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授权级别:普通授权与委托   作品类别:小说-城市小说   会员:bjwr   阅读: 次   编辑评分: 3
投稿时间:2013/6/10 17:32:08     最新修改:2013/6/11 9:20:27     来源:本站原创 
小说名:胡同群众运动考察报告(四)
作者:佚名
第三十一章
李殿赋执意要送安副局长上公共汽车,出了大街门安副局长让李殿赋得空儿去他家看看。“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局长夫人一个人在家,安副局长担心自己戴绿帽子。李殿赋听出安副局长话中的含义,说到时候让孩子代表他去。
安副局长后来娶的媳妇他说比他小七八岁,可是外人都看不出。有一回他们两口子去王府井百货大楼买东西,为了式样达不成一致,请售货员裁决,售货员对安副局长说:“我同意您闺女的意见。”
李殿赋和安副局长沿着胡同往外走,路过公共厕所,李殿赋不由分说一把把局长推进去。厕所里排队等着解大手的人以为他们俩要加塞儿,都喊“不许加塞儿”。
李殿赋没理他们,他用身子挡住安副局长,贴着围墙慢慢探出头。安副局长被弄得莫名其妙,问他怎么啦。李殿赋头不回,一只手伸在屁股后面一个劲地摆,示意别说话,看着像是那里还长着一只手。
过了片刻,他拉起安副局长就跑。两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磕磕绊绊一口气跑出胡同才停住。安副局长问李殿赋发生了什么?李殿赋喘息地说:“您没看见小蔡?”
“小蔡?”
“是啊,他带着几个人正迎着咱们走来,幸亏我手疾眼快,要不然非看见咱们不可。”
“这个混蛋!他去哪儿啦?”安副局长问。
“我看着他好像进了我们家。”李殿赋说。
“得,这回可坏了。嫂夫人怎么办?都赖我。看我,还不如昨天晚上我走呢。”安副局长说。
“您就别客气了,五七年您要是不救我,我现在还不得在北大荒劳改呢?咱们赶快走吧。”李殿赋说。
到了汽车站,等车的人群里站出一个人,惊讶地说:“这、这、这不是安局长吗?出来啦?什么时候放您出来的?没问题了吧?我还是猜对了吧,我一直不认为您是叛徒,您怎么能是叛徒呢?您怎么能是阶级异己分子呢?您是毛主席的好干部。”说话的是老雷,他亲切地拉住安副局长的手。
安副局长表现的有些尴尬,当着周围很多人,他不便说什么,只是一个劲儿笑。
李殿赋拍拍老雷的肩膀,凑近他的耳朵,手挡在嘴边,悄声说:“安副局长是昨天晚上逃出来的。你可不准说去,你要是说了——”老雷明显哆嗦一下,扭过脸看李殿赋。李殿赋阴笑一下,说:“你要是说了,我倒没什么,钱处长、胡处可饶不了你。”
老雷看安副局长,安副局长平静地点点头。
老雷摘掉宽边眼镜,说:“您快躲躲吧。和他们打游击战。哈哈——”
安副局长上了去火车站的汽车。看汽车驶离车站,老雷轻轻吐口气,问李殿赋昨天晚上局长是不是住在他家啦?李殿赋刚想摇头又坚定地点点头。老雷把嘴一撇,竖起大拇指,小声说:“你真棒。安副局长怎么能是叛徒呢?他找我我也得让他住。”李殿赋说:“小蔡可来了,刚才我看见他带着几个人进了胡同。”老雷朝大王庙胡同方向张望,说:“是吗?”李殿赋说:“是,待会儿小蔡准得审问咱们俩。”老雷说:“随便,我什么都没看见。”
一路上李殿赋心里不安,不知道龙新芳是怎么应付小蔡的。到了班上,他把钱处长叫到外面,说有要紧事想单独和她谈谈。听了李殿赋汇报的情况,钱处长的黑脸膛放光,说李殿赋做了这样的好事干吗要背着人说,把他带回小屋。胡处和叶副处长听了李殿赋的叙述,都说他的行为是捍卫毛主席无产阶级革命路线的具体表现。
“我看着小蔡带人去了我家,我爱人胆小,我估计小蔡一吓唬,她什么都得承认。”李殿赋说。
“安副局长是毛主席的好干部,保护他就是捍卫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革命群众会做你们两口子的坚强后盾,不要怕。”胡处说。
“还有,我送安副局长上汽车,在汽车站遇见老雷了,他知道了,安副局长是从牛棚跑出来的。”李殿赋说。
“没关系,我待一会儿找他谈谈。”钱处长说。
钱处长把老雷找来,要他严守秘密,老雷向钱处长保证不泄露。过一会儿,他交给处长一张病假条,说肚子疼,拿起书包回家。
下午一上班,第二副局长通知大家都到会议室开会。美术局四十多号子人到齐后,第二副局长说安副局长昨天从牛棚逃跑了,让大家提供线索,要捉拿归案。
正局长虽说没有进牛棚,但是已经靠边站,第二副局长维系着美术局的日常工作。反派的势力大,表面是第二副局长在负责,实际上什么事情还是小蔡拍板。
听说是关于安副局长逃跑的事情,赤卫队的人纷纷退场,二处只剩下李殿赋他们几个。
会议室中间是一张大长条桌,两边摆了几排椅子,小蔡坐在会议桌一头。
李殿赋坐着,故做悠闲地和两旁的人说话,潇洒地弹弹烟灰,暗中注意着小蔡的一举一动。
小蔡站起来,大家都不说话了。小蔡说本来准备明天召开批斗安副局长的大会,各个司局的人都参加,结果他畏罪潜逃,对抗人民群众对他的批判,罪加一等。说到这里他离开座位,背着手边走边说:“他逃什么地方去了,我们是知道的,一清二楚。他是板上钉钉的反革命、坏分子,包庇他就是和毛主席唱对台戏。”说着这些话,他已经走到李殿赋的身后,“我们调查清楚了,知道安方之昨天晚上藏在哪儿了。他藏在一个人的家里,但是我不说这个人是谁,希望这个人主动革命,主动一点,坦白交代。”小蔡说。
站在李殿赋的后面,小蔡就不走了,李殿赋坐着觉得后脑勺吹来一阵阵凉气。他若无其事地抬手抽烟,发现手臂有些不灵便。他恨胳膊不争气,赌气地将它放在桌面上。桌子衬着蓝台布,手放在上面哆嗦的情景看得更清楚,他急忙收回到椅子下面。
“怎么,是不是非得叫我点名啊?”小蔡在李殿赋背后说。
屋子里的人都看李殿赋。李殿赋望着窗外,他打定主意,只要小蔡不提自己的名字,他就装糊涂。可是这时他偏偏和老赖的目光对上,老赖似笑非笑地看李殿赋,眼睛还眨呀眨呀地。
这可刺激了李殿赋,他一拍桌子,“腾”地站起来,回身对着小蔡喊道:“你厉害什么你?!你嚷嚷什么你?!就是藏了怎么着吧?!你厉害什么你?!你嚷嚷什么你?!我就是藏了怎么着吧。昨天晚上安副局长就是在我们家睡的。”
小蔡原以为自己这么奚落李殿赋,逼得他像个落水狗似得战战兢兢坦白,没料到他竟然敢和自己拍桌子。小蔡一挥手,叫道:“把李殿赋押到前面去,批斗!”两个年轻人过来抓李殿赋的胳膊,李殿赋咬着牙,嘴里说着“你们干什么”,和他们拉扯。五十多岁的人不可能敌过年轻人,况且还是两个,没两下他的两个手腕便被年轻人拿住,他奋力高喊“要文斗,不要武斗”,想让钱处长他们听见。两个年轻人把他胳膊往后一拧,李殿赋声音变了调:“啊!疼死我啦!我有肩周炎——忘八蛋!”
