皮嫩肉的。再瞧瞧我的手,啊,比比——”齐老头子张开五指,“你瞧瞧我的手什么样?比比,看看我们劳动人民的手。我十三岁就给地主扛活。再看看你的,细皮嫩肉的。”

    陈太太把两手夹在双腿之间。

    “过来,伸出来我们比比。”

    “齐主任,我应该向您学习。”

    “我叫你把手伸出来和我比比。”齐老头子说完突然一伸手,把陈太太的手拽出来。

    “齐主任、齐主任……”陈太太身子往下坐,哀求地叫。

    “咱们比比。”齐老头子咬着牙说,用力把她手掌掰开,和自己的贴上,然后搓搓。“怎么样,跟砂纸差不多吧?”

    “齐主任,您别这样……”陈太太用另一只手掰齐老头子的手指,人已经坐在地上。

    “哈哈,怎么样,都磨流血了吧?哎,我还会看手相。”他撅起陈太太四个指头,往自己鼻子边凑。陈太太声嘶力竭大叫起来,齐老头子一松手,她扭身跑出屋。

    “哈哈——”齐老头子压住声音笑,站起来掸掸手,像完成一件重要工作准备走。走几步他停下来,回身看床,又悄悄走到窗户跟前观察一下。院子里没人,很安静。他走回床边,抓起陈太太的枕巾闻闻,跟着包住自己的脑袋,一动不动坐着,呼哧呼哧出气。

    过了大约半分钟,他扔掉枕巾,掀起枕头,下面赫然出现一条女人的内裤。他迅速拿起来,把裆部展开,仔细观察,又放在鼻子前闻闻。

    外面有脚步声,他麻利地把裤衩装进口袋,把枕巾放好、床单拉平,然后准备离开。“啊!”他叫一声,一个压偏的脸贴在玻璃上,“狗日的,吓我一跳。”他骂,手按住裤兜。

    “您干吗呢?我说,主任。”马爷窗户外边问。

    “我没干吗呀。”齐老头子把衣服敞开抖抖。

    “没干吗?”马爷推门进来,走到床边掀起枕头坏笑着看齐老头子。

    “笑什么?我就是什么也没干……”

    “是,您是什么也莫(没)干。我说齐主任——”马爷打开屋门,哈腰请齐老头子先走,“我说齐主任,你跟主任说说,给我脏(涨)点。起早贪喝(黑)的,每天才补助五风(分)钱,一根冰棍,傻子不干活还照拿钱呢。我说,您跟主任说说,给我脏(涨)点。每天一毛,怎么样?哪怕再加二风(分)呢,让我打碗粗(醋)呢。您跟主任说说。”

    “花钱的事都是主任一支笔,这你是知道的啊。”

    “这我知道。”马爷瞟齐老头子鼓起来的裤兜,“这——我——知——道——”他重复一句,“您是恶(二)把手,说话也管用,这我知道。”他眼睛不离齐老头子的裤兜,“老齐,齐主任,我可什么也没瞅见……我这话跟这儿撩着,爱信不信。”他并不知道齐老头子拿的是女人内裤,以为齐老头子偷别的什么东西。

    “那我试试看吧……”齐老头子慢腾腾地说。

    陈太太的内裤在齐老头子的裤兜里整整装了半天,中午下班他等别人都走了,偷偷将它塞进办公桌的抽屉里,锁上。

    冲洗茅房晚上还有一次,齐老头子连着几个晚上不在院里上厕所,跑到公共厕所解手希望碰见陈太太。这天晚上终于叫他赶上,陈太太冲洗完女厕所过来冲男厕所,走到门口她问里面有人没人?齐老头子蹲在坑上不说话。陈太太推门进来,看准时机齐老头子站起来,裤子不提,把衣服撩起往外挺下身。陈太太转身出去,他这才大喊:“怎么回事,我还没拉完呢你就进来?!不要脸!耍什么流氓?”他不急不忙系好裤子,出来看见马爷蹲在对面的墙根儿,齐老头子又说:“怎么回事,你也不管管?反动本质不改。他狗日的……”

    马爷抿着嘴笑,他的每天补助已经涨到七分钱。

    第二十六章

    早上上班李殿赋到了办公室不久,第二副局长陪着两个陌生的年轻人进了处长的小办公室,过一会儿钱处长推开门叫李殿赋。

    进了处长小办公室,钱处长指指刚才的两个年轻人,对李殿赋说他们有些事情要向李殿赋了解。这两个年轻人一男一女,他们说他们是“人民群众出版社”革命群众组织的,今天特前来向李殿赋了解孙大方的历史,他们问李殿赋,孙大方当年是不是从国民党监狱里叛变出来的?

    孙大方原来是出版社的社长,现在是走资派,已经关进牛棚。李殿赋说他只知道孙大方是“国共合作”以后放出来的,是不是叛变出来的他不知道。说到孙大方在学校的表现,他说上街游行遇到警察,孙大方冲上去和警察撕打,抢他们的水龙头等等。

    三位处长一直旁边听着,胡处叫李殿赋不要包庇坏人,李殿赋说他自己的问题都不向组织隐瞒,瞒别人的干什么?年轻人叫李殿赋再提供点孙大方的罪状,李殿赋说孙大方的父亲是上海大资本家,有一回家里没钱花了,他们家卖了一条小火轮。“老百姓没钱当条裤子,他们家没钱卖火轮。”李殿赋说,“家里这么有钱,没有坚定的共产主义信仰,我看是不可能参加革命的。”

    “怎么不可能?可以投机革命啊。”姑娘冷冷地说。

    “那倒是。不过组织上还能让他带队?当年我们这些革命青年去延安,是他的领队。他要是当了叛徒,解放后也不会让他当社长吧?”李殿赋换个角度谈这个问题。

    “刘少奇是叛徒、内奸,还当上国家主席呢。”小伙子冷冷地说。

    李殿赋有生第一次理屈词穷。

    早上李殿赋刚上班走没多久,亚茹弟弟和小平弟弟先后从外院跑进来,敲着窗户争着对龙新芳说外面有人找。

    随着话声一个农村大丫头进了院子,她神兮兮地到处张望。龙新芳连忙迎出来。

    农村大丫头看见龙新芳叫一声“舅妈”,抱着她哭起来。龙新芳扶着她进了屋子,袖子已经被她的鼻涕眼泪弄湿了一大片。

    这个农村姑娘是李殿赋的外甥女秀珍。

    好容易平静下来,秀珍说她坐头班车进的城,早就到了,在舅舅家门口走来走去不敢进来。龙新芳问她干吗不敢进来?秀珍说心里害怕,想不出舅舅家现在是什么样子,舅舅、舅妈是不是还活着?龙新芳说:“好闺女,亏得你这么惦记着我们。你这孩子这么好心肠,今后一定有好报。”

    果然,秀珍后来上了“工农兵”大学,退休的时候是某大型国企的财务处长。

    龙新芳继续说:“家里没事,就是把房子交了,搬来两家工人。红卫兵也是要来抄家来着,后来也就走个过场。没什么事,别害怕。”

    “您可不知道我们那儿,地富反坏右叫红卫兵打死多少啊。我妈去看热闹,回来更傻了,说不让她去她非去。您说我们能不担心您和我舅舅吗?”秀珍说。

    李殿赋的亲妹妹小时侯一场病后有些痴呆,十六岁那年聘出去,过门露了馅,维持了一年,男人家写了休书,傻妹妹被送回来。

    傻妹妹傻吃傻睡长了一身白肉,愁坏了五姨太太,她四处托人做媒。谁都知道这户有个被休的傻媳妇,体面点的人家都不要。后来他们李家的佃户进城看望东家,征得李殿赋的同意,五姨太太托佃户给傻妹妹说媒,佃户把她说给自己在大兴的兄弟。甩出包袱五姨太太给佃户两块大洋,兄弟白落一个媳妇,自己又得两块大洋,佃户一个劲给五姨太太作揖。

    下班回来李殿赋看见秀珍,脸上打闪似得现出笑容:“秀珍来啦!你妈妈怎么样啊?你爸爸还好吧?你哥哥怎没跟你一块来啊?”龙新芳旁边纳闷:老头子今天怎么这么高兴?傻妹妹结婚之后他们两口子常进城找哥哥要东西,没多长时间李殿赋就烦了,没少给他们甩脸子。

    李殿赋脱着外衣,对孩子们说四姑家是贫下中农,他们家社会关系不是没有贫下中农,再填履历表,让孩子们千万别忘了写上“贫下中农”的四姑。

    从大奶奶到五姨太太,李殿赋的父亲一共让她们繁殖了八个孩子,不算夭折的刚好四男四女。男孩里李殿赋行二,秀珍她妈排第四,他们俩是一个妈生的。受爸爸的影响,孩子们从小都管四姑叫“傻四姑”。风水轮流转,这个时候傻四姑的价值显现出来。

    晚饭李殿赋指示龙新芳摊了一大盘鸡蛋,吃的时候,他不住地给秀珍夹。李岚、李雪壮着胆子夹一次,爸爸居然没管。第二回夹,妈妈桌子底下碰她们的脚。妈妈说话不算数,她们假装失去知觉接着夹,结果招致爸爸瞪她们。爸爸不让她们吃,却不停地给秀珍姐夹,饭后两个丫头赌气不跟秀珍姐说话。

    吃过晚饭秀珍张罗着要走,说是去看姥姥和四舅。四舅是李殿赋的四弟李殿宽,五姨太太生的,比李殿赋小十岁。李殿赋不让她走,叫她在家住一晚上,明天再去看姥姥。

    秀珍从家里出来时,四姑夫跟她说这回姥姥、舅舅准保对她好。文化大革命前,秀珍跟着她爸她妈进过几趟城,姥姥、舅舅呲得她爸她妈,表弟表妹对自己也冷淡。听了爹的话她半信半疑,路上她想好,姥姥、舅舅要是对她好呢,她就多待会儿,晚上住下;要是对她不好呢,她拔腿就走。二舅是亲的,她先来看李殿赋。李殿赋出乎预料的热情款待给秀珍以信心,她决定晚上住在二舅家,明天再去姥姥家。每家住一个晚上,多吃几顿好吃的,充分享受享受。可是晚饭后秀珍变了主意:中午吃的几大碗炸酱面还没消化,晚上又进去五个馒头、半张烙饼、两碗粥,撑得像是有了身孕,呼吸都困难。想着去姥姥家不坐车,从西安门一直走到琉璃厂,又消食、又省钱,就不肯留下。