“要文斗,不要武斗”钱处长他们听的并不真着,“疼死我啦”倒听的蛮清楚,她带人冲进来。
胡处一马当先上来抢李殿赋。胡处是行伍出身,两三下他就从年轻人手里抢过李殿赋的一条胳膊。抢过胳膊,胡处回头就往屋外拉李殿赋。可是李殿赋有两条胳膊,另一条还在两个年轻人的手里。胡处拽住一条往外拉,两个年轻人拽住另一条反方向用力,原有的平衡被打破。随着不同方向不同力度的大小,李殿赋像拔河绳索中间的标记,一会儿倒向这边,一会儿倒向那边。“啊!疼死我啦!别拉啦,我有肩周炎……”他闭上眼睛喊。胡处和两个年轻人继续较力,“别拉啦,求求你们别拉啦……疼死我啦……安方之是好人、是坏人我都不管啦……他爱是好人是坏人……我不管啦……”李殿赋的脸都歪了。
回到办公室李殿赋揉着胳膊。钱处长说他为了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做出牺牲,经研究决定放他两天假,休息,还可以买五块钱的营养品,回来报销。“真的?!”李殿赋仰头看钱处长,眼角挂着泪珠,“我买萨其马行吗?”他问。
“买什么都行,就是发票别写萨其马,要写‘办公用品’。”胡处说。
晚上一进门李殿赋埋怨龙新芳招了,龙新芳和孩子都不满地叫唤,原来他们表现得很勇敢。弄清事实真相,李殿赋骂小蔡是忘八蛋,“这么着——”他掏出钱包掰开看看,“钱处长说了,让我买五块钱的营养品。咱们这回买萨其马、江米条,一起会餐,随便吃。”
上午小蔡带人到了李殿赋家,问龙新芳昨天有没有陌生人来?龙新芳说保定孩子大舅来了,已经回去。她没说过谎话,脸通红。
小蔡他们去居委会,齐老头子接待的他。齐老头子听说小蔡是美术局的,连忙显摆自己和胡处是山东老乡,请小蔡到家坐坐,他刚买的“高沫”,给小蔡沏一碗。小蔡说胡处是保皇派,齐老头子马上觉出不对劲儿,不再理他。
小蔡他们又返回李殿赋的家,他掏出《毛主席语录》打开扉页,露出毛主席画像,举过头顶,问龙新芳热爱不热爱毛主席?如果热爱就说实话。
不少邻居和亚茹他妈、宋家媳妇都在窗户外面扒着玻璃看,龙新芳窘迫地两只手没地方放,一时屋里出奇的安静。“安大爷是毛主席的好大爷——不是,安大爷是毛主席的是好干部。”房间里响起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李雪从写字台底下怯生生地探出头,说完又缩回去。
没问出什么,小蔡他们又去老雷家。老雷家里只有老雷的小闺女在家,小蔡正盘问她,老雷推门进来。钱处长找他谈过话,掂量着小蔡、钱处长两边都得罪不起,老雷索性假装肚子疼回家。一进门看见小蔡几个人,他马上捂住肚子走路。小蔡走后老雷跟闺女说,今后遇见这种情况首先要想方设法躲开,躲不开就骑墙头上去,两边谁也不得罪。
安副局长逃到乐亭的当天就被他的亲属告发,第二天公安局押他回到北京。押回来反派马上召开批斗大会,李殿赋跟钱处长说去会场侦察侦察。
批斗大会在食堂进行,进了食堂,台上安副局长正在“坐飞机”,旁边站着的三个年轻农民非常扎眼。这三个年轻农民穿着清一水的大襟黑棉袄、免裆黑棉裤,脖子上围着雪白的毛巾,胸前戴着无数大大小小的毛主席像章。经主持人介绍,他们是告发安副局长的亲属,大家热烈鼓掌,请他们发表讲话。
先是一个年龄大一点的站到麦克风跟前,他说他是安副局长的侄子,叫“狗剩儿”。狗剩儿说亲不亲、阶级分,叔叔反对毛主席,他恨得牙根儿疼,一听说叔叔是逃跑回来的,立刻就去告发。
他说完又上来一个,也自称是安副局长的侄子,自报家门叫“狗蛋”。台下有人笑。李殿赋心里作呕,他曾经自封“狗屁”,没想到和这几个忘八蛋同辈儿。
第三个小伙子是安方之的外甥,他管前两个小伙子叫“葛葛”(哥哥),他说功劳主要是“葛葛”的,开始他还有一些犹豫,后来经过两个“葛葛”的启发,又认真学习了毛主席的伟大教导,才克服了资产阶级的私心杂念,下决心和舅舅划清界限。
每个年轻人说到激动人心处,都有人带着大家一起高呼“毛主席万岁”、“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之类的口号。安方之的外甥说到这里,有人别出心裁高呼:“坚决和反动亲戚划清界限”。
安方之的外甥发言结束,他说为了表示他有一颗忠于毛主席的红心,他要给大家唱一个葛(歌)儿。全场热烈鼓掌。
“毛主席的战士最听党的话,哪里需要哪里去,哪里艰苦哪安家……”这孩子边唱边做出各种动作,其中有骑马蹲裆式,有手搭凉棚远望式,有昂首挺胸面对敌人刺刀式。他的棉裤臃肿得像灌满沙子的麻袋,可他蹦蹦跳跳却像顽皮的猴子,扬起阵阵灰尘。
台下的革命群众同样是心潮澎湃,有节奏地跟着他的歌曲节拍晃悠膀子、拍巴掌。
 
 
第三十二章
上海工人阶级向全国人民群众发出倡议,反击经济主义,春节不放假,照常上班。国务院支持人民群众的革命要求,在《人民日报》上刊出春节不放假的文件。
大年初一回到家,顾不上脱大衣,李殿赋大喊“来来来”。孩子们跑过去,以为爸爸买了什么好吃的了,拿不动,或者要给他们分。李殿赋让孩子们猜今天听了谁的讲话?完了对家人说毛主席真平易近人,说话跟老百姓一个样,没有一点官架子,那么随和可亲。
今天部里组织收听毛主席开国初期的讲话录音,彰显过革命化的春节。
“‘中央人民政府成立啦,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啦’……”孩子们问毛主席说了什么,李殿赋脑袋上仰,拉长脖子,模仿毛主席的声音。
“噢,毛主席说的怎么和我们保定话差不多?他不是湖南人吗?”龙新芳说。
“不像?‘中央人民政府成立啦,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啦’。”李殿赋仰起脸再学一遍。
“这回倒不像我们保定话了,有点像邱大妈他们的唐山话。”龙新芳说。
坐着等着吃饭,李殿赋把领袖的话一遍一遍地默读,嘴唇有节奏地动弹,笑从心底一直浮现到脸上,还自言自语说感受给自己听,物我两忘。
两个小丫头咬咬耳朵,一前一后溜到外屋,悄悄和妈妈说,爸爸的那个样子看着怪吓人的,有点像胡同里的傻子。
当天晚上李殿赋把家里所有的毛主席书都搬出来,再把铅笔、红蓝铅笔削好,又摆上放大镜、“派克”、圆珠笔、毛笔、镇尺、三角板、半圆仪……第二天早上天还没亮他就起来。写字台上睡着李云,他打开台灯,戴上花镜趴在缝纫机上,逐段逐句阅读毛主席的著作。看一阵,想一阵,写一阵,下班回来吃过晚饭接着做。
过两天李露回家,李殿赋拿出一摞稿纸让他看,声明这是草稿。
稿纸的封面上用毛笔写着《革命词典》四个“魏碑”,里面从一划到二十多划,收集了好几百条词汇,每个词的解释都是毛主席的一段话。李露见“一划”,一划条目下有“一个”“一切”“一共”“一样”“一贯”……他看“一个”的释义,抄录的是“一个人的能力有大小,但只要有这点精神,就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下边一行写着“摘自《毛主席语录》第147页,《毛泽东选集》第二卷653页,《毛泽东选集》合订本第621页”。李露又看“一切”条目,释义是“动员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为了全民族的解放”。两划目录中有“十分”“人民” “二元论”……三划中有“三大斗争”“三大法宝”“三民主义”“干部”等等。
“词典”每段文字的正文是用蓝黑墨水抄写的,出处和注释等分别用不同颜色的彩笔加以区分,花花绿绿的煞是好看。
李露看着,爸爸在旁边解释,说听了“中央人民政府成立啦,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啦”的录音,心如潮涌,夜不能寐,突发灵感,计划编一本《革命词典》——强调暂定此名,算是自己对学习毛主席著作群众运动的一点贡献。
李露做出极为欣赏的样子一页一页地翻,耽搁了一会儿,估摸着爸爸应该满足了,合上“词典”还故意不放下,让人感觉爱不释手,说有了爸爸这本《革命词典》,革命群众写大字报、发言什么的,引用毛主席语录,按图索骥,拿过来就用,而且还知道出处,很好、很好。李殿赋摸着下巴,从眼皮底下看儿子,得意地说他这个人,向来是出奇兵,干的事情都是别人想不到的。
李云接过草稿翻翻,才知道爸爸这些天起早贪黑在忙活这些东西。他不以为然地说这算什么“词典”?无非是索引而已。李殿赋一把从他手里夺过稿纸,叫他该干什么干什么去,轰他走。
李殿赋又对李露介绍自己的规划,打算国庆节前出版,全国人民一人一本,第一版先印一亿册。
这么大的事情爸爸不跟自己说,李云觉得受到轻视,又故意捣乱说《毛泽东选集》到目前为止才发行四千多万册,爸爸这个东西就想一亿册?异想天开。李殿赋不高兴了,说李云怎么老和他顶牛,李云说他是实话实说。李殿赋说李云尽找人家不爱听的说,招人讨厌,今后是当老百姓的料。又说没办法,他们李家的人都不会说假话,不会顺着领导的意思说,不招领导喜欢……说到这里李殿赋看看两个小女儿,“哎——”他对两个儿子神秘地眨眨眼,声音放轻,“这些日子批判《修养》,我没看过这本书,现在一遍一遍地批判,我发现上面尽说大实话。什么‘吃小亏占大便宜’‘入党做官’‘工人欢迎剥削’……刘少奇要是不反对毛主席,不是叛徒、特务,我看啊,他真是天下第一实在人,说的都是实话。”