    看秀珍执意要走,李殿赋说秀珍不必客气,他和秀珍妈是一个妈生的,现在的这个姥姥不是秀珍的亲姥姥,四舅是现在这个姥姥生的。秀珍说这些她都知道,她实在是吃多了,想走走道、消消食。李殿赋又说秀珍她妈小时侯怎么怎么受五姨太太和四舅的气,说着朝龙新芳使眼色,意思让她举几个傻妹妹受欺负的例子。龙新芳理解错了,说:“可不是,有一回你娘给你姥姥做衣服,结果把衣服和炕褥子缝在一起了。”

    胜利的果实谁都不希望和别人分享,外甥女去探视五姨太太和四舅,在李殿赋看,像是自己的属下去投诚,外甥女走后他闷闷地抽烟。

    当年李殿赋从琉璃厂老宅搬出来,五姨太太一个子儿没给他,父亲留下的那些好东西,都便宜了五姨太太和她的儿子。和孩子们李殿赋不止一次说过他们亲奶奶好多东西都让现在这个奶奶和四叔贪污了,时间一长,这些话孩子们都快背出来。

    关灯后躺在床上李殿赋睡不着,黑影里他手里的烟一亮一亮的。他想着夏天孩子奶奶把一些金银财宝埋在葡萄架下,当时真傻,为什么不扣下呢?扣下,他们要就说没看见,或者说交给红卫兵了……自己真傻、真傻,送到嘴边的肉居然不吃。一种被什么人耍弄的感觉控制着李殿赋,他越想越气,忽生一计。

    第二天早早的李殿赋把龙新芳叫起来,和她咬耳朵。“这好吗?”龙新芳听完低声问。

    “不能让这样的人混在革命队伍里——革命的蛀虫。”李殿赋说。

    李殿赋的四弟李殿宽解放前参加过“三青团”, 李殿赋要龙新芳执笔,给四弟的单位写一封匿名信,揭发四弟。

    出了家门听党的,在家里是丈夫怎么说我就怎么做,李殿赋口述,龙新芳执笔开始写。写俩字龙新芳就回头看一眼,担心孩子们醒了被他们瞅见。

    匿名信写好李殿赋拿过来看。龙新芳写的都是繁体字,李殿赋说革命群众文化水平不高,看不懂繁体字,叫她用简体字重写。简体字龙新芳不是太熟悉,第二遍把“群众”的“众”写成两人在上一人在下。李殿赋觉得不碍大局,装进信封,用“挂号”发出。

    秀珍在城里呆了两天,回家把城里亲戚家发生的变化一五一十说给父母听。听说大舅子从住七间房变成两间,丈母娘和小舅子也被轰到外院倒座去住,房顶还漏雨,四姑夫张着嘴,跟听评书似得,几颗高矮不等的黄牙露着。

    “怎么样,这回舅舅他们是不是对你特别好?都给你吃什么了?”四姑夫问。

    “炸酱面、摊鸡蛋、包子……”秀珍回答,又把姥姥和舅舅给的粮票、工业券、旧衣服什么的拿出来,“这是他们给的。”秀珍说。

    四姑夫把工业卷拿在手里,打扑克似得排开,“看见没有,要不是文化大革命,他们不能对咱们这么好。”他说着用手弹弹工业卷。

    傻四姑穿上一件亲戚给的花褂子,说:“下回我进城,我也叫我二嫂给我摊鸡蛋。我还得叫他们带我去逛白塔寺庙会,喝豆汁、吃焦圈。”

    “庙会?现在哪儿还有庙会?斗争会差不多。”秀珍哥哥旁边说,“爸,您不是说我妈的好多东西都让我姥姥、舅舅他们给迷了吗?咱们干吗不要去?”

    “嘿,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啊?现在正是时候。可是……可是咱们也不知道都是些什么东西,没有真凭实据。” 四姑夫说。

    “我去找他们,妈了八的,非得要回来不可,别看着咱们好欺负。”秀珍哥哥说。

    “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四姑夫说。

    “什么得了?我去找他们。他们这是剥削,是反攻倒算、还乡团。”秀珍哥哥说。

    “我不管,你愿意去就去。要是要回来,我一个子儿不要,都给你娶媳妇用。” 四姑夫说。

    秀珍哥哥刚从部队复员,在村里当基干民兵排长。

    文化大革命使人民群众享受到充分的民主和自由,不想上班了,打电话给领导,慌称去什么什么地方看大字报或者参加谁谁谁的批判会,领导不敢不同意。这天李殿赋觉得有点乏,就照此办理,给钱处长打了电话,在家歇着。到中午秀珍进了屋,李殿赋奇怪她怎么又来了。

    部队里受过锻炼,秀珍哥哥主张先礼后兵,他叫妹妹先出面和姥姥、舅舅们谈判,争取他们主动交出贪污的东西。如果谈不拢,他再出面。

    秀珍不赞同爸爸和哥哥的做法,但是不敢不听,见了二舅话没说她倒先哭了,说她爸爸和哥哥叫她今天来跟李殿赋要她妈的东西。李殿赋先是没听明白,明白之后大骂“忘八蛋”,说四姑夫他们说的也不完全错,秀珍她妈的东西是让有些人贪污了,但不是他李殿赋,是姥姥和四舅。

    当年李殿赋的父亲去世后,活着的三位奶奶把财产和广安门外的地分了五份,一个奶奶一份。当时十岁的李殿赋和六岁的傻妹妹已经在五姨太太屋里养着,顺理成章李殿赋亲妈的那一份归了五姨太太。

    从二舅家出来,秀珍赶到姥姥家。

    五姨太太一直和自己的亲生儿子一起过,夏天,他们一家人被红卫兵轰到外院小南屋住,原来的房子分给胡同里的穷人。

    对秀珍刚走又来五姨太太也感到奇怪,问秀珍住下不住下,如果住下,这回她要收秀珍的粮票啦。

    过去秀珍跟着爸爸妈妈进城,龙新芳常背着丈夫偷偷塞钱给小姑子。秀珍在学校已经是红卫兵,来之前哥哥教她到姥姥和二舅家,把红卫兵袖章戴出来,吓唬吓唬他们。秀珍心疼二舅妈,在李殿赋家没戴,进了姥姥家的胡同,她从兜里掏出红卫兵袖章戴上。秀珍脱去外衣,五姨太太看见红卫兵袖章,指着说:“噢,你也是这个啦?”她又指柜子上面的一个红漆匣子,“吃饽饽(点心)吧,自己拿。”

    四舅和四舅妈都上班去了,秀珍和姥姥说正事,要姥姥把属于她妈的那一份家产还给他们。姥姥把两条腿盘到一块坐到床上,说秀珍说的是哪门子事,秀珍亲姥姥死的时候,秀珍她妈才三岁,是她一把屎、一把尿把秀珍她妈和李殿赋拉扯大的。这么多年,包括秀珍她妈两次出嫁、李殿赋上大学,不但花光了秀珍亲姥姥的那一份财产,她还搭进去自己不少钱,哪儿还有什么富余?

    说理的工作结束秀珍回到家,秀珍哥哥说这个结局他早料到,对于这些阔亲戚,必须得来厉害的,“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他说自己的计划:开上队里的拖拉机,先去二舅家,完了去姥姥家,一天解决问题。去的时候叫上二栓、嘎子、大顺子,跟书记打声招呼,再扛上枪。

    无冬立夏李殿赋都起得很早,起来他要练“欧阳询”,这是从上私塾开始养成的习惯。文化大革命以来,他已无心写字,醒了就躺在被窝里迷着。这天早上他醒了囚在被窝里,忽然听见门口拖拉机突突响,跟着传来敲门声,秀珍哥哥在外面喊“二舅”。龙新芳也听见,以为是秀珍哥哥给他们送冬储大白菜或者白薯来了。她已经起床,忙跑出去开门迎接。

    秀珍哥哥带着几个小伙子鱼贯而入,龙新芳笑脸相迎。等他们走完了,她探头往外看。门口停着一辆手扶拖拉机,一个小伙子抱着枪坐在车帮上。她假借招呼小伙子进屋坐,看拖拉机上有什么,结果挎斗里什么都没有,她有些失望。

    和外甥一照面,李殿赋就察觉出来者不善,这孩子一脸的杀气。进屋坐下,李殿赋不露声色和外甥闲扯。扯两句,外甥直截了当要他妈妈的那一份家产,李殿赋瞪圆眼睛,仿佛对这件事情的真相才了解似得,说他都和秀珍说明白了,他妈妈的那一份财产让现在这个姥姥贪污,他这里一分钱没有。秀珍哥哥大模大样伸直双腿,双手抱胸,身子靠在椅子背上,说最好还是别撕破脸,叫李殿赋老老实实把东西还给他们。李殿赋说他的好多东西还让五姨太太贪污,他怎么可能贪污自己亲妹妹的?秀珍哥哥说李殿赋别废话,麻利点,他们今天还得赶回大兴呢。李殿赋说他没礼貌,怎么着自己还是他的舅舅。

    跟着来的二栓、嘎子什么的,把外屋站满,他们这时候一块嚷嚷,叫李殿赋老实点,快点把东西交出来,不然叫他尝尝无产阶级的铁拳。

    这时候在外面抱枪的小伙子冻得受不了了,也进来,李殿赋看见又进来一个问他是谁?