“爸,您又乱说。”李露说。
“爸爸挺有独到见解。”李云说。看爸爸把他和哥哥平等对待,心里得到满足。
文工团平时是不容许演员随便逛大街、回家的,星期天也必须在熄灯前归队。文化大革命开始以来,当领导的都学乖了,现在谁想什么时候回家就什么时候回家,想什么时候归队就什么时候归队,没人管。这天下午李雯回来,李殿赋一本正经批评她无组织无纪律,打听北平艺专的同学白马怎么样了。文化大革命前白马是文工团的艺术总监,李雯说白马关进牛棚。
晚饭后屋门一开,侄子李雨进来。还没出正月,李殿赋以为小雨给自己拜年来了,有些大喜过望,想不到这孩子这么懂事。他热情地招呼他。
小雨进了屋站在门口不往里面走,揉搓着棉军帽,两只脚来回倒换着站,磕磕巴巴说明人不做暗事,李殿赋揭发他爸爸,他们就揭发李殿赋,说完推门走了。
突然来、突然走,屋里的人还没反应过来呢,等反应过来小雨已经出了院子。李殿赋叫李云快去追小雨,过会儿李云回来,说小雨不肯回来。又说小雨说他爸爸关进牛棚是李殿赋写的揭发信导致的,他们要以牙还牙。
“不是我写的!”李云刚说完龙新芳就喊,大眼睛委屈地看大家。
“你嚷嚷什么?”李殿赋狠狠瞪妻子,“本来就不是你写的,嚷嚷什么?当然也不是我写的——谁知道谁写的,跟咱们没关系。”
李殿赋的揭发信大意说四弟解放前参加过三青团,如果不信可以到四弟上学的北京三中去调查。弟媳妇想方设法看到揭发信的信封,从邮戳查到发信的邮局是西四邮局,推断李殿赋有重大嫌疑。
听说人家根据邮戳都查到家门口,龙新芳哀求地看丈夫,那意思是:咱们招供吧。
李殿赋一激灵,当时他只考虑到笔迹别让弟弟他们看出来,忽略了发信的邮局,没走远点发。“西四邮局怎么啦?西四邮局就表示是我写的?我那么傻?我怎么可能在家门口寄呢?要是我写的,怎么着我也得走远点再发,到东四发去。兔子不吃窝边草,你妈这么没心眼儿的人,也不会在家门口寄啊,何况我了——他们无赖好人。”李殿赋耸耸肩膀,脸上平坦得像结了冰的什刹海。
一时的疏忽倒成了最佳的挡箭牌,足见他有多聪明。
在北平艺专上学时,李殿赋是雕塑系的,但是平时常和白马、方瑞他们表演系的同学上街演革命戏。初试身手,白马、方瑞他们都惊讶于他的演技,问他跟哪儿学的?是不是过去拜过名角?李殿赋不保守,坦然地告诉他们,他跟谁也没学过,演戏就是装,诀窍是脸皮越厚装得越像。幸亏他思想陈旧看不起戏子,否则他要是报考表演系,白马、方瑞只能去跑龙套。
有这样的功底,今天在老婆、孩子面前演点小伎俩,好比是苏黄米蔡描红膜子。
看着丈夫脸上那么平和、安详,龙新芳心里都有些含糊了,搞不清到底有没有写匿名信揭发小叔子这么一档子事。没准真的没有,把“众”字写反了,是自己夜里做的梦,当成真的了。
经爸爸这么一说,孩子们才知道解放前叔叔参加过三青团。李雯表示怀疑,说叔叔要是三青团,文化大革命前单位领导怎么还提拔叔叔当科长、入党?李殿赋说不新鲜,“中国的赫鲁晓夫”蒙混过关还当国家主席呢。
想到小雨要报复,李殿赋心里开始不安。“八一五光复”,平民公园搞庆祝,会场中间耸立的蒋委员长的塑像是他做的。这件坏事四弟和四弟媳妇都知道,他们肯定会写大字报揭发,而且大字报十有八九会贴到单位去。这样想着,李殿赋心里七上八下,设想这些东西一旦被揭发出来,办公室的同事会怎么样、齐老头子会怎么样、孩子们会怎么样。
首届全国工农兵工艺美术展览会将要举行,方案交由二处制订,这几天他们正在讨论。第一天开会,老赖说既然是工农兵工艺美展,就要体现“工农兵”,他建议把剪纸、捏面人、吹糖人、扎风筝等项目列入参展范围。
在二处,李殿赋分管民间工艺,老赖要是不说这个意思他也准备说。见老赖抢了自己的买卖,他马上反对,说这是全国美展,不是厂甸庙会、摆摊儿卖手艺,剪纸、捏面人、吹糖人、扎风筝等等放入展会,糟蹋了全国美展,贬低了工农兵的光辉形象。
老赖不服,两个人辩来辩去,老赖说李殿赋推崇“阳春白雪”,看不起“下里巴人”;李殿赋说老赖不懂得辩证法,形而上学……说完别有用意地看老雷和欧阳。
这些年老赖讨好胡处的行径早被欧阳侦察到,在自己进步的道路上,欧阳已经把老赖视为障碍。在这样的背景下,只要老赖和别人发生争执,欧阳都站到老赖的对立面那边去,不问青红皂白。今天也不例外,他马上表态支持李殿赋。
一个胡同住着,爱好兴趣相同,老雷与李殿赋算是挺要好的朋友,但是叫他明着反对老赖,老雷也不情愿。见李殿赋一个劲地看自己,知道李殿赋要和自己搞“统一战线”,他只好含糊其辞说老赖的主张好是好,但是体现工农兵的还有洋画儿、拉洋片、“抽汉奸”……如果这些东西都进全国美展,有点不伦不类。
争论一天没结果,当天晚上小雨就来了。第二天再研究时,李殿赋上来就说大家要是都同意把剪纸、捏面人、吹糖人、扎风筝等等列入参展范围,他没意见。
老赖吃惊地看他。
昨天晚上回到家,老赖饭顾不上吃,找出列宁选集和毛主席著作埋头查找,凡是他认为可以用来打击李殿赋的话,都抄在小纸条上。爱人三番五次催他吃饭他也不理,最后爱人把饭端到他书桌前,发现他上班拎的书包里塞满了小纸条。没想到今天再研究李殿赋主动退却,叫老赖一晚上的准备白忙活。
这一整天李殿赋对谁都特别客气,见谁和谁笑。还出奇的勤快,暖壶没水了去打水,地脏了抄起笤帚就扫。连着几天下班进了家门,龙新芳都问李殿赋,小雨的揭发大字报机关里贴出来了没有?第一次问李殿赋还能够平静地回答龙新芳没有,过两天就不耐烦了,龙新芳再问,李殿赋就和她嚷嚷,好像小雨贴大字报是她指使的。他埋怨小雨怎么不快点把大字报贴来,他都等得有些不耐烦了。说为了避免斗争会对立面太多,这些天他见谁和谁讨好地笑,腮帮子都累了。尤其对老赖,给足了他的脸。
龙新芳安慰他,说别瞎想,说不定孩子他叔只是吓唬吓唬人。李殿赋听了想了想,觉得有些道理,第二天到班上,尽管有点什么动静他马上联想到小雨贴大字报来了,看见谁还是笑嘻嘻的,但是笑的成色已经大不如前。
偏偏这天小雨把大字报贴到机关食堂,胡处第一个看见,他跑回办公室,踢开门,喊:“啊,咱们二处埋藏着一个历史反革命!”
一时大家都愣住,不明白胡处这句没头没尾的话在说谁。等发现李殿赋自觉地站起来,脑袋下垂,才恍然大悟。
第一个有所表现的是老赖,他回过身,哈下腰,脸往上仰,从下往上看李殿赋,李殿赋真想朝他的小脸上啐口吐沫。
办公室的人都跑出去看大字报,屋里就剩下李殿赋和胡处。“为了打垮国民党反动派,啊,我们牺牲了多少同志。你认贼作父,敢他妈的给蒋该死树碑立传?啊,我、我他妈的一枪崩了你!”胡处习惯性地到腰间摸枪。
“为蒋介石塑像”解放后参加工作李殿赋向组织交代过,除了局领导只有钱处长能看人事档案,作为副手的胡处,当然不知道这件事。李殿赋嘟囔地说这件事情他向组织交代过。胡处听了走过来,照着李殿赋屁股踢一脚,说:“你他妈的叨咕什么呢?!”
有椅子挡着,胡处这一脚踢在李殿赋膝盖后面的位置,腿一软,他坐在椅子上。“谁让你坐下了?!”胡处说着又奔他走过来。李殿赋一蹦而起,隔着桌子他手招架着,说:“卢副处长、卢副处长,您误会了,刚才您那脚正踢在我的麻筋儿上,没站住。”
小蔡来找胡处,提议“金猴”和“赤卫队”联合起来批判李殿赋。
美术局的人又在会议室集合。批判会开始,叶副处长尖着嗓子说李殿赋那年说“国民党是自己把自己打倒的”,是李殿赋反动本质决定的。气愤使她面若桃花。
“我说的是国民党是自己把自己‘整垮’的,不是‘打倒’的。”李殿赋小声申辩。
“还不是一样?老妈黑。”叶副处长打断他的话。她想拍桌子,但是离的远,反手拍一下墙。
刚参加工作,社会主义教育活动谈心得体会,李殿赋说了解放前国民党政府的种种腐败现象,最后总结说“国民党是自己把自己整垮的”。当时叶副处长还是个临时任命的小组长,她表扬李殿赋说的有水平。
一般主持会议的人都站在场子中间,挨批判的对像站在旁边。一进门,老赖估摸着李殿赋可能站的位置,跑到第一排靠边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果然李殿赋正站在他的对面。会议开始后,老赖身子缩在一起羞怯地看人,仿佛大闺女出阁前假装不好意思。后面大家纷纷发言批判李殿赋,老赖倒什么都不说,只是谁发言他就动作特别大地回头看,身子左右摇晃。他小小的块头,可是制造出来的动静好像那里待着一头大像。让人不解的是,每制造出这么一个“动静”,他都像突然意识到似得,特别腼腆地看李殿赋,把身子重新温顺地摆正。
给蒋介石塑像是小雨大字报揭发的第一条,第二条说李殿赋和在兰州的三弟勾勾搭搭,第三条是给彭真刻图章……
在兰州的李殿赋三弟叫李殿琦,是右派,大家要李殿赋交待是如何“勾勾搭搭”李殿琦的,李殿赋说自从三弟成了右派,他再没有和他来往过。