    “他是大顺子,我的朋友。我这朋友特讲义气,跟人打架不要命,进过局子。来,让我二舅看看你的‘光荣’。”秀珍哥哥说。

    大顺子用腿夹住枪,扒开棉袄的衣领,露出胸口的一道疤痕。完了他阴森森地看李殿赋,又“哗啦”拉一把枪栓,李殿赋的家人都吓了一跳。

    龙新芳上来安抚秀珍哥哥,秀珍哥哥说二舅妈对他们好,这他们都知道,明镜似得。可是今天情况不同,冤有头、债有主,今天要是拿不到东西,他们还不走了。“不能走,你们想走我也不让你们走。”龙新芳说,“中午咱们吃打卤面,我这儿还有点黄花儿、木耳。”

    “打卤面?行。”秀珍哥哥说,“那您就照着五十斤准备吧。”他一指大顺子他们,“他们每人一顿能吃三十个馒头,五十斤没准还不够呢。”

    邱大妈得到报告说有带枪的人坐着拖拉机去了22号,不像是红卫兵,穿的破破烂烂,有点像解放前绑票的土匪,她跑来看是怎么回事。

    知道邱大妈是街道干部,秀珍哥哥把他妈妈遭遇的不公对邱大妈说一遍,邱大妈让秀珍哥哥先回去,她做做调查,研究研究再处理,秀珍哥哥说今天不解决不回去。邱大妈把李殿赋拉到一边商量一阵,回来说李殿赋现在肯定是拿不出钱来,腾房子那会儿,李殿赋捐给居委会几个箱子、几把椅子和一个条案,让秀珍哥哥拉走行不行?

    秀珍哥哥到居委会装东西招来不少人围观,马爷双手插在袖筒里一个劲打听怎么啦,红卫兵怎么抄居委会的家?

    搬东西的小伙子们兴高采烈地吆喝着,研究着怎么装车更合理,磕碰不着家具,还得留出人坐的位置。李殿赋木然看着他们。秀珍哥哥过来,说:“二舅,您回去吧,天这么冷……您——”他看见李殿赋在流泪,“您怎么啦?”

    “没怎么,风吹的。”李殿赋掏手绢擦眼睛。

    “二舅,我说话结婚,这些东西就算您老送给我的礼物。我先谢谢您老啦。到时候您和舅妈来喝喜酒。”拖拉机发动了,“二舅,回见……”秀珍哥哥跳上拖拉机。拖拉机冒出黑烟歪歪扭扭动起来,一阵旋风过来带着烟雾原地兜圈,不少人发出一阵咳嗽。

    半个月以后李殿赋接到一个电话,是四弟媳妇打的,说五姨太太不行了。

    从李殿赋这里拉走东西,过几天秀珍哥哥又带人去了姥姥家。

    李殿宽解放前处了一个国民党官员的女儿,眼看国民政府要倒台,他断绝了和这个女孩子的来往,又结识一个进步女学生。

    解放以后才知道这个女学生的父亲是解放军的大官,婚后仰仗老泰山的关系,他去了北京市财政局。结果秀珍哥哥他们去的这天,正赶上财政局的造反派同志接到李殿赋的匿名信来抓李殿宽。

    抓走李殿宽,革命造反派们开始抄家,恰在这个时候秀珍哥哥到了。

    看着造反派把箱子、柜子搬上汽车,秀珍哥哥急了,他们也不自报家门,上去就和这帮人抢东西。

    见有人不问青红皂白上来抢东西,穿得破破烂烂,造反派的同志们抡起大棒子就打。秀珍哥哥这边也不是吃素的,抄起家伙儿就干……多亏了秀珍哥哥带的枪里没装子弹,等到误会解除,只有两名同志的脑袋被打破。

    外孙子和财政局的革命群众火并,五姨太太躲在被窝里早就大小便失禁。送到医院,已经人事不省,昏迷了几天,临死回光返照,高呼李殿宽的小名,正在劳改队里接受改造的儿子恰在这时打了几个喷嚏。

    考察卷二:1967

    第二十七章

    下雪了,厚厚的一层,傍晚,李云穿着一身臃肿的棉衣棉裤回到家。

    国庆节过后有同学来找李云,约他一起去“革命大串联”,转眼三个月时间,李云云游了半个中国。

    已经吃过晚饭,妈妈赶紧给李云下挂面。李云说身上有虱子,把换下来的衣服都扔到院子里。

    吃着面条,李云讲述这一路上的所见所闻。李殿赋说得感谢毛主席,如果没有毛主席、没有文化大革命、没有大串联,不要说西湖、大雁塔、石林,去趟香山还得算计算计车费呢。

    第二天妈妈给他煮衣服,发现挺好的棉衣后面被扯开,露着棉花。她问李云是怎么弄的?李云说是不小心划破的,妈妈不再追问,她哪里知道那是被人踹的。

    返回北京的火车上,李云和几个初次来北京的外地学生坐在一起。他们得知李云几个人是北京人,都羡慕不已,问李云他们毛主席上下班是不是都能够看的见?长安街并排能走多少辆胶轮大马车……李云一一为他们解答。他们又说想逛逛中南海,再和江青阿姨照张合影。李云说中南海随便进,想和江青阿姨照相提前打个电话预约。

    说着说着他们说到各自的家庭,这几个外地学生问李云父母是干什么的?

    李云的几个同学就在旁边,张嘴李云说他爸爸是“四野”的团长,妈妈解放前是地下工作者,爷爷是老红军,奶奶是要饭的,姥爷是掏粪工人,姥姥是……

    四周投射过来羡慕的目光,这几个外地学生都说李云是“干部子弟”“高干子弟”真幸福,李云想入非非,有些飘飘然。

    “孙子!胡说八道什么呢?”字正腔园的北京话响起,李云一惊,睁大眼睛四处寻找。五六个穿着褪色发白军装、戴着黑字红箍的红卫兵挤过来,质问李云爸爸是“四野”哪个团的?爷爷是哪方面的红军?妈妈在什么地方做地下工作者……

    李云支支吾吾。火车正好在丰台临时停车,他们勒令李云“滚蛋”。在一片“狗崽子”、“臭职员”的呐喊中,李云和他的那几个同学被轰下车。下车走到扶梯的一半,李云后背被人踹了一脚,估计鞋上有钉子,刮破了棉衣。

    李云离开北京去外地串联的时候天气还暖和,身上的棉衣棉裤分别是从西安、太原借的,里面三新,妈妈把它们洗干净,过几天李云把这些东西寄回去。后来学校找李云,要他还在大庆、乌鲁木齐借的钱和粮票。这两个地方李云根本没有去,不知道是谁冒名顶替,他后悔那些从外地借的棉衣棉裤应该贪污。

    心里惦记着徐燕,第二天李云就去学校。学校大变样,到处都是革命群众组织的招牌。他遇见班主任,班主任请李云参加他们的“什么什么战斗队”,李云已经想好,要参加徐燕的“毛泽东思想红卫兵”,他婉言谢绝。

    上了北楼的五层,到了“毛泽东思想红卫兵”办公室,他在门口张望。里面有同学招呼他进来,问他什么事?他说找徐燕。这个同学上下打量他,问他是哪个学校的?李云说和徐燕是同班同学,那个同学不好意思一笑,说:“你还不知道?徐燕去越南,给抓起来了。”

    “她干吗去越南?”

    “打美国鬼子啊。”

    “现在在哪儿?”

    “公安局。”

    “还没有放出来吗?”

    “不知道,反正好长时间看不见她了。”

    “打美国鬼子是革命行动,为什么抓她?”

    “不知道。你有什么事情?”

    “噢。我想参加你们的组织,行吗?”

    “好啊。”那个同学说。

    那个同学从柜子里拿出一份表格让李云填,李云接过表格等着他发问。那个同学发现李云发呆,歉意一笑,递给他钢笔,李云接过钢笔继续等着他发问。那个同学又指旁边的椅子,叫李云坐。李云坐下,那个同学说他要出去办点事情,表填完交给谁谁谁就可以了。李云鼓起勇气问:“出身这栏怎么填?我不是红五类。”

    “不是红五类就填‘职员’,咱们都是职员,嘿嘿。”

    填完表,当即就发李云一个红箍,终于成为革命阵营的一员,只是没想到这么顺利。

    成为红卫兵,爸爸妈妈高兴自不待说,他自己也精神倍增,两个妹妹叫小哥哥到齐老头子家门前走走去。

    从这一天开始,李云差不多天天去学校“上班”。去学校每天的活动无法是上街刷大标语、大字报,要不然就是参加辩论会,相互打嘴架。对于这些李云根本不感兴趣,不过为了等徐燕,他硬着头皮参与。他想着,说不定哪天徐燕会突然出现。

    听同学们说,徐燕是联合十几个同学一起去的,之前做了充足的准备,结果还在旅馆就让民兵抓获。串联在云南,李云听当地人说过,有不少北京娃子偷越国境去越南,想不到徐燕一个小姑娘也干这样的事情,李云既惊讶又佩服。去越南是帮助越南人民打美国鬼子,按说抓回来顶多教育教育就应该出来,为什么这么长时间看不到徐燕?

    徐燕现在什么地方?谁也说不清。去什么地方找她?去她的家,对,去她的家。李云没事开始在校园里溜达,佯装看大字报。总算让他遇见一个和徐燕好的女同学,他上前叫住她,两个人东拉西扯起来,几次李云话到嘴边,想问徐燕的住址,可是又都咽回去。已经没有什么说的,李云还没话找话,弄得那个女同学心里直起疑心,怀疑李云对自己有意了。

    最终那个女同学受不住这种煎熬,打声招呼走了,李云气得骂自己是懦夫,奇怪自己怎么变成这个样子,先前自己那种魄力哪里去了。

    忽然想到徐燕的父亲是农垦局的局长,李云决定去农垦局找到她父亲,找到她父亲就等于找到徐燕。李云先问爸爸知道不知道北京市农垦局在哪?爸爸说他们是轻纺口,和农垦不搭界。他灵机一动,上查号台询问,得知农垦局在郊区农展馆附近。于是这天一大早骑上自行车,冒着寒风他直奔农展馆。将近中午,农垦局终于让他寻到。

    一条小马路通向一所院子,围墙四周都是参天的大树,对着大门是一座四层的灰楼。院子很大,路两边的地被残雪覆盖着。大楼的墙上刷满了标语、大字报,很多人进进出出,其中还夹杂着马车。

    李云夹杂在人群里,他看到院子里的标语、大字报都提到一个徐某某的人,不用问,这个人十有八九是徐燕的爸爸。可是怎么找到呢?他四处溜达,转到办公楼后面,看到靠围墙处一排平房,一群灰头土脸的人在那里挖坑抬土,旁边有几个小伙子拿着棒子在站岗,都戴着红箍。显然这些人都是牛鬼蛇神,他走过去,看清楚那些拿棒子站岗的年轻人,胳膊上的红箍印着“北京农学院”什么什么战斗队。

    自己也是红卫兵,李云昂着头走过去,问一个站岗小伙子这些人是不是牛鬼蛇神?小伙子并没有看见战友的那种热情,代答不理地说是。李云又问哪个是徐某某?小伙子打量一番李云,无所谓地说“徐某某畏罪自杀了”。李云大惊,没加思索就问:“他孩子呢?”