小雨大字报还有一条揭发李殿赋作风败坏,解放后和情人幽会。当有人问及这个问题,李殿赋等着胡处骂自己流氓,奇怪的是胡处竟然毫无反应,倒是叶副处长一个劲儿追问情人叫什么,幽会了几次,幽会时都干了些什么。
批斗会结束小蔡做总结,说鉴于小雨大字报揭发的问题,解放后李殿赋都主动向组织交代过,坦白从宽,暂时不送他去牛棚,但是要扫一个月的楼道,以观后效。
回到二处,李殿赋坐回自己的办公桌,老赖蹑手蹑脚走过来,给李殿赋的茶缸子倒上水。李殿赋并不领情,小声说:“这回你高兴了吧?”老赖故作吃惊地看他,声音忽然放大,说:“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有什么可高兴的?革命同志犯错误我只有难过的,没有高兴的。”
屋子里的人都看他们俩。
过一会儿趁大家不注意,李殿赋从桌子底下用力踢一脚老赖的椅子腿,老赖回过头,李殿赋小声骂他“卖瓜子的”。老赖宽厚地摇摇头,把椅子往前拉拉。李殿赋又踢一下,他又往前拉,直拉得他的胸脯紧贴着办公桌,看着有些喘不过来气。
老赖椅子后面已经空出一大块地方,钱处长从小屋出来路过,老赖可怜地望她,希望她能够看见自己被人欺负。
按着惯例李殿赋要对小雨的大字报写出自己的认识。他找来纸笔,写了七八张纸的“检讨”起身准备去贴。胡处过来警告他,不许从最后一张贴。
文化大革命开展以来,凡是以个人名义张贴出去的大字报,李殿赋都是先贴最后一张。他这样做的目的很简单,就是让看的人一时半会看不明白他的意思。等从最后一张到第一张都贴完,别人也看明白了,他也走了,有什么反对难听的话,别人爱怎么说就怎么说,耳不听心不烦。
李殿赋答应从第一张贴,胡处似乎不放心,李殿赋前面走,他后面跟着。李殿赋前面哈着腰,夹着大字报、提着糨糊桶,垂头丧气;胡处后面迈着有力的步伐,悠闲地衔着烟,像押解娄阿鼠归案。
回家还没到门口,李殿赋看见大门两边的墙上白乎乎的,近前细看,竟然是又一张小雨的大字报,借着昏黄的路灯看,内容和机关的大致相同。
李殿赋站在门口犹豫着,黑影里有声音微弱地招呼他。龙新芳在门洞里出现,让他快点吃饭,说邱大妈已经通知了,晚上要“帮助”他。
两个丫头躲在屋子旮旯,惶恐地瞪着眼睛。李殿赋叫她们不要怕,说爸爸给蒋介石塑像只是为了养家糊口,而且已经向组织做过交代。又说小雨的大字报今天也在机关贴出,单位同志热情帮助他,都很和气。李云说胡同和机关大不相同,建议爸爸待会儿参加批斗会穿上两层棉衣棉裤,如果有人动手打他不疼。龙新芳听了把棉帽子也拿出来。
刚放下饭碗,邱大妈就进来,李殿赋将棉帽子往头上一扣,说他正想找她去呢,接受革命群众的帮助,邱大妈责怪地说他怎么还有这样反动的事。站起来往外走,两层棉衣棉裤李殿赋走路不灵便,邱大妈以为他害怕,安慰他别怕,说都是邻居,没红卫兵,把问题说清楚就行了。
老远看见大树底下电灯亮着,李殿赋直着腿僵硬地往那里走。灯影下看见齐老头子,李殿赋想像人群里的陈太太定会幸灾乐祸。齐老头子宣布批斗会开始,群众纷纷发言。“啪——”,谁敲自己后脑勺一下,还挺疼,李殿赋回头看,什么也没有。这时候听见下面邱大爷呵斥小八子,原来是小八子在扔石头。开会前邱大妈担心有人打李殿赋,让邱大爷给照应着点。
每一个发言的人说完都会伴有一阵口号声,李殿赋不住偷偷四下张望。整个斗争会现场只有台上挂着一个灯泡,从他站着的位置往远处看,都是模模糊糊的一片。他感觉参加自己斗争会的人没有陈大夫的人多,心中莫名遗憾——人民发动了革命、革命锻炼了人民,这么短的时间内,李殿赋已经沉着多了。
批斗会结束,齐老头子叫李殿赋以后每天扫胡同和公共厕所。回到家,脱去两层棉衣棉裤,李殿赋浑身大汗冒白烟儿。洗着脸他警告家人,今后谁也不许再去四叔家,这门亲戚就算断了。
给丈夫准备好明天扫胡同用的手套、口罩什么的,龙新芳坐在床边垂泪。龙新芳知道李殿赋在北平艺专交的女朋友前年他们曾经见过一面,凭着女人的直觉,她不相信只这么一次,说不定还有更多的东西。
李殿赋催促孩子们睡觉,完了他搬个小板凳在龙新芳旁边坐下,找张纸写上“舒珏”“前门饭店”几个字给龙新芳看。然后伸出一个指头,表示和女朋友就在前门饭店见过一次面。又拍拍床帮,用力摇手,表示和女朋友没有上过床。摇完了手,他把手横过来放在脖子上蹭来蹭去,意思是他如果说谎,抹脖子。
龙新芳心里正在猜想、想象丈夫和情人上床的情景,看见李殿赋对着自己又摇脑袋、又胡噜脖子,她擦擦眼泪,安慰自己哪个男人不爱“腥”。她说:“我不是为了你们俩的事……我是想,明天扫大街多丢脸啊。”
李殿赋放心地笑了,顺着龙新芳的话说:“你想开点,现在扫大街算什么?刘少奇怎么样?邓小平怎么样?国家主席不是照样挨批斗?大丈夫要能伸能屈。”
“这个我明白,我是担心明天扫胡同,小八子又打你。明天让李云跟着吧,保护你。”龙新芳说。
“不用。”李殿赋说,“古往今来哪个圣贤不是磨练出来的,我倒要看看小八子能把我怎么样。”
“你都多大岁数了,磨练什么?”龙新芳说。
“嘿,你还别这么说,姜子牙八十岁才拜相,百里奚七十才出头,我啊,我还年轻呢。行啦,咱们睡觉吧。”李殿赋说。隐藏在心里的一个大秘密,就这样被他糊弄过去。
第二天拂晓醒了。睡一宿觉头脑清楚多了,李殿赋摸黑跑到外屋,摇醒李云,叫他和他一块去扫街,保护他。
父子俩拿着笤帚来到大树底下,没有风,干冷,星星在头顶上闪烁。李殿赋很少这么早出门,他游览风光似得左盼右顾,又仰头看老柏树。
天幕已经发亮,柏树的枝杈倔强地支棱着,仿佛宣纸上拉出的枯笔,李殿赋忽然有所醒悟,原来所谓的“枯笔”是现实生活中有的……李云看爸爸总盯着树看,猜测爸爸是不是要寻短见,他劝爸爸想开点。李殿赋笑笑,手挡在嘴边,“你怕我上吊自杀?放心,爸爸最惜命了。幸亏我没去延安,要是去了,被国民党抓住,甭给我上老虎凳,让我看看我就投降。”他抬手指指头顶,“哪天拿锯,把这些树枝锯下来,省得买劈柴了。”
两个黑影朝这边走来,到跟前认出是陈太太和她的儿子。李殿赋主动和陈太太打招呼,她不理他;李云和陈京凯对视,目光碰上立刻各自躲开,四个人就这么安静地站着。过一会儿马爷来了,他戴着一双大棉手套,给他们分工,以大树底下为界,李殿赋扫胡同东边一段,陈太太向南扫。
晚上去打扫厕所,李殿赋负责男厕所。快走到公共厕所,老远看见小八子和几个孩子在那里转悠。李殿赋一努嘴,让走在旁边的李云看。小八子约了几个孩子在等候李殿赋,看见李云跟着李殿赋,一个小孩从兜里抓出一把石头子,用手背抹一把鼻涕,跟小八子商量,问李云在旁边呢,怎么办?小八子说别怕,等他们走近,咱们扔了石头就跑。
等李殿赋父子走近,这些孩子把手里的石头子朝他们用力一甩,喊着“打倒反革命”,撒腿四下里跑掉。
亚茹爷爷遛弯儿回来恰好路过,有的石头子掉在他头上,他挥舞着手里的烟袋骂小八子“兔崽子”,对李殿赋说不他娘个扫了。
 
 
第三十三章
到了星期六,李殿赋希望明天大儿子、大闺女别回来,偏偏第二天李露、李雯都挺早的回到家。
大门口李露、李雯都看到了小雨贴的大字报,午饭后李露说要和爸爸谈谈。“谈谈就谈谈吧。”李殿赋答应着抢先一步在饭桌的上首坐下,“用不着这么严肃,好不好?怎么着我还是你爸爸吧。”他说李露。
李露坐在爸爸的对面,李雯站在哥哥左边,李云站在哥哥右边,两个小丫头分别站在李雯和李云的旁边。李殿赋“呵呵”一乐,问他们站的这么齐,是不是准备照合影像?李岚李雪赶忙捂住嘴。
开会前孩子们都通了气要帮助爸爸,妈妈并不知情,看到这阵势,龙新芳紧张起来,不等孩子们说话,她先介绍历史背景,说那时侯抗日刚刚胜利,家里快没饭吃了,爸爸给蒋介石塑像完全是为了挣钱养家糊口。
不能让后院失火,李殿赋理智地提醒自己。他眼睛看着桌面,话不多说,孩子问他什么能点头的就点头、能摇头的就摇头,实在不行就“哼”“哈”答应两声。孩子和他胡搅蛮缠,他闭上眼睛不言语。龙新芳一直站着,准备一旦丈夫和孩子们发生肢体冲突,她在中间起防火墙的作用。这时候看李殿赋跟快睡着似得,说话有气无力的,她这才安心地坐下。
人坐下可是嘴上不闲着,龙新芳不断为丈夫开脱。李露说抗日战争的胜利,是八路军、新四军经过八年浴血奋战赢得的,国民党卖国投敌、破坏抗日,胜利了,他们搞什么庆功会,是“不知道天下还有羞耻二字”,爸爸为虎作伥,吹捧美化国民党、蒋介石,是非常非常严重的错误。龙新芳赶快说爸爸是革命青年,这些爸爸还能不知道?爸爸所以给蒋介石塑像为的是挣国民党的钱,不挣白不挣,挖他们的墙脚,削弱国民党政权。李雯说爸爸的错误比陈大夫的大,属于意识形态领域。龙新芳说:“什么形态不形态,那时侯你刚两岁,‘形态’瘦的皮包骨,你爸爸拿到钱,先给你买了两罐美国奶粉。”李雯一咬牙,说:“干吗给我吃美国奶粉?饿死不吃美国货。”
轮到两个小丫头发言,小姐姐给妹妹眨麻眼睛意思是让她先说,李雪回敬眨麻眼儿意思是让小姐姐先说。眨麻来眨麻去,李殿赋说:“你们俩老挤咕什么眼睛?这个习惯可不好,成了习惯以后就改不过来了,老眨麻眼儿。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吧,就是别到外面去说。”
“爸——”李岚鼓足勇气,紧张的脸色有些发白,“就是……那个……什么……反正……不该塑蒋介石的像……”
“对,我不该塑,你们都喝西北风去。该你了。”李殿赋指李雪。
李雪不敢看爸爸,眼瞧着大哥,说:“就是吧……您应该弄毛主席像……”
“我弄毛主席像?我要是弄毛主席像,国民党非枪毙了我不可,我还能活到今天?早死了。”李殿赋说。
“那您就向江姐学习,视死如归,您就是革命烈士。”李雪说。
“我‘视死如归’现在就没你了。”李殿赋苦笑着看她。
“怎么没我了?您牺牲了,我就是烈士子女。”李雪争辩。
李殿赋看龙新芳,妈妈把李雪搂在怀里。
“你也说点吧。”李殿赋说龙新芳。
“我就不说了,我就不说了……”龙新芳说。看到大儿子的责备目光,她又说:“你们说了就行了,都代表我啦。比我说的好。”
大哥冷面对妈妈说:“我记得六二年‘三年自然灾害’,您和我爸爸去天桥卖兔子,是不是?这是典型的资本主义。”
“……”龙新芳舔舔嘴唇,看李殿赋。
“是有这么一回事。下回不介了,以后没饭吃咱们勒紧裤腰带——喝西北风。”李殿赋很平静地说。“喝西北风”是他在肚子里说的。
“没饭吃想想红军过草地、爬雪山。”李云说。
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李殿赋在家里养兔子前面已经提及,繁殖最多的时候,他们夫妻俩把兔子装书包里,一人拿一个,分头出门,路上拉开距离,前后门分开上车,相互假装不认识,去前门外天桥卖。
“你们卖过兔子?我怎么不知道?多丢脸啊。”李雯说。
李殿赋瞅一眼大闺女,说:“曹雪芹没饭吃还卖过风筝……自己糊的。”
这一招灵,毛主席肯定的人,你还能说人家搞歪门邪道?孩子们都不说话了。
大哥做总结,要爸爸写一篇检查,贴在小雨大字报的旁边,争取早点赢得革命人民群众的谅解。另外他们几个孩子每人写一篇批判爸爸的小字报,亮私不怕丑,贴在院子里。孩子们各个都很开心,文化大革命真好,杀了爸爸的威风。
亚茹爷爷看见“西屋”孩子们排着队往墙上贴纸,他说有钱人家的孩子不懂事,糟蹋东西,那么好的纸没事没物往墙上贴着玩,让亚茹他爸出去和李露他们要过来,当擦屁股纸使。亚茹他爸告诉他,这是李露他们在批判李殿赋。亚茹爷爷说“西屋”这些孩子白养活了,儿子怎么能够批判老子呢。
时光一天天过着,到时间李殿赋就去扫胡同、冲厕所。开始孩子们轮流陪着他去,后来只要监管他们的马爷不说什么,孩子们就替爸爸扫胡同、冲厕所。
自从劳动改造,陈太太和李殿赋差不多天天碰上,每次碰上,陈太太都是虎着脸。现在的陈太太好衣服不穿,胭脂不打,走路也不像过去那么张扬,李殿赋看着倒觉得比过去可爱了。必定是自己对不起陈大夫,只要遇见机会,李殿赋就找茬儿和陈太太说话,她带答不理李殿赋也不生气。
连着几天都是陈京凯来扫街,李殿赋问陈太太怎么啦?陈京凯不耐烦地说他妈妈感冒了,李殿赋忙说:“回家告诉你妈妈一个偏方:七个红煤球——就七个,不能多也不能少——放碗里,沏上水,等晾凉了,沉淀干净,喝了,保管好。”
陈京凯回到家,妈妈在床上躺着,他把李殿赋的偏方说给妈妈,陈太太不屑地一笑。等陈玉珊走了,她说李殿赋陷害她,叫儿子哪天揍李殿赋一顿。当着妈妈不能说姐姐不让打李殿赋,他应付着点头。妈妈说儿子如果害怕,就叫上石敢当。“凯凯,如果石敢当当你的姐夫你愿意吗?”陈太太问儿子。
“我愿意管什么用?”
“你要是愿意,咱们二比一,你和我一起帮助我说服你姐姐。”
“我怕我姐骂我。”
“行啦,你愿意我就踏实了。以后她要是征求你的意见,你说同意就行啦。”
“她不会征求我的意见,她看我和石敢当那么好,没准还不高兴呢。妈,我走了,去学校。炉子我封上了,您睡觉吧。”
屋里安静下来,陈太太翻身和衣躺下,迷迷糊糊似睡非睡听见屋门响,跟着听见有人问“沈美丽在家吗”。陈太太应一声翻身坐起来,进来的是齐老头子。
上回给陈太太暴露了自己的私处,好几天齐老头子心神不安,看见大老张心里就扑腾。路上遇见陈太太扫胡同,他有意无意躲着走,见到她也不再提思想汇报的事。
这样过了十天半个月,一切照旧,赶一次他鼓足勇气和陈太太说一回话,陈太太还是那么低头顺眉的,齐老头子又觉得自己浑身是劲儿。今天琢磨着这个钟点陈太太的孩子应该上学去了,他来了。
陈太太坐起来看是齐老头子,掀开被子坐在床边,低着头,一声不吭。
“怎么,听说你病了?”齐老头子问。
陈太太不说话。
“哪里不舒服?”齐老头子说着已经走到跟前,伸手去摸陈太太的脑门。陈太太一扬手打掉他的手,怒视着他。
“喝,你敢打我?想翻天是不是?你别忘了你是历史反革命的臭老婆。”齐老头子说。
陈太太还不说话,依旧低头看地。
“我来看看你,别给脸不兜着。”齐老头子说着又伸出手。
陈太太身子一躲,手一伸,一把抓住齐老头子的那玩意儿,另一只手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摸出一把剪子,“老娘和你拼了!”她喘着粗气说。
齐老头子怪叫一声,条件反射地猫下腰,用力往外拉。拉了几下没效果,他突然笑了,痛苦并快乐着说:“攥稳了……有本事你永远别撒手……有本事你把我鸡巴绞下来。”
“你以为我不敢?”陈太太咬一下牙,用力一攥,齐老头子“哎呦”一声。
“陈太太,有话好好说。”
“我把蛋子给你掐碎喽,让你臭名远扬!”
“陈太太,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
“我警告你,你再耍流氓,连鸡巴带蛋子都给你剪下来,叫你入不了党。”
“好、好、好,我保证不介了。入党不入党和鸡巴没关系,嘿嘿嘿——”
陈太太放开手。
获得解放,齐老头子揉着裤裆,脸上笑嘻嬉的,“陈太太,你真行,服你了。你要是贫下中农,我就选你当咱们胡同的主任,我听你指挥。”他说。
“你给我滚!”陈太太用剪子指他。
“陈太太,我是来看你的,怎么着你也得让我坐一会儿吧?当官的不打送礼的。”说着齐老头子要往床上坐。
“这里不许你坐。”陈太太把剪子立在床上,齐老头子胡噜着自己的秃脑袋傻笑。陈太太用剪子一指旁边的凳子,齐老头子后退几步坐下。
“你又来干吗?”陈太太问。
“来看看你啊。”齐老头子说。
“黄鼠狼给鸡拜年。”
“嘿嘿——”
审视地看一会儿齐老头子,陈太太起身下床,齐老头子也跟着站起来,陈太太用剪子一指他,他赶快坐下,规规矩矩将两只手放在膝盖上。
走到窗户前陈太太朝外看看,然后到桌子跟前倒了一杯开水,端起来又放下,拿出糖罐子,盛出一勺砂糖,举在半空抬眼睛看齐老头子。见他正看着自己,陈太太才把砂糖倒进杯里,盖上糖罐,看看齐老头子,又打开,再盛出一勺倒进去。陈太太一手举着杯子,一手提了着剪子,走到齐老头子跟前,把杯子递给他。齐老头子扭扭捏捏,想站起来接害怕,不站起来又觉得失礼,脸红了。“陈太太,谢您了。陈太太,您真好……”他说。
陈太太重新回到床边坐下。齐老头子腿叉开,双手捧着杯子喝,眼睛水汪汪的:女人都喜欢有本事的男人,多亏了文化大革命,得以展示自己的才华,打动了这个美人,给自己白糖水喝。
陈太太可没那么多情。解放后丈夫调动工作到了北京,这里举目无亲。她一直没工作,也没什么朋友,现在孤儿寡母的,她醒悟不能再像过去那样得罪人了。尤其是当官的,得拉拢住一个半个,给自己当挡箭牌、通风报信。主意早打定,就是没想好怎么实施。刚才面对齐老头子,她灵机一动,要拉住齐老头子这个瘪三保护自己。
这以后在众人面前,齐老头子还是照样呵斥陈太太,陈太太也假装唯唯诺诺的。剩他们俩时,齐老头子百般殷勤。陈太太认识字不多,地球圆的方的也说不大准,可是在处理和齐老头子的关系上,她做的很漂亮。小小不言的举动,比如摸摸她屁股什么的,就算了,反正后面长得都一样。要是出圈,陈太太立刻秀眉一立。一物降一物,只要陈太太眼睛一瞪,不必多说什么,齐老头子马上猫咪似得听话。
病好后陈太太去扫胡同,李殿赋随口问候她一句,没指望她回答。“李先生,下下(谢谢)你,吃了你的偏方,我都好了。”陈太太竟然说话了,声音还挺温柔。
“是吗?”李殿赋大喜过望,眼睛射出光芒,“我小时侯就这么治感冒。冬天干活容易出汗,以后啊,不要干的太猛,慢慢来。”说着他朝监督的马爷努努嘴,“只要他不说什么就行啦。这些人啊,我跟你说,都是市井小人,时不时给他们点好处……”
马爷看他们俩突然嘀嘀咕咕说话,不像以往谁也不理谁,就朝这边走来。李殿赋掏出一支烟扔给他,马爷接住别在耳朵上,转身回去。“看见没有,一根烟就行。”李殿赋说。
陈太太终于转变了对自己的态度,李殿赋诚恳地检讨自己不应该把棋书给红卫兵等等,给陈太太带来不幸,这么长时间里他很内疚。陈太太垂着眼皮听,摆弄着手里的笤帚。李殿赋问她生活上有什么困难,如果有就说话,不要客气。陈太太微微笑笑,说“下下”(谢谢),抬起头忽闪忽闪睫毛。马爷那边咳嗽一声,两人会意,开始扫街。