    “他孩子?谁知道他孩子?”

    “他女儿叫徐燕,你知道现在她在哪儿?”李云有些不顾一切。

    “不知道徐燕。”

    “女孩子,和我一般大,听说去了越南……”

    “不知道。你问这些干什么?你是什么人?”

    从前的魄力似乎又回到李云身上,他说:“我是徐某某的亲戚,徐某某住什么地方?我想去他家看看。”

    “你去办公室问去,我不知道。”小伙子把脸扭到一边。

    进了办公楼,找一间有人的办公室,李云说自己家早年和徐某某借了钱,现在来还,刚刚知道徐某某已死,现在想去他们家……态度装得特别谦卑。对方没有为难他,告诉了他徐某某的家住什么地方。

    从办公楼出来,李云看见刚才和自己说话的那个小伙子走进茅房。这茅房只是一个有围墙的棚子,看看周围没人,李云抄起一块砖头从墙头扔进去,然后骑上车拼命蹬,后面传来一阵叫骂声。

    按照地址李云来到东四一所旧王府,这里是农垦局的宿舍。进了大门,外院显得很空旷,墙边种着藤萝一类的植物,干巴巴地挂在墙头。过了屏门里院比外院还大,东西两边厢房大约有十几间,都住着人家。

    李云向一户人家打听徐某某住哪?他指西边的耳房。耳房是一个独立的小院,大约有两张单人床那么大,李云在小院月亮门前向里探头看,北面小屋窗户上伸出的一截烟囱冒着黑烟,地上的烟油子结了冰。窗户的玻璃上隐约出现一对眼睛,李云走进院子,试探地喊一声“徐燕”。喊声一落,小屋门打开,出来一个老年妇女,警惕地看李云。

    李云问徐燕是不是住在这里,老年妇女说是;李云说自己是徐燕同学,来看看。老年妇女请李云进屋,神色带着戒备。屋里拥挤不堪,光线很暗。李云管老年妇女叫“伯母”,说徐燕出事了,他来家看看。

    “我是徐燕家的保姆。徐燕的妈妈哪能像我这么老?人家漂亮着呢。徐燕妈妈也被关进了牛棚,平时家里就我和徐燕的弟弟。”老年妇女说。

    听说老年妇女是阿姨,李云不那么紧张了,“阿姨,我和徐燕是一个班的同学。”

    “噢,还得谢谢你想着我们小燕子。”

    “徐燕现在在哪?”

    “不知道。”老年妇女说。

    “我已经知道她去了越南。是不是还在公安局待着呢?”

    “你都知道啦?唉,想不到她会叛国。”

    “去越南不是叛国,是打美国鬼子。”李云说。

    “噢,我也不懂,我是听他们造反派说的。”

    “您知道徐燕现在什么地方吗?”

    “不知道。”

    “那我留下我的电话,徐燕回来您叫她给我打电话好吗?”

    “好。”

    李云在一张纸上写上自己的名字、电话,老年妇女接过去看看,用图钉按在墙上裸露出的柱子上。

    “阿姨,您一直给徐燕家当保姆?”

    “是啊,从解放区开始,整整二十年了。那时候不叫保姆,叫勤务员。”

    “噢。”李云一阵羡慕,人家大首长那时候就有保姆了。他环视一下房间,“徐燕原来不是住这里吧?”

    “是住这里。原来住北屋,连同后院一共五间房子,去年夏天被赶出来。这耳房原来是我住的。”老年妇女说。

    “徐燕爸爸为什么自杀啊?”

    “造反派说是自杀,谁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说不定还是被他们打死的。”

    李云一惊,心升一丝敬意,又一次打量老太太。“徐燕爸爸妈妈都是走资派,您还给他们当保姆,您不怕?”李云试探地问。

    “我一个农村妇女,不懂什么。”老年妇女偷偷看一眼李云,她一直怀疑李云是造反派伪装的,来套她的话。“我一个农村妇女,一辈子没成家,也不识字,不懂什么。我就一个人,老家也没人了,我哪儿也去不了了,就在北京待着了。我是贫下中农。”她又说。

    从早上出来到现在还没有吃午饭,出了徐燕的家门,路边饭铺买个烧饼,两三口送下肚,李云蹬着自己那辆破自行车回到家。

    一进家门,大舅在家呢,李云和他打招呼,同时感觉气氛有些不同寻常,家人都神兮兮又带有几分惊喜地看他。

    妈妈示意他坐下,小声说:“小云,你小舅找到了!没死。”

    “啊?!”

    “他给我来信了,你看看。”大舅说着把桌上的一个信封递过来。

    李云急忙抽出信纸。信有好几页,打开第一页,上面写着:“二叔、七姑你们好,你们寄来的十块钱收到,三奶奶挺好的,你们不要挂念……”字写的七扭八歪,看到这里李云听见大舅说:“这是村支书的,看下面的。”

    “‘二叔’是谁?”李云问。

    “我啊。”大舅说。

    “村支书怎么叫您‘二叔’?”

    “我辈分大,他和你一辈儿。”大舅说。

    “‘七姑’是谁?”

    “是我。”妈妈说。

    “那‘三奶奶’就是我姥姥了?村支书多大了和我一辈儿?”

    “比我大、比你大舅小。”妈妈回答。

    李云打开小舅的信,小舅管大舅叫“大哥”、管妈妈叫“二姐”,上来他说一只苍蝇转一圈又回来了,他参加革命以后,转战南北,最后落脚在岳阳县,任教育局长,因为历史和现行问题没能得到革命群众的谅解,前些日子被遣送回老家,现在和孩子的姥姥住在一起。信的最后他说为了不让孩子的舅妈跟着自己受罪,他们已经办了离婚手续,两个孩子判给老婆。又说回到老家,村里的人对他很好,让他在“初小”教课。

    看完了信,李云内心很复杂,他苦笑着把信还给大舅。大舅把信叠好放进信封,对妈妈说:“那我就去买车票,买到什么时候的咱们就什么时候去。”原来妈妈要和大舅一起回保定看小舅。

    留大舅吃晚饭,李殿赋叫李云去打半斤白酒,李云拿着茶缸子出了屋到了外院,妈妈从后面追上来,叫住李云,悄悄说打三两就行了。李云说爸爸叫打半斤的,妈妈说:“你就说路上跘个跟头,撒了。”李云点点头转身要走,妈妈又说:“别买一毛一一两的,也别买七分的,买九分一两的吧。”

    若干天后,龙新芳带上几张家人的合影照片和肥皂、方便面什么的去保定看妈妈和弟弟。三天后回来,李云听见她和爸爸叙说见到小舅的情景。妈妈说和弟弟分别二十多年,现在见面,没有想象的那么亲热。还说弟弟和小时候一样,还是那么爱拔尖,说话不饶人,这些都是他小时候姥姥姥爷给惯的。

    第二十八章

    很久很久以前,世界上的狼是一家。到了这年换届选举的时候,新老狼王开始进行竞选电视辩论。

    老狼王说,老一辈的革命家为了狼王国的革命事业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理所应当他们要吃最好的肉、住最好的窝。中老年狼一片欢呼雀跃,坚决拥护老狼王继续领导他们前进。

    轮到新狼王,他说狼崽子是祖国的花朵,狼少年是革命的未来,顺理成章最好的肉、最好的窝要给他们住、给他们吃。少壮派嗷嗷叫,一致要求老狼王禅让。

    从辩论到争吵、再到相互撕咬,新老狼王各带一拨,从此狼王国分裂。

    人间间、畜生事一个道理,世界上人们意见相左,或者像文化大革命的中国人民分成天派、地派,山派、水派,南派、北派……其内在动力不外乎老狼王、新狼王尔。

    立冬已过,百花零落,然而中华人民共和国不管部同祖国其它地方一样,革命形势山花烂漫。早上还没有进机关大门,就听见院子里面一阵锣鼓声。

    自从文化大革命开展以来,好事天天有,锣鼓也就天天敲,大家已经习以为常,李殿赋从容地推着自行车进了机关大院。

    “统统抢、统统抢、统统抢来统统抢——”办公楼前七八个年轻人胳膊上下翻飞敲锣打鼓,庆祝一个新的革命群众组织于今天诞生。

    李殿赋一看,这几个年轻人认识,都是美术局的,挑头的是小蔡,他们成立一个“金猴奋起千钧棒战斗组”。

    在有关中国反修防修、防止资本主义复辟的理论和方法上,李殿赋赞同小蔡的观点,但是小蔡是局长的秘书,局长和安副局长不和,自己是安副局长的人,平时他和小蔡就不即不离的,这时候李殿赋搭讪几句,把自行车放进车棚上了楼。

    金猴战斗组当天贴出海报,下午要批斗三位局长。

    作为局长的秘书,相交多年,小蔡的女朋友和“党票”都是局长介绍的和给的,老家闹灾局长还给过他钱,依照老狼王、新狼王的原理,在当前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和“中国赫鲁晓夫”反革命修正主义路线的较量中,小蔡坚信局长是毛主席的好干部,只有错误没有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泽东思想的罪行。成立组织之初,他去拜访局长,局长除了要求小蔡誓死捍卫毛主席和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还把安副局长外人不知道的一些历史问题透露给他,因此小蔡组织的这场批斗会是对着安副局长来的。

    二处钱处长是安副局长从部队带来的,胡处和叶副处长是经安副局长面对面谈话认可的,小蔡知道二处是安副局长的地盘,二处的人基本上是安副局长的铁杆。为了攻克二处,小蔡试图从李殿赋几个人身上打开缺口,他特意跑来通知李殿赋他们几个人,下午务必参加批斗会,不得缺席。