扫着胡同李殿赋不断回头看陈太太。五十年代初的一天,李殿赋上班,胡同里偶然遇见一位少妇。她身材窈窕,唇上淡红,衣着不俗,昂首阔步走路谁也不看。李殿赋一惊,可有日子没看见这么有派头的女人了。过几天又看见一位陌生中年男子,衣服皱皱巴巴,鼻子上架着一副眼镜,走起路佝偻着腰一直看着地面,像在找丢失的钱包。他们就是陈大夫夫妇。相互认识以后,李殿赋发现陈太太很随和,连自己穿衣服搭配不当都给指出来,不像第一眼给他的感觉那么傲气。以后接触多了,他明显感觉到陈太太一些举动的含义。朋友之妻不可欺,这么多年,他一直克制着,假装什么也不懂。
晚上去冲茅房,李殿赋和陈太太相遇又说了一阵话,这以后两人见面都要这么聊一会儿,代价是李殿赋要送给马爷一支烟,而俩人说话的长度则是马爷抽完一支烟的时间。
刚开始扫胡同、冲茅房,虽然李殿赋号称“大丈夫能吃苦、能享福”,可是每回到了时间他都硬着头皮出家门。自打和陈太太关系改善,李殿赋倒盼着去扫胡同、冲茅房,对于孩子们的代劳他一概婉拒。
改天天阴了,到了晚上呜呜地刮起强劲的西北风。冲洗茅房二人相遇,陈太太说这天看着要下雪,李殿赋说他觉得也是;陈太太说明天要是下雪可以不扫街,睡个懒觉;李殿赋说是。
陈太太轻轻拍拍李殿赋的后腰,说:“明天要是下雪得多穿点,别冻着。”李殿赋浑身“嗖”地一下抽紧,眼睛紧盯着陈太太看。“再会——”陈太太启动红红的小嘴,一条玉指从手套里钻出来,朝着他勾勾。
半天不知道自己想什么呢,等明白过来陈太太已经走远。路灯下,陈太太的身影时隐时现,李殿赋愣愣地望着。他伸手摸摸刚才被陈太太拍过的地方,有种异样的感觉。回到家,李殿赋反复回味她拍打他的全过程,关上灯半天才入睡。睡到半夜醒了,又回味陈太太的举动,再没有半点睡意。
果然下雪了,早上李殿赋出去转一圈没看见陈太太,若有所失。晚上去冲厕所,陈太太已经在那边干起来。李殿赋注意听着动静,感觉她走出女厕所他也连忙出来。路灯下陈太太拍打着身上的尘土,听见声音她回眸一笑。李殿赋张望一下,四下无人,他忘情地抓住她的手。陈太太并不挣扎,反而顺势用力掐他手心一下。李殿赋叫一声“陈太太”,陈太太食指挡在嘴边,然后轻声说:“星期天,文化宫,下午两点,我等你。”走完匆匆走了。
这一夜李殿赋失眠了。陈大夫死了小一年,孤身女人浪如虎,怕是这个女人熬不住了,想不到老来老来碰上桃花运,黑暗里李殿赋的嘴笑咧了。
龙新芳睡在下铺,她翻个身说句梦话,李殿赋探出头往下看。和龙新芳比,陈太太泼辣、火暴,有点像北方的大秧歌。龙新芳生在中原,倒温良恭俭让成了小桥流水。新社会什么都好,就是取消姨太太有点不近人情,不然的话,家里让龙新芳压寨,出门在外带着陈太太,参加个舞会什么的,动静相宜,什么都享受到了,那才不枉来世走一遭。
 
 
第三十四章
背着女儿陈太太偷偷和儿子说星期天她要去文化宫和李殿赋见面。
陈京凯以为妈妈开玩笑,陈太太脸上浮现出狞笑,把李殿赋中她美人计的经过说给儿子听,说她打算联合齐老头子把李殿赋好好“整治整治”。陈京凯着实佩服妈妈的聪明,提议让石敢当也跟着去。妈妈说不能让石敢当去,万一今后让姐姐知道,不利于他们的关系。陈京凯又佩服妈妈有远见。
母子俩开始商量细节,星期六一大早陈太太主动找齐老头子向他汇报学习毛主席著作的心得体会。等到办公室没人时,她急忙把李殿赋如何如何调戏自己讲给齐老头子听。当初叫李殿赋扫胡同、厕所,第二天齐老头子就后悔了,等于给他一个和陈太太名正言顺见面的机会。听说星期天李殿赋约陈太太在文化宫见面,齐老头子骂一句“狗日的”,站起来要向邱大妈汇报去。陈太太示意他说话小点声,说:“别汇报,现在没有真凭实据,向主任汇报主任会以为你造谣。”
“那咋办?”齐老头子问。
“我有一个办法,你看行不行。明天你和我一起去文化宫,谁也不要告诉,等抓住李殿赋耍流氓,有了证据,再告诉主任也不晚。你看行不行。有了证据,再批斗他。”
齐老头子连连点头,趁机摸一下陈太太的手,“我真服你了。”他说。
第二天礼拜天,午饭后在约定地点陈太太和齐老头子汇了合。今天陈太太穿一件墨绿色灯心绒棉外套,戴顶自己编的红色毛线帽,揣着一个棉裤改装的手筒子。
提前一个小时齐老头子就到了,他脸上一看就知道是出门前刚刮的胡子,很干净。上身他穿一件米黄色的呢子军大衣,这是那年他给日本人修马具,日本人说他手艺好,赏给他的,一直舍不得穿,现在看着和新的一样。还戴着一顶鸭舌帽,这是二十年前隆福寺庙会他“捡的”,也是一直舍不得戴,奔儿新。见了陈太太,他摘下帽子朝她点头。今天特意在头上摸了凡士林,头发一溜一溜粘在一起。他把头发从中间分开,每边头发垂下了盖住半个耳朵。他觉得这个发型很好看,摘帽子向陈太太致敬,也有让她看看的意思。
陈太太问他待会儿看见李殿赋怎么办?齐老头子撩开大氅让陈太太看。他肩膀上吊着一根棒子,说这回看他的,不让李殿赋弄个脑震荡,他不姓齐。陈太太说不准打脑袋,齐老头子说那打腿,让李殿赋成残废。陈太太说腿也不能打,只能打屁股,而且最多打两下,不能伤着骨头。重要的是抓住证据,回去批斗,让他遗臭万年……齐老头子顺从地点头。
他们俩顺着西单北大街往民族文化宫方向走,齐老头子走在陈太太的侧前方,伸着手,示意对面过来的行人给陈太太让道。其实齐老头子这个动作有点多余,路人看见齐老头子的一身打扮,离三四步远就躲开了。
拐过西单路口,两人分手,陈太太站到民族文化宫前面的便道上等候李殿赋,齐老头子藏进旁边的小胡同里。
雪已经停了,风卷着雪沫子漫天飞舞。站了一会儿,陈太太冻得受不了,她勒紧围脖,不住地跺着脚来回走动。一个小时过去,小胡同里的齐老头子也浑身发抖,他两只手捂着耳朵,左顾右盼地走出来,“咋回事啊?来不来啊?”他问陈太太。
陈太太脸蛋已经发紫,她望望电报大楼上的钟,又看看自己的手表,说:“怎么搞的,不会不来吧?再等一会儿好吗?四点不来咱们就回去。”她对齐老头子说,然后抓住他的胳膊晃一晃,朝旁边一个副食店努努嘴,意思让他躲进去,一方面暖和暖和,另一方面别让李殿赋看见。
陈太太晃齐老头子是女人常用的一种鼓励男人的手法,正在不断搓手跺脚的齐老头子却理解为是异性的情感冲动,他就势一把将手伸进陈太太的手筒子里,摸她的手,嘻嘻地笑。陈太太连忙躲开,叫齐老头子别胡来,让人看见不好。齐老头子又去揪陈太太的外衣,往自己怀里拉,说两个人靠在一起就暖和了。忽然眼前黑影一闪,生理反应陈太太一闭眼。再睁开,齐老头子已经坐在地上乱喊乱叫,两个小伙子围着他连踢带打。陈太太大惊失色,等她辨认出其中的一个小伙子是石敢当时,上前奋力拉住他,大喊:“打——打——打不得啊!”
听见未来的丈母娘喊“打——打——”,本来想收手的石敢当又踹了齐老头子一脚。陈太太是不结巴的,只是在外面待的时间太久,嘴巴有些木。
齐老头子来找妈妈有一两次让陈京凯碰上,他看妈妈和齐老头子两个人说话的表情,总觉得什么地方有点不对劲儿。听妈妈说要和齐老头子合伙“整治”李殿赋,陈京凯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疑惑和担心。他找到石敢当,讲述了这件事,说不放心齐老头子,担心他借机欺负妈妈。石敢当说到那天他也去,暗中保护陈太太。
到了今天,石敢当叫上一个同学,早早藏在附近。他们一直注意着陈太太的周围,终于看见走过来一个男人,穿着时髦的黄呢子大衣,戴着稀罕的鸭舌帽,和陈太太没说两句话,就动手动脚。李殿赋和齐老头子石敢当都不认识,来之前陈京凯嘱咐了石敢当,叫他千万不能打李殿赋。可是石敢当看见那个男人纠缠着陈太太没完没了,都不顾及旁边行人的驻足观看,一股热血直冲小伙子脑门。
星期天午饭后,李殿赋说出去办点事就走了。路上,他想像着待会儿和陈太太见面她会说什么、做什么,她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自己应该怎么对答;自己对应完了,陈太太又会说什么、做什么……最后既然想到去什么地方做爱。尽这样胡思乱想了,结果骑车六部口闯了红灯,警察罚他跳了一段“忠字舞”。
有跳交际舞的功底,李殿赋轻松完成警察摊派的任务,赶到公园门口,还不到离约定的时间。不见陈太太的身影,李殿赋看看手表,耐心等待。
雪后,又是下午,公园的游人不多,可是李殿赋不敢在门口等候,觉得太显眼,万一遇见熟人怎么办,他躲进角落里。半个小时过去,还不见陈太太,别是她看不见自己再走了吧,李殿赋从墙旮旯走出来。走出来他还是不敢站到明面上,只在别人不大注意的地方待着,眼睛着急麻慌地四处看。时间在流失,天色越来越暗,他也越来越急,胆子反比例越来越大,他一点一点往前蹭,最后蹭到公园门口。
开始,凡是从他眼前走过的中年妇女,他都一个个仔细审查,看是不是陈太太。到后来,只要是女的,哪怕是小姑娘,他也盯住不放,恨不得让对方变成陈太太。
天黑下来,售票处旁边有一块废弃的基础,李殿赋站上去。华灯照耀下,老远谁都能够看见一个穿大衣的男人在那里东张西望。
闷闷不乐李殿赋离开了文化宫,把手里攥着的一张五块钱钞票装进兜里。这钱是他准备和陈太太一握手,就塞给她的,给她一个惊喜。心里着急内分泌速度也快,这钞票已被汗水弄得湿乎乎的。
进了胡同,路过公共厕所,正碰上陈太太来打扫茅房。他也不管周围有没有人,问陈太太:“您怎么没去呀?”