    时间一到,李殿赋他们几个人走进会场。

    会场就在原来的会议室,前面三位局长都低头站在那里。大会开始,在小蔡安排下,发言的人都围绕安副局长的罪行展开批判,其中他和农村老婆离婚、娶资产阶级阔小姐,也是罪状之一。

    解放以后单干越来越难,眼看着吃饭要成问题,有人找上门说国家成立“美术局”,请李殿赋参加,这个人就是安副局长。给自己介绍工作,三年自然灾害又把国家补助的好东西分给自己,依照老狼王、新狼王的原理,安副局长在李殿赋心目中是毛主席的好干部,如果工作上有什么不足,只有错误没有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泽东思想的罪行,李殿赋决定要站稳立场,为他说几句公道话。

    可是看批斗会上的发言,一边倒,都把安副局长骂得狗血淋头,即使老赖他们几个也是如此,他有些动摇。

    老赖他们几个也是经安副局长介绍、筛选到不管部上班的,三年自然灾害时期他们也吃过安副局长给的黄豆和白糖、抽过安副局长给的香烟,可是他们上去都说安副局长执行了反革命修正主义路线,反对毛泽东思想“是可惹孰不可惹”。识时务者为俊杰,李殿赋思量着也随大流得了,眼下这种局面说点违心话安副局长会理解的。

    等轮到李殿赋发言,批判安副局长的话在嘴里骨碌着却说不出口。三位局长站着,革命群众坐着;安副局长不但站着,还被要求哈着腰站。他们每个人脖子上都挂着一个大牌子,大冬天,安副局长的汗水顺着脸流到牌子上,又滴在地上。

    在没有暴力的情况下,中国胆小的读书人是可以按照应有的行为准则办事的。

    “同志们,大家都知道我给彭真刻过章。”李殿赋说,“我这个罪行是可忍孰不可忍!但是,大家得原谅我,给彭真刻图章那会儿,他的反动本质还没有暴露出来,谁知道他是三反分子啊……”

    解放战争时期在东北安副局长做过彭真的群工部长,刚解放他慕名上门请李殿赋给彭真刻了一方私章,材料还是鸡血石的。

    批判会从一开始就按照自己的意图进行,小蔡很满意,突然听见李殿赋这么说,他打断李殿赋的话:“李殿赋,你不要耍滑头,你这么说,明着是检讨你自己,实际你是在为安方之开脱。”

    安方之是安副局长的名字。

    李殿赋眨着眼睛,好像很困惑的样子,问小蔡:“我说的是事实。国庆节游行,彭真还上天安门城楼,文化大革命前,你看出来他是埋藏在毛主席身边的定时炸弹?”

    “你这个京油子,批判安方之你说自己干吗?前面来!”小蔡大喝一声。

    李殿赋左右看看,然后指自己鼻子问小蔡:“你叫我那?”

    “就是你。”小蔡喊。

    李殿赋本来站着,这时候他反而坐下,不满地说:“你有什么资格命令我。”

    小蔡一挥手,“战斗队”的几个年轻人朝李殿赋走过来。快走到跟前,李殿赋赶快站起来,不在乎地说:“到前面就到前面去,你能把我怎么样?真——是——的。”

    到了前面小蔡让李殿赋站在安副局长身后,牵住副局长的衣角。下面的群众连同李殿赋自己也不明白小蔡要干吗。

    小蔡一直在自学画画,他马上铺纸挥墨,几笔勾勒出一幅彭真的肖像。他让安副局长举着彭真的肖像,以示“安副局长是彭真的走狗,李殿赋是安副局长的走狗”。

    批斗会继续进行。安副局长举着彭真的肖像低着头,李殿赋拉着安副局长的衣角却东张西望,一脸的不耐烦,看着倒像是名角没受到应有的尊重在耍脾气,惹得下面的人偷偷直乐。

    这样糟蹋李殿赋,小蔡以为杀了他的威风,过一会儿他让李殿赋接着批判安副局长。那知道这时候的李殿赋反而豁出去了,他说安副局长是毛主席的好干部,三年自然灾害时他把国家补助的东西分给下属,平时不耻下问……

    批斗会进行着,胡处偷偷过来趴在门外看,等会议结束,他表扬李殿赋,批评老赖他们几个“狗熊”。下了班,老赖、老雷、欧阳排着队往安副局长家打电话道歉。

    过两天钱处长也成立一个革命群众组织,名曰“保卫延安赤卫队”。成立之初,她跑到安副局长家去请示。安副局长除了要求她誓死捍卫毛主席和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还把局长外人不知道的一些历史问题——曾经吹捧老乡高岗,受过党内处分——透露给她。

    “赤卫队”成立大会开完钱处长也把三位局长拉来批斗。批斗会设在外屋大办公室,她的用意和小蔡一样,安副局长、第二副局长都是摆设,重点是整局长。

    钱处长组织的批斗会正在进行当中,楼道里一片嘈杂,钱处长和胡处胸有成竹,要求大家遇见什么什么情况,应当如何应对:他们以为是小蔡的“金猴战斗组”来捣乱砸场子。

    “彻底清算刘邓反革命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对我们工人阶级的迫害!”楼道里很多人在喊口号,领喊的声音听着耳熟。“我们工人阶级不是好惹的!”又是领喊人的一句口号。李殿赋心里一惊,他看老雷,领喊的怎么像是齐老头子的声音?

    老雷同样惊愕地看他。

    几遍口号之后,乱七八糟的叫门声传进来,接着是众多办公室的门打开,很多人在说话,南腔北调,听不清楚嚷嚷些什么。

    自从文化大革命开展以来,经常有下属企业和单位的革命群众到部里揪走资派回去批斗。甭管是北京的还是外地的,每回都是事先了解清楚张三李四局长或者部长在几楼、几号房间办公,然后冲上去,三下五除二,五花大绑押上汽车拉走。今天怎么啦?这么磨叽。

    大屋办公室有前后两个门,钱处长就近打开前门马上又关上,疑惑地自言自语:“哪的人?怎么在楼道里游起行来了?”

    她指使后门边的人把门锁上。门刚锁上敲门声就响起,钱处长大声喊他们正在批斗走资派,请不要打扰。门外的人说他们要控诉“中国的赫鲁晓夫”等等,七嘴八舌,夹杂着骂街。

    李殿赋一激灵,门外说北京味儿的女人腔,怎么像是亚茹他妈?他回头看老雷,座位上竟然没了他。

    前两天邱大妈来找龙新芳,说北京、天津、上海三个直辖市1962年被下放的工人准备统一行动,上访告状,要求恢复工作,她叫龙新芳那天也跟着去。龙新芳说自己不是下放工人,邱大妈说胡同里不上班的人都得去,人多势众。今天早上上班李殿赋还没走,龙新芳还有亚茹他妈、宋家媳妇就被邱大妈叫走,难道他们跑到这里来了?

    办公室前后两个门被外面的人敲得咚咚响,钱处长指示把门打开。门一开,拥进一帮人,同时也带进一阵冷风,掺杂着怪味。

    这些进来的人,有戴着棉帽子的女人,有用毛巾把两个耳朵包起来的男人;穿着破大衣的中间用电线一系,衣裳单薄的脸上则起了一层青皮疙瘩。进来之后他们见谁往谁手里塞传单,自我介绍是1962年被下放的工人,受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迫害,今天特来清算。

    果然进来的人群里面有亚茹他妈,李殿赋赶快往后躲,这才发现老雷坐在墙旮旯的椅子上,把头埋在两腿之间。

    李殿赋忽然想到龙新芳,得赶快截住她,不能让她出现,他不顾被人发现,用力往外挤。

    钱处长、胡处往外撵这些工人,说他们正在开批斗会,工人们吵吵嚷嚷不肯出去。李殿赋突然听见亚茹他妈喊:“我们胡同有两个人在你们这里上班,一个叫李殿赋,一个叫雷长安。你们认识不认识?”

    “噢,您怎么来啦?”李殿赋不得不迎上去。

    “哎呀,李先生同志您在这儿那!”亚茹他妈说着指李殿赋,完了跑到门口扯着脖子朝楼道里喊:“主任,李先生同志在这儿那!”

    邱大妈闻讯过来,后面跟着齐老头子。在胡同里差不多天天见面,可是邱大妈见到李殿赋几乎要搂住他,不断拍他的胳膊,说:“您原来在这么大的衙门口上班啊,真棒。老雷呢?他在什么地方啊?”李殿赋往墙角看,咦,人呢?

    宋家媳妇从外面往里挤,有人嫌祸她,她自报家门和李殿赋是邻居。到了跟前她问李殿赋坐哪张办公桌?李殿赋指给她看,她过去坐在弹簧椅上使劲的颠。

    “哎、哎,这里是国家机关,你们跑这里会亲戚来啦?!出去、出去! 乱弹琴。”胡处喊着推一把邱大妈。亚茹他妈和宋家媳妇几乎同时向前一窜,挡在胡处前面,“你干什么你,打我们主任?!”她们喊,目光逼人。

    “你们不要撒泼耍野好不好?”胡处说。

    “老娘就撒了怎么着?!”亚茹他妈说。

    “我操你妈妈的别(逼)喽!”宋家媳妇说,带着浓浓的湘味儿。

    “你怎么这么野蛮?!”叶副处长气得发抖,上来质问她们俩。

    钱处长面目冷俊,对亚茹他妈和宋家媳妇说:“你们有什么话好好讲,不要张嘴骂人。”

    见此情景,李殿赋知道有责任调停。他拉住邱大妈, 往前走两步,对邱大妈说:“主任,这是我们的钱处长,老革命。”又对钱处长说:“处长,这是我们街道的主任,邱大妈,老工人。”

    握手之后,钱处长请邱大妈坐,望着座位,邱大妈甩开手,眼睛看地面,一步一摇地走过去,觉得大家注视着自己,自己得拿捏好。

    京津沪三地的下放工人今天分拨去几个国家机关请愿,邱大妈是这一路的负责人。她坐下后,不卑不亢跟钱处长交谈,说1962年他们受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迫害失去了工作,这些年饥寒交迫,今天来,要求只有一个,回原单位上班。钱处长说1962年下放是毛主席决定的,是毛主席的战略部署。周围工人们嚷嚷说,毛主席最心疼工人阶级,不可能叫大家失业挨饿,钱处长在造谣。

    人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到钱处长和邱大妈身上,李殿赋还惦记着龙新芳,他悄悄溜出办公室。

    楼道里每个办公室都进了上访的工人,李殿赋一个门一个门地看,不管乱哄哄争吵的还是有秩序谈判的,都不见龙新芳的身影,她去哪儿了呢?

    龙新芳事先不知道要到不管部请愿,到了部机关门口,看见“中华人民共和国不管部”的大牌子,龙新芳说什么不肯跟着进去。

    李殿赋挨着门找,路过厕所进去站在小便池上,后面传来低低的问话声:“怎么样啦?”李殿赋回过头,茅坑的隔断小门推开一条缝,露出老雷的一只眼睛。“你在这儿那。”李殿赋说。老雷说:“是,我在这儿那。你也蹲会儿吧。”李殿赋说:“不行,我得找我爱人。待会儿让钱处长看见,该批评我了。”老雷说:“那我再蹲会儿。他们什么时候走告诉我一声。啊?”

    没找到龙新芳李殿赋往回走,看见齐老头子和胡处站在楼道里热情地交谈。胡处看见李殿赋一指齐老头子,说:“我听齐主任说,你在胡同里表现不是很好。你是国家干部,应该事事起表率作用,对劳动人民应该尊重,不要每天阴阳怪气的。”

    李殿赋连连向胡处点头。转身走开,听见后面齐老头子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叫胡处哪天到他家喝酒去。

    粗略计算,来不管部的工人大约有二三百,中午请他们食堂吃饭。吃完饭临走,邱大妈代表上访工人表示,“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给不管部三天时间,到第四天来听答复。

    下午办公厅保卫处的同志找李殿赋和老雷谈话,问邱大妈他们是怎么密谋的?李殿赋和老雷都说不知道。下班回到家,邱大妈来了,问他们走了之后部里有什么举动?让李殿赋给她出出主意,下一步他们应该怎么办。

    李露对于小芹一直不吐口,龙新芳心里总觉得有点对不起邱大妈,现在邱大妈这么问,她一个劲给丈夫使眼色,让他借机会好好表现表现。

    李殿赋如实讲了保卫处找他和老雷谈话的内容,怀疑他们俩是上访工人的内应。邱大妈安慰他不要怕,给工人阶级做内应光荣。“老李,你们处长那娘们儿要是敢给你小鞋穿,我敢给他们家饭锅砸了。这回您要是配合我,这么着,年底我让您当咱们胡同的学习毛主席著作的积极分子。”邱大妈说。

    “那敢情好,那是我们全家的光荣。”龙新芳急忙领情。

    “您给我出点主意。一下子让我领导好几百号子人,我还真有点含糊。”邱大妈对李殿赋说。

    “邱大妈,您得这么着。国家机关都是干部和我们这些的读书人,干部和读书人怕什么?他们怕什么你们就应该来什么,扬长避短,辩论、打嘴架,你们工人肯定不行。”李殿赋说。

    “对、对、对,有道理。去你们单位让我带队,我就怕说不过你们这些秀才。有您好了,诸葛亮。”邱大妈说。

    她笑嘻嘻地看着李殿赋,李殿赋也笑嘻嘻地看着她。“说啊,接着说啊。”邱大妈催他。

    “说完啦。”李殿赋说。

    “说完啦?还没说就完啦。干部和你们这些老九都怕什么?你倒是说啊。” 邱大妈说。

    “嘿嘿,您看我,还不知道我们怕什么?”李殿赋谦虚地笑。

    “你们都欺软怕硬。”邱大妈一针见血。

    “嘿嘿……”

    三天后不管部的答复叫邱大妈他们不满意,她当即率领上访工人把机关大门堵住。到了下班时间,里面的人要想出来回家,如果是男同志,女工挺胸上去;如果是女同志,依然还是妇女们上去。当然对付女干部用不着挺胸了,只需用嘴骂、急了用手抓,这一刻她们的作用何止“半边天”。

    工人办事没有那么多繁冗俗礼,几个壮男人拉来几车半湿不干的东西倒在机关大门口,从其臭不可闻的程度判断,估计是旁边生产队沤好的大粪。亏了现在是冬天,要是天热,非得到处流汤儿不可。

    摆上大粪这下好了,大门前消停了。下班的同志回不了家,不管部的谈判代表满脸堆笑来找邱大妈。邱大妈说不答应他们上班的要求,今天晚上谁也别想走。年轻的干部不信邪,搬来梯子准备翻墙出去。到了墙上一探头,又乖乖下来。原来工人师傅早有防备,他们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围着不管部的围墙巡逻。墙头上的干部一露头,下面的工人纷纷把棒子、梭镖朝上举起。从上面望下去,好似越南人民给美国鬼子准备的尖桩坑。“跳啊——”、“你倒是跳啊——”,周围围观的群众朝墙头上的人喊,接着哈哈大笑。

    不管部的代表再次找到邱大妈,这回不但态度更加恭顺,还抬来馒头、炖肉。当晚中央首长接见了京津沪三地的下放工人代表,邱大妈也参加了。“六二年下放是毛主席的战略部署”经由中央首长的嘴里说出,工人同志们都相信。他们相互做工作,勉励自己和他人安心在家干革命。国家待他们也不薄,每个上访工人按天计算,闹事期间一人一天补助四毛钱。

    1966年度大王庙胡同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代表大会召开,邱大妈真的提名李殿赋当了积极分子。李殿赋千恩万谢,事后他后悔,本来胡处就怀疑他给上访工人做内应,这回邱大妈把积极分子的桂冠给他,等于不打自招。

    第二十九章

    不管部一年一度的生活困难补助开始了。这是文化大革命开展以来的第一次,革命群众组织联合发文件,要求这回评困难补助要突出无产阶级政治,不能只看生活困难不困难,首先要看申请人热爱不热爱毛主席、拥护不拥护共产党、热爱不热爱社会主义制度。

    二处评补助之前,三位处长关上门开会研究。多年来,二处每年的困难补助三位处长都不要,剩下的一些同志,除去年轻的单身和李殿赋,每年开始三十元、后来五十元的补助钱,都是老赖、老雷、欧阳他们三个人分。

    形势不同了,会议开始,胡处说坚决拥护这次评补助“看生活困难,更看热爱不热爱毛主席、拥护不拥护共产党、热爱不热爱社会主义制度”的原则。他说过去他不申请,是中了资产阶级博爱的毒,这次他也要申请。他说他申请不是为了钱,是为了无产阶级占领“困难补助”这块阵地。

    胡处说的还真是他的心里话,过去不要困难补助,都便宜了老赖这些读书人,胡处心里并不情愿,只是钱处长表示不要,他不能不跟着。到了文化大革命,他的认识升华,明白像李殿赋、老赖这些解放前国民党培养的大学生,都是蒋介石、日本鬼子、走资派的帮凶,劳动人民的血汗钱给他们,等于养虎遗患。

    钱处长也是苦出身,但她对读书人不像胡处那么讨厌。在她看,老赖他们是拥护共产党、热爱毛主席的,这正是我党多年教育改造知识分子的成果。对于他们应该政治上严格要求、生活上热忱关心,恩威并施,这次困难补助还是应该给他们。

    轮到叶副处长表态。钱处长和胡处都用同样的眼光看她,希望她能和自己一致。叶副处长从来都是唯钱处长的马首是瞻,以往多年困难补助她不要,是为了要和一把手保持一致,其实心里是不情愿的。

    胡处不赞成补助的钱给老赖他们,是怕无产阶级的钱成了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复辟资本主义的经费;叶副处长不愿意补助的钱给老赖他们,完全出于对钞票的热爱。现在是文化大革命时期,讲究大鸣大放大辩论,叶副处长的胆子也大了,她含糊其词地说钱处长怎么说她就怎么办,她向来是干具体工作的。

    钱处长看不能取得一致,就说下午开会听听大家伙的意见。

    听说下午开会讨论补助的事情,李殿赋跃跃欲试。参加工作以来,每个月才一百多元的工资,没两年就把多年的积蓄花得差不多,为解生活之窘只好卖沙发、地毯什么的。尽管这样,他不申请补助,在他看来,“正二品”的后代手背朝下和人家讨小钱丢脸。

    说是这么说,可是每次看到处长把困难补助的钱装在信封里,交给老赖他们几个,李殿赋手心冒汗,仿佛看到自己被人偷走的钱包,抑制不住地想往上冲,抢回来。这次评困难补助提出要看政治表现的原则,他预感老赖他们几个人的补助要落空,他知道有好戏看了。

    到了下午开会,处长刚说完开场白,老赖马上举手,钱处长朝他一点头。老赖发言说他这些年生活的确困难,文化大革命以来,通过学习毛主席著作,认识到对自己应该“食无求饱、居无求安”,对革命事业应该“流尽最后一滴血”,“这回困难补助我不要了。为什么呢?”老赖说,“我不配要,文化大革命前,我尽跟着刘少奇、邓小平干资本主义,对不起毛主席,对不起党和钱处长对我的栽培。大家知道,社会上都叫我‘癞皮狗’,我真是一条资产阶级的走狗,刘少奇、邓小平的走狗。”他低下头,嘴唇紧闭。时间一秒一秒的过去,半天老赖不说话。“我声明——”大家都认为他不会再说话的时候他又说了,“我声明,我……我不要困难补助不是不够治政标准,我是非常非常热爱毛主席,非常非常热爱共产党,非常非常热爱社会主义制度的!”他的手攥上、松开、再攥上、再松开。

    钱处长很满意地看老赖。

    老雷和欧阳都不满意地看老赖。

    这年头,谁会把补助给臭老九?为此老雷和欧阳对这次补助也没抱希望,可他们没想到要表态。还是老赖鬼,知道自己拿不上,却高姿态谦让,弄个好名声。

    “嘿,老赖,让你抢先了、让你抢先了。”老雷和欧阳坐在一起,他们俩几乎同时说,“今天……”老雷、欧阳两人又一起说。

    老雷扒拉一下欧阳,意思是他先说;欧阳也扒拉一下老雷,表示他先说。老雷赶紧按住欧阳的手不放,对大家说今天他也要表一个态,补助他不申请了。

    欧阳用力把自己手抽出来,老雷恋恋不舍追着又抓住欧阳的手,欧阳无可奈何地看老雷。“我这回不要补助,也不是不够标准,我是非常非常热爱毛主席,非常非常热爱共产党,非常非常拥护社会主义制度!”老雷说,“我不要呢,也是觉得自己文化大革命前尽干资本主义,跟着刘少奇和邓小平跑,对不起党,对不起毛主席,对不起几位处长。”他的方脑袋左右摇晃看三位领导。