“混蛋!臭流氓!查无赖……”陈太太大叫起来。老雷正好来上厕所,陈太太对他说:“李殿赋,耍流氓,到单位揭发他!”
李殿赋蒙了,一句话说不上来。陈太太手里拿着一把笤帚,她横着抡起来李殿赋腰上立刻挨了一下,正打在上回她摸的地方。
陈太太说的“文化宫”是指“民族文化宫”,李殿赋理解成“劳动人民文化宫”,他劳动人民文化宫门前冻了好几个小时。
星期一下班回来龙新芳告诉李殿赋,齐老头子昨天被人打了,打得还不轻。这年头打人的事情是经常发生的,李殿赋没当回事。过了两天,李殿赋下班刚到家邱大妈就来了,说要找他了解一些情况。
到了居委会办公室,邱大妈问李殿赋星期天下午去什么地方了?李殿赋说去朋友家串门。“你没去民族宫?”邱大妈问。
“我去那个地方干吗?大冬天的。怎么了?”李殿赋警觉起来。
“礼拜天老齐不是被打了吗?你听说没有?在民族宫被打的。我问他是谁打的,他说是流氓。我问他流氓为什么打他,他吞吞吐吐的,也说不清楚怎么回事,不知道搞什么勾当。”邱大妈说。
“噢——”李殿赋若有所悟,“那您问我去没去民族宫干吗?和我有什么关系啊?”
“实话告诉你吧。老齐民族宫被打,是两个红卫兵给送回来的。风言风语说,那两个红卫兵有一个是沈美丽丫头处的朋友。我觉得挺奇怪,这是怎么回事?他们怎么弄到一起了呢?今天我去看老齐,他说沈美丽说的,是你约会沈美丽在民族宫见面,结果你根本没去,他说是你和沈美丽做了一个套,把他骗去,打他。”邱大妈说。
“这是哪里的事情啊?开玩笑。哎,就算我约会沈美丽在文化宫见面,老齐去干吗?”
“是啊,我也整不明白老齐去干吗?他怎么还知道‘约会’的事情?我问他是怎么把他骗去的,他又不说。行啦,没有您什么事了,回家吃饭吧。”
谈完话往家走,想着星期天晚上见到陈太太的反常举动,再联想齐老头子被打,居然还是沈美丽没结婚的姑爷把他送回家,举一反三李殿赋眼望天空,嘴巴里嘟囔“上苍佑我”。到家龙新芳问他邱大妈找他什么事,他说齐老头子造谣,说他约会陈太太,奇怪的是齐老头子为什么被打,还是沈美丽未来的姑爷把他送回家,闹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星期天齐老头子去文化宫临出门,跟儿子说去捉拿一个坏人,回来立即召开批判会。齐老头子老婆知道他去捉谁,旁边别有用心地看他:穿的那么漂亮,别不是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吧。齐老头子带着伤回家,他老婆问李殿赋呢?怎么没拿到李殿赋,你倒挂彩了?齐老头子说不知道为什么李殿赋没去。齐老头子老婆知道自己老头子花心,更何况是陈太太这么一个漂亮的上海女人约他出去,于是她酸溜溜地说齐老头子“别揣着明白装胡涂”,怕是偷鸡不成失把米。
小八子一听原来爸爸是去捉拿李殿赋,也不满意。上回批判会他往台上撩石头,歪打正着打在李殿赋的头上,回家爸爸奖励他三分钱。过年压岁才给二分,撩几块石头就三分!这回他正憋着好好表现表现呢,见爸爸空手而归,也撅着嘴靠在门框上。
家里人这么对待自己,齐老头子发了狠心,说自己要是和陈太太勾搭,他是狗操出来的。说着差点哭了。过会儿平静下来,心里“咯噔”一下,不会是陈太太和李殿赋串通好了,设个套儿,把自己装进去吧。结果邱大妈来看他,说着说着一不留神他把这个意思说出来。
陈太太让儿子偷偷去看齐老头子,还带着一包点心,齐老头子也不管那么多了,问陈京凯是不是他妈妈做套害他?陈京凯回家向妈妈学舌,陈太太急忙找个机会面会齐老头子,说要是她和李殿赋串通好的作弄齐老头子,叫她天打五雷轰。
和齐老头子见完面陈太太回到家,石敢当正在自己家里。
那天石敢当误打齐老头子,他和同学用自行车把齐老头子送回家,完了陈太太又请他到家里坐了一会儿。有了这第一次,以后石敢当常以找陈京凯为名来陈玉珊家。此时陈太太正在气头上,看见石敢当,顾不得陈玉珊在旁边,她假借说陈京凯,暗指石敢当蛮干,闹出乱子。
陈玉珊已经知道事情的原委,她旁边冷笑。好事没做成,弄个里外不是人,石敢当一赌气走了。陈太太一看不妙,朝陈京凯使眼色,陈京凯急忙追出去。
出了陈太太的家门,石敢当大步流星朝前走,陈京凯小跑着跟着,劝他别生气,要他回家去。石敢当突然站住,问李殿赋住哪?陈京凯问他干吗?石敢当说要看看李殿赋这个人什么样。
李殿赋一家人正准备吃晚饭,忽然闯进来一个小伙子,上来就质问李殿赋那天为什么不去民族宫?然后大骂李殿赋耍流氓,说要是文化大革命破四旧那会儿,打死他这个“老丫挺的”。
红卫兵又来了,龙新芳开始哆嗦。李殿赋也吓一跳,听他问的这些话,估摸着眼前这个小伙子和民族宫的事情有关系,猜测是沈美丽未来的姑爷。
李云也在家。这二年他发育得高高大大,块头和石敢当差不多。可是面对石敢当,他一句话不说,甚至看一眼都不敢。过了好一会儿,才在妈妈的暗示下,偷偷出去叫邱大妈。
邱大妈来了问怎么回事,石敢当已经知道是邱大妈带着红卫兵抄的陈太太家,他很不客气地让她少管闲事。邱大妈说她是街道负责的,人民群众有什么事情她就得管。石敢当说要不是邱大妈带人抄陈玉珊他们的家,陈玉珊她爸爸也死不了。邱大妈认出眼前这个小伙子是陈玉珊处的朋友,她叫石敢当别这么狂,她要是说一句话,石敢当今天别想走出这条胡同。
看石敢当一幅凶悍的样子,李殿赋怕邱大妈一个人对付不了,又偷偷让李云去叫邱大爷。邱大爷头上戴顶安全帽进来,安全帽一边画着“镰刀斧头”, 一边写着“USA”。他披一件棉大衣,是工厂发的那种,大衣袖筒上别着红箍,红箍上印着“首都工人造反司令部”。进了屋他不说话,摆弄着手里的一根双节鞭,上下照石敢当。他会武术。
“你吓唬谁呀你?”石敢当回照邱大爷说。
“小子,有本事咱们俩出去,别在人家屋里打。”邱大爷说。
“出去就出去,你当我怕你是不是。”石敢当说。他书包里装着一把菜刀。
爱看热闹是中华民族一大喜好,这么一会儿的工夫,李殿赋家的院子里已经进来不少的左邻右舍,当中自然少不了马爷。见邱大爷要和石敢当开仗,马爷兴奋得抓耳挠腮。
石敢当来了李殿赋家,陈京凯就回家了,到家他告诉妈妈石敢当去了李殿赋家。陈玉珊听了埋怨妈妈惹是生非,当个反革命“黑老婆”还不够,是不是还想戴上更大更多的帽子?陈太太也有些害怕,叫儿子去找齐老头子,请他去解围。
当初陈太太请齐老头子一同去民族宫捉拿李殿赋,齐老头子油然一股豪情,尽管他不知道这是“英雄救美”的心理反应。后来挨了打,怀疑是陈太太串通李殿赋害自己,他沮丧到了冰点。事情过去好几天,又找不到陈太太串通李殿赋的证据,这些日子他的情绪归于平静。陈京凯来了,说石敢当到李殿赋家去闹事,他妈妈怕事情闹大不好收拾,请齐老头子去帮助调解调解。开始齐老头还拿糖,打官腔,不去,转念又一想,去看看也好。
进了李殿赋家的院子,齐老头躲在看热闹的人群里。见石敢当骂完李殿赋骂邱大妈,又要和邱大爷动手,还真不像是陈太太串通李殿赋做套儿害自己,这么着他那逝去的感觉一下子又回来了,觉得自己又特别棒,包打天下。这时候正值石敢当、邱大爷两个人越说越火,他觉得自己该出面了,“冷静、冷静,我说大家都冷静点好不好?”说着他推开众人走进屋,灯光下眼眶子还有一块淤血,“大家都是无产阶级革命派,工人阶级,不要自己跟自己打。我大小子也是‘首都工人造反司令部’的。”他拍一下邱大爷的肩头,“毛主席教导我们,‘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现在的阶级斗争是李殿赋调戏沈美丽,我们应该抓住这个纲,这个耍流氓的这个纲,这就是阶级斗争,这就是毛主席说的共产党和国民党斗争的继续,咱们胡同有些人就是国民党的残渣余孽,我们要枪口一致对外。”
院子人群里马爷心里小声骂齐老头子多管闲事。
“齐大爷……”石敢当叫齐老头子。
自己挨石敢当的骂,他倒成了“大爷”,邱大妈瞪齐老头子。
“我说齐主任,您不能冤枉好人啊,就算我是阶级敌人、国民党的残渣余孽,可是调戏沈美丽、耍流氓,我的确没做啊。要不您拿出证据来?”李殿赋说。
“证据?平时你仇视我们劳动人民,对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怕的要死、恨的要命,这些就是证据。”齐老头子说。
“好、好、好,就算这些是证据,可是我没去民族宫啊,我没让人抬回来啊。”李殿赋把手一摊,故意盯着齐老头子眼眶上的那块青不放。
院子里看热闹的人听了李殿赋的话都哈哈大笑。
“照……照你的意思,是我调戏?”齐老头子指自己,气得手指哆嗦。
“我没这么说啊。”
“你的意思是这个意思,我听出来了。”齐老头子说。
“这么着好不好?咱们把大老张叫来,叫他来破案。”李殿赋说。
“李殿赋,我告诉你,你别这么狂,过去你给蒋介石弄像,现在又死抱着刘少奇的大腿不放,对文化大革命是恨得要死、怕得要命……”齐老头子说。
“咱们这事和刘少奇的大腿有什么关系?别瞎扯!”邱大妈没好气地打断齐老头子的话。
“谁瞎扯?你别充好人,都是你闹的。”陈京凯忽然在院子里喊。
“谁啊?谁说呢?”邱大妈看窗户,窗户的玻璃上都是看热闹人的脸。邱大妈很快辨别出是谁,对着窗户又说:“怎么是我闹的?你别血口喷人。”
“多废话,你要是不带人抄我们家,我爸爸也死不了。”陈京凯在外面说。
“你小兔崽子说谁废话?谁叫你爸爸给蒋介石看病呢,活该!不抄你们抄谁?你不要反攻倒算,还乡团,你反攻倒算连你小子和你妈一块斗。”邱大妈手指窗户。
“我爸爸根本没给蒋介石看过病。”陈京凯说。
“没看过?你说‘没看过’就行啦?亚茹他妈——”邱大妈叫亚茹他妈,“是不是沈美丽亲口说的,她老爷们给蒋介石看过病?”