    “说完了?”欧阳问老雷,老雷说“说完了”。欧阳活动活动被老雷抓半天的手腕,翻开笔记本,翻到一处他大拇指掐住,看着钱处长说:“首先我先表态:困难补助我也不要。为什么呢?道理很简单,我们生活再困难,还有贫下中农苦吗?”他严肃地看老赖、老雷,“我是劳动人民出身,不用说,从骨子里我就热爱毛主席、共产党、社会主义。热爱不热爱要落实到行动上,不能光嘴上说。我一直没说,今天我向领导和大家透露透露。从……”他看笔记本,“从去年八月十五号开始,我就停止写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诗句,每天下班,回到家,我都恭录毛主席语录。每天写,日写百字!”他伸出一个指头晃动。

    钱处长带头鼓掌,表扬他以实际行动热爱毛主席。欧阳谦虚地说还得感谢红卫兵,八月十五号正是红卫兵去他们家抄家的那天,革命小将的革命行动给他以极大的震动,醍醐灌顶,让他下决心每天抄录毛主席的语录,将功补过。

    受欧阳的启发,老赖补充发言,说他也在以实际行动热爱毛主席,现在他天天画大庆、大寨、解放军、红卫兵……有写意的有工笔的,明天他拿两张来请大家斧正。还说有生之年他要画一万幅革命画,宣传毛泽东思想,歌颂工农兵。

    老雷的特长在陶瓷,他有些失落,恨自己编瞎话说天天在家里烧制毛主席陶瓷像,谁也不会信。

    在老赖他们表态当中,李殿赋始终微笑地注视着他们,还不断点头,鼓励他们说下去,不要半途而废。不管谁说完,他都鼓掌,使劲看钱处长,希望她赶快表态,同意他们不要补助的请求,别时间一长他们再变卦。

    每年评补助老赖他们之间总要有些小摩擦,背后找钱处长磨唧,话里话外表示谁谁谁没有自己困难,自己应该多拿。钱处长则要三番五次找他们各别谈话,直到都没意见了,才公布分配方案。这次他们三位这么痛快表态不要,钱处长高兴,表扬他们三位有了突出的进步,说他们三位能够这样,是努力学习毛泽东思想的结果。

    李殿赋有点别扭,他们年年吃补助,偶然一次不要,倒成了思想进步、努力学习毛主席著作的好同志,自己年年不要也没表扬过自己。真是偷遍左邻右舍的惯犯,一旦金盆洗手,倒成了“浪子回头金不换”的好孩子,大家争着给他送匾,一直老实巴交的却没人理。

    钱处长问别人还有没有准备申请的,如果有,写出书面申请下班之前交给她。只要劳动人民的血汗钱不落入臭老九之手,胡处目的就算达到,他马上表示不申请。看到胡处表态叶副处长也说不要,年轻人当中有想申请的,见两位副处长都说“不要”,他们无奈中也忙连摆手。钱处长笑眯眯地说大家都不要,这钱怎么办?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有的建议五十元钱捐给邢台地震灾区,有的说送给亲人解放军……最后一致决定用五十元钱装饰“忠字桌”。

    文化大革命以来,不管部的革命群众在机关食堂后面搭了一个台子,铺上上好的地毯,摆上半米多高的毛主席雕像和若干面红旗,不管部的“忠字台”就算建成。

    不管部有大小二十个司局,每个司局都有自己的“忠字室”。美术局的忠字室设在原来的局会议室,布局和食堂的忠字台大同小异。往下推,各处室还设有自己的忠字桌:在办公室风水好的地方摆上桌子,铺上红布,安放上毛主席石膏像。二处的忠字桌设在处长的小屋里,钱处长吩咐几个年轻人用补助的钱买来绸缎彩带,又“请”了十八个小的毛主席石膏像,摆放在大像的四周,像征二处十八位同志的十八颗红心向太阳。

    第三十章

    根据好事者统计,文化大革命开展以来,不管部成立的革命群众组织已经有一百零七个,差一票赶上梁山好汉。整个不管部有一千三百多名干部职工,一百零七个革命群众组织平均下来一个组织有十几个人。按实际的绝对数字计算,“毛泽东思想造反总部”人数最多,有一百多人。人数最少的是“革命孤儿造反纵队”,从“纵队司令”到“士兵”只有章师傅一个人,真正体现官兵平等。

    章师傅是机关传达室看大门的,战争年代受过伤,不会笑,但是三句话不对付骂起人来的表情却是琳琅满目。大家都怕他,背地里叫他“怪老头”。

    怪老头章师傅最初成立的组织叫“革命造反纵队”,成立声明贴出后好几天没人敢报名,一气之下,他加上“孤儿”二字,暗示自己在党的指引下,从孤儿到革命战士的历程。可是这么一改,更没人敢应征入伍,毕竟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是有爹娘的。没有人参加也难不住章师傅,大冷天的怪老头章师傅忙活着一个人去刻公章、忙活着一个人去印介绍信、忙活着一个人去商店买红布做大旗。公章、介绍信拿回来,锁在传达室怕丢了,放在家里怕耗子咬了,他便把这些东西揣在棉袄里。有点什么活动,众多群众组织在院子或者食堂里集合,都一群一伙的,惟独怪老头章师傅一个人,怀里鼓囊囊的,扛着一柄“孤儿”战旗,谁也不理,气哼哼的。

    不管部这一百零七个革命群众组织分成两大拨,“毛泽东思想造反总部”和“万山红遍军团”各把一座“山头”。两拨人互不买帐,都标榜自己是不管部的无产阶级革命派,代表着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

    中国人喜欢简洁,说起毛泽东思想造反总部和他们的那一拨人,“万山红遍”称他们为“反派”,表面上是简称,实际上暗指他们反动、反革命、反对毛泽东思想。毛泽东思想造反总部这一派听说被人家污之为“反派”,大为恼火,怪老头章师傅的孤儿造反纵队隶属于反派的,他嚷嚷道:“奶奶的!咱们叫他们‘鸡八蛋派’!”他发音着重在“蛋”上,想的也是男性生殖器。当时有不少女同志在场,其它男性都表现出深浅不一的尴尬,只有怪老头章师傅一点不在乎。日本鬼子没投降他已经是独立连连长了,死都不知道死了几次,还在乎这些?刚解放转业到不管部,有人问过他,老八路怎么混得看大门?他说他骂过团政委“鸡八蛋”,党籍差点没保住。

    作为国家机关工作人员都是受党教育多年的大干部,遇见万山红遍军团那一派的人,反派的人还是张不开嘴叫他们鸡八蛋。怪老头章师傅没那么多顾虑,出口成章都是鸡八蛋。尽管这么称呼有些不雅,但是却体现了鲜明的爱憎,久而久之大家省略了“鸡八”保留了“蛋”,把万山红遍军团和跟随它的那一帮人叫做“蛋派”。

    在捍卫毛主席的大是大非问题上,反派、蛋派是一致的,具体到不管部,两派势同水火。反派说,在过去的日子里,部长坚定执行和贯彻了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副部长坚定执行和贯彻了“中国赫鲁晓夫”的反革命修正主义路线;蛋派则说,在过去的日子里,副部长坚定执行和贯彻了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部长坚定执行和贯彻了“中国赫鲁晓夫”的反革命修正主义路线。

    到底谁执行和贯彻了革命路线、谁执行和贯彻了反革命路线,我们看看历史就清楚了。

    建国初期成立不管部,一直是副部长全面负责。副部长以为自己会转副为正,上边派来新部长,副部长装了好几天病不上班,部长上门探望敲了半天门他才开。

    根据老狼王、新狼王的原理,文化大革命开展以来,跟副部长那里得到实惠的、关系好的,就说副部长是毛主席的好干部;跟部长那里得到实惠的、关系好的,就说部长是毛主席的好干部。安副局长和副部长关系好,钱处长是安副局长的老部下,她的赤卫队就坚决投奔蛋派。美术局局长是部长把他的副局级提为正局,小蔡的媳妇和党票又都是局长给的,自然而然小蔡的金猴战斗组就属于反派。

    反派的狼王——部长,红小鬼,苦大仇深,没有任何三反行为和言论。蛋派的狼王——副部长,本人是大学生,家里是地主,一直做地下工作,有一大堆说不清楚的事,没多久被定性为特务,关进牛棚。安副局长的父亲也是地主,小蔡搞来他家乡革命群众的证明材料,证明安副局长的父亲死后安副局长“接班”,于是安副局长成了混入党内的阶级异己分子,和副部长作伴去了。

    钱处长并没闲着,她派人到陕北调查局长,结果除了在高岗反革命面目没有暴露之前,局长吹捧过他外,再查不出其它的问题。想送局长去牛棚而不能,那些日子难见钱处长脸上有笑容。

    平常的一天下班回家,天色已晚,路灯昏黄,李殿赋骑车进了胡同。迎面上来一个小伙子,黑灯瞎火张嘴说话听出是李云。李云说安副局长从牛棚里逃出来,现在正在他们家呢。“啊!”李殿赋吃惊不小。

    “安大爷打算今天晚上住在咱们家,爸。”李云说。

    “不让他住!轰他走!这还了得。”李殿赋拍着车把说。

    “安副局长,您来啦?”一进门久别重逢,李殿赋握住安副局长的手,关切地问他这两个多月在牛棚里是怎么过的?安副局长歉意地说晚上想在他们家躲一晚上——坐一晚也行——明天一早就回老家。“没问题、没问题。”李殿赋爽快地答道。

    李云发傻地站在旁边。

    安副局长还穿着平时冬天总穿的灰色棉制服,有日子没洗了,上面的污渍像大写意的梅花。一进屋满屋子的酸臭味儿,李殿赋知道这是局长身上的,他拿出自己的衣服让安副局长去西四澡堂子洗澡,安副局长犹豫,李殿赋说他这身打扮容易引人怀疑。

    安副局长走后龙新芳做检讨,说局长突然闯进来,张嘴就说今天晚上要在他们家躲躲,她不好意思撵他走。“你真笨,用不着撵他,你就说房子交公了,就住两间小屋,没地方给他睡。两家邻居是‘克格勃’,放个屁都汇报。这么一说,他还好意思待?”李殿赋说龙新芳。

    “是啊,我怎么没想起来呢?我要像你脑瓜子这么快就好了。待会儿我照你的意思跟他说说。”龙新芳说。

    “得了,还是我说吧,你再说漏了嘴。”李殿赋叫李云,“你安大爷是逃出来的,说不定造反派待会儿就来咱们家搜查,他们都知道我和你安大爷好。你到外面站岗去,看见生人赶快回来报信儿。”

    安副局长洗澡回来,看见李云在胡同里转悠,问他大冬天的干吗呢?李云说他在站岗。进了屋安副局长歉意地说:“你看我,从牛棚跑出来,慌不择路,就跑来了,没想到搜查的事。我还是走吧,别给你们找麻烦。”

    龙新芳心里一喜,想假客气挽留他几句,怕安副局长当真,就闭上嘴。

    “您不能走!”李殿赋说,“这大晚上的您去哪儿?”安副局长说去睡火车站候车室,“那怎么行?这么冷的天,再冻出毛病来。”李殿赋说。

    龙新芳诧异地看丈夫。

    “您既然来了,我就不能让您走。”李殿赋目光透出一股坚定,“这样,您现在就走——不是去火车站,您和小云到外面溜达去,晚饭在外面吃。九点,不,十点以后再回来。我担心小蔡他们来,要是小蔡他们来了,我就把土筐(垃圾筐)放在大门口,看见土筐您就别进来了,只好委屈您睡火车站了。要是小蔡他们没来搜查,我就不放土筐,表示平安,您就进来。怎么样?”

    “好,这个办法好,跟解放前做秘密工作差不多。”安副局长笑着说,然后出去找李云。

    安副局长一走龙新芳抑制住兴奋压低嗓门说:“殿赋,你真行。”她想像有事没事都把土筐放大门口去,让安副局长看见走人。“你这个办法好,比说‘房子交公,没有地方睡’还妙。我现在就把土筐放大门口去吧?”她说。

    李殿赋把屋门关好,挑起一点窗帘往北屋、东屋看看,然后问龙新芳:“安副局长来时‘北屋’、‘东屋’看见没有?”

    龙新芳说:“不用管那么多了,把土筐往大门口一放,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李殿赋颓然坐下,看见龙新芳带上手套,“干嘛去?”他问。

    “我现在就去放土筐啊。”龙新芳说。

    “别急,待会儿。”李殿赋说。

    “待会儿就待会儿。”龙新芳抬头看看墙上的挂钟,“现在七点四十,咱们先吃饭,吃了饭我再放。”她看孩子,“瞧见了吗?你们爸爸多会办事啊,你们学着点。”

    李殿赋坐在桌子上首等着孩子们拿筷子、拿碗,摆好碗筷两个丫头坐下,他观察她们俩。“今天晚上如果安大爷住下你们愿意不愿意?”李殿赋问她们。

    姐妹俩瞪着眼睛看着爸爸不说话,李殿赋说她们愿意就点头,不愿意就摇头。姐妹俩都点头。“他是走资派,你们不怕?”爸爸问。李雪看小姐姐,李岚说:“安大爷给过咱们白糖,还有黄豆,哪能是走资派?”李雪朝外屋一指,小声说:“要是造反派来搜查,让安大爷藏到写字台底下。”

    文化大革命前安副局长和李殿赋他们商量什么事情、谈工作,往往都是各家轮流坐庄便吃便谈。安副局长有钱、李殿赋嘴谗,他们俩坐庄的次数最多,因此孩子们对安副局长不陌生。三年自然灾害时安副局长送给他们的白糖、黄豆什么的,李殿赋想起来就念叨,由此上孩子们对安大爷格外有好感。下午安副局长一进门,两个丫头还拍手欢迎呢。

    龙新芳问李殿赋怎么变主意了?李殿赋慢慢地说:“安副局长是什么人?那是局长——红军级别的局长,李大钊的同乡和关门弟子,上过大学的局长——他不清楚自己现在的身份?他不到别人家里藏着去,来找我李殿赋,那是看得起我。要是我把他轰走,我李殿赋成了什么人?”他凄惨地笑,用商量的口吻问龙新芳,“要不然……留他住一晚上吧?”

    龙新芳说:“你想好了,你想好了我没意见。”

    “那……”李殿赋看两个丫头,她们俩露出笑容。李岚站起来说去找安大爷去,李殿赋叫她别急,说得防着“北屋”“东屋”点,待会儿安大爷回来,让她们姐妹俩叫他“大舅”,声音大点,让“北屋”“东屋”听见。他又让龙新芳去邱大妈那里报个临时户口,他自己亲自去北屋、东屋和他们打招呼,说保定来了个大舅。亚茹爷爷问睡得下睡不下?要是睡不下让两个丫头到他们家去睡,他们家就是脏点。

    快到十点安副局长回来,两个丫头大声叫他“大舅”,安副局长有些莫名其妙。李殿赋朝他使眼色,手指北屋、东屋,安副局长会意大声答应。“北屋”“东屋”都奇怪,欢迎仪式怎么现在才举行。

    安副局长歉意地对龙新芳说添麻烦了,说他原来打算躲到他当年待的部队去,结果部队调到南方,没办法才来找李殿赋,又说明天一早赶头班车就回老家乐亭。李殿赋说现在到处都是革命群众雪亮的眼睛,藏老家去也不保险。安副局长说庄里的人都姓安,能够排上辈份儿。辽沈战役打响前,他偷偷回了趟老家,连警卫员、勤务员在内,四五个人住在本家一个叔叔家,母亲和老婆假借串门过来见的面。叔叔是地主,乡下人比城里人讲义气。

    晚上安副局长睡在外屋写字台上,第二天早早的他敲里外屋的门。

    李殿赋两口子几乎一夜没睡,一直听着外面的动静,安副局长一敲门他们就爬起来。吃过早饭要走了,安副局长有些激动,他没想到李殿赋真的能够收留他。他拍拍李殿赋的手,说让他放心,不管今后遇见什么情况,他也不会说出在李殿赋家躲了一晚上。

    听他这么说,李殿赋悬了一夜的心落了地。再有几分钟安副局长就走了,这时候吹点牛也无妨,李殿赋爽快地说:“瞧您说的。我不怕,安副局长,您什么时候想来就来,好吃的没有,炸酱面管够。”

    “嫂夫人——”安副局长叫龙新芳,“你嫁了一个好人啊。”他看孩子,“你们应该为有这样的一个爸爸自豪。你们的爸爸是拥护共产党、热爱毛主席的,你们安大爷现在正倒霉呢,你们爸爸不告密,这就是热爱毛主席、拥护共产党的表现,是革命的知识分子。”他说。

    安大爷在孩子们的心目中是有地位的,听他这样评价爸爸,两个丫头一左一右坐到爸爸的腿上。一百多斤的分量,爸爸咬牙挺着。

    龙新芳站在丈夫身后,得意得脸红,不住地说“瞧您说的,瞧您说的”。她手里拿着一个白布包,里面是她给安副局长烙的两张芝麻酱糖饼,让他路上吃的。

    安副局长说他这个人不会奉承人,多年来他就不同意“知识分子是资产阶级”的提法。知识分子有没有资产阶级的?“有。”安副局长斩钉截铁地说,“像小蔡这样的,别看是贫农出身,又是共产党培养的大学生、党员,却是典型的资产阶级,而且还是右派,左派都不够格。现在看,我们的手还是不狠,反右、四清搞得还不彻底,让小蔡这些人漏了网。这些天我一直在琢磨一个问题,搞垮我们的不一定是地富反坏右,很可能是小蔡这样的‘贫下中农’,借着我们搞文化大革命结党营私,胡作非为,无法无天。我不理解,这文化大革命算什么?党的领导不要了,组织不要了,我们——”他指指脑袋上的伤疤,“几十年革命斗争,一下子都成了坏蛋、阶级敌人?”

    到了分手的时候,安副局长原来穿的破棉制服龙新芳说给洗洗,李殿赋把自己的呢子大衣拿出来给安副局长。安副局长说可不敢穿这个,问有没有普通的?李云拿出他下乡劳动穿的棉外套给安大爷,龙新芳嫌太破,安副局长说破才好呢,便于掩护。

    穿好破外套,安副局长抖了两下,连说正好,完了和李殿赋握手道别。

    握着手,安副局长半天不撒手,眼睛一个劲看李殿赋,若有所思。他拍一下李殿赋的后背,往旁边拉他一下,意思要避开孩子和龙新芳。

    李殿赋比局长个高,他压低身子凑近他。安副局长嘴动了几下,就看李殿赋触电似得倒退一步,陌生地打量局长,接着抓住安副局长的手,哽咽地说:“我谢谢您、我谢谢您,老大哥呀、我的老大哥呀。”

    安副局长告诉李殿赋,1957年反右斗争时,准备定右派的名单报上来,上面有李殿赋的名字,罪状是李殿赋说过“国民党是自己把自己整垮的”。

    安副局长当时是不管部反右斗争领导小组的副组长,组长是副部长。他找副部长为李殿赋说情,说毛主席讲过内因外因的关系,杜牧也说过“灭六国者,六国也”,国民党政府要是不腐败,老百姓拥护,共产党肯定打不垮他们,李殿赋说的不无道理。这样从名单上划掉了李殿赋。

    李殿赋攥住安副局长的手不放,真诚地挽留他,说请病假陪他逛社稷坛(中山公园),中午再去鸿宾楼吃饭。龙新芳旁边不住擦眼泪,她现在觉得,这一个晚上的担惊受怕——值!

    昨天刚一见面,安副局长曾经想把救李殿赋的事情告诉他,后来觉得这样做有让人报答的意思,他索性不提,也想借机考验一下李殿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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