亚茹他妈站在李殿赋家窗户外的台阶上,紧贴着玻璃,屋里的灯光照亮她的半边脸,“是,说过,我听见了。”亚茹他妈回答。
“你造谣!”陈京凯在院子里喊。
亚茹他妈回过头去,说:“造谣不是人。那回我带亚茹找你爸看病,你妈亲口说的。”
“你还有脸说啊?找我爸爸看病,还揭发我们,还有脸说?不要脸!”听陈京凯在说。
“你说谁不要脸?!小兔崽子!”亚茹他爸叫起来,跟着是相互撕扯和叫骂的声音。
“他妈的敢欺负我弟弟——”石敢当“呼啦”拉开屋门冲出去,从书包里抽出菜刀。
好看的场面终于要出现了,马爷怪叫一声,顺手扭亮屏门上的电灯,院子里一下子亮堂了许多。可惜,结局还是让他失望。石敢当这边只有他和陈京凯,他知道如果打起来不会占便宜。亚茹他爸这边倒是人多,可是都是成家立业的大人,不为自己想也得为老婆孩子想想,结果两边只是相互骂大街不动手。邱大妈和齐老头子两边一呵斥、一安抚,就都收兵了。
石敢当和陈京凯又回到陈太太家,进了家门,石敢当着着实实夸奖陈京凯一通,说陈京凯变化真大,现在敢和别人叫骂打架了,今后上战场准不怕死,是一条好汉。又说哪天他们搞飞行集会,冲击公安部带上陈京凯。陈京凯也为自己的变化而高兴,说了一些多亏了石哥哥提携的话。
陈太太看着他们不住的笑,流出眼泪。她想起儿子小时候,陈大夫曾经说儿子说话、动作阴柔,怀疑是性别紊乱综合症。
与此同时李殿赋在自己家里也在表扬陈京凯。他说原来的陈京凯窝窝囊囊,两脚踹不出来一个屁来,现在比李云敢干,潜台词埋怨李云怎么变得这么窝囊,都不说出来和石敢当叫叫板。
李云拉着脸不说话,瞥见李岚嘲笑地看自己,他抬脚给妹妹一下。“你打你妹妹干什么?!”李殿赋说的同时顺手抄起鸡毛掸子敲一下李云的脑袋,李云低着头一声不吭。“你打你妹妹干什么?!有本事和红卫兵打啊。” 李殿赋又敲一下李云的脑袋,李云还是一声不吭。
 
 
第三十五章
年初邱大妈率领京、津、沪一部分下放工人到不管部闹事之前,成立了一个组织,名曰“革命一巷工人造反队”,队员们都是胡同里穷苦出身的家庭妇女、退休工人。
叫人不理解的是组织成立之后,邱大妈坚决不当领导,扬言只做个“看门的”,为大家服务。大家还以为她等着劝进,于是不少人上门找邱大妈,劝她当领导。劝说的人也讲不出什么大道理,只是围着邱大妈反复说“您就当头儿吧、您就当头儿吧、您就当头儿吧”,邱大妈说要找一个有学问、有能力的当领导。胡同里刚退休一个副股长,上过四年学,邱大妈请他出山当了造反队的队长,齐老头子当副的。齐老头子心里有气说不出来,人家邱大妈还只是一个“看门的”的嘛。
看门的能够安排谁当领导,也算中国人的又一发明。
副股长被任命队长当天晚上,自觉到邱大妈家请示工作,邱大妈交代他“尽快熟悉情况”。副股长心领神会,这以后齐老头子到哪儿他跟到哪儿,隔几天就把齐老头子的行踪向邱大妈做一次汇报。
亚茹他妈和宋家媳妇都是造反队的成员,平日两人为一点鸡毛蒜皮吵得不可开交,但是参加革命组织,到了外面,却知道以大局为重,一致对外。李殿赋弄不明白这些大字不识的家庭妇女能干什么革命?这天见她们俩有说有笑地从外面进来,李殿赋问她们革命搞的怎么样啦?两个人争着介绍西安门地区的革命形势,说为了原来西安门街道办事处董主任是毛主席的好干部,还是“中国赫鲁晓夫”的坏干部,造反队和对立面接连打了好几场的嘴架,还差点动手。“战斗”激烈的时候,她们和造反队的其他成员中午都不回家,由公家掏钱补助一个烧饼。她们还津津有味讲述对立面如何要斗董主任,邱大妈带领着他们如何把董主任藏起来,对立面找了半天找不到,结果“气死活人不偿命”——这是她们的原话。
从她们那里得知,认为董主任是毛主席好干部的人民群众大部分住在西安门大街以北,认为董主任是“中国赫鲁晓夫”走狗的人民群众大部分住在西安门大街以南,这么着保董主任的这一派就叫“北派”,想批斗董主任的那一派叫“南派”,邱大妈是北派的总指挥。
少年李殿赋师从吴南愚先生学习篆刻,属于南派,他遇见邱大妈,开玩笑说他是“南派”,但是拥护邱大妈。
晚饭后听见院子里亚茹他妈在招呼邱大妈,龙新芳探头一看,邱大妈奔他们家来了。进了屋邱大妈叫李殿赋关好房门、拉上窗帘,完了她请李殿赋帮助写一份“夺权声明”,他们准备这两天去夺西安门街道办事处的权。
声明写完,邱大妈叮嘱李殿赋两口子,在他们没有采取革命行动之前,千万别告诉任何人,包括亚茹他妈和宋家媳妇。过几天李殿赋早上上班,看见邱大妈他们的北派革命群众敲锣打鼓、高呼口号,沿着西安门大街游行,庆祝夺权的胜利,奇怪的是邱大妈胳膊上吊着绷带。
李殿赋下了自行车,向邱大妈道喜。见是李殿赋,邱大妈立刻拉他到一旁,严肃地问他是不是把他们准备夺权的消息泄露出去?李殿赋说没有。
晚上邱大妈的儿子请李殿赋去他们家,邱大妈又问起这件事。李殿赋向她保证没向任何人说,邱大妈说:“肯定是那个王八蛋泄露的。”李殿赋问:“那个王八蛋?”邱大妈说:“还有谁?你的冤家呗。”
昨天夜里邱大妈他们北派翻墙进了办事处的院子,不料南派早有准备,两边人大打出手。用邱大妈的话说,幸亏邱大爷及时带着几个哥儿们赶到,赶走南派的人,要不然这回夺权准得“小产”。
请李殿赋来,还有其他重要的事情。前几天大树底下贴出一张匿名小字报,批判邱大妈煽动经济主义,到国家机关闹事,干扰毛主席的战略部署。邱大妈把小字报揭走,跟着在胡同里搞了一次大批判活动,每个人——除了瞎子和瘫痪在床的——都要写一篇批判“中国赫鲁晓夫”的批判稿。李殿赋来了她拿出大家伙儿写的批判稿,让李殿赋和小字报对对笔体,看看是谁写的小字报。
李殿赋对了两张,邱大妈不耐烦地说先对齐老头子的。耗费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也没找出一份笔体近似得,李殿赋摘下花镜,说匿名的东西不好对,一般都是别人帮着写的,或者是用左手写。邱大爷说:“嘿,还是您知识分子聪明。您怎么不早说,咱们这不是瞎忙活了吗?半天时间白搭了。”
邱大妈的北派赶跑南派的人,把办事处所有办公室的门统统撬开,将李殿赋写的夺权声明往大门口一贴,敲了一通锣鼓,放了几个鞭炮,便宣告无产阶级夺取政权成功。接着请出董主任,成立了“西安门办事处革命委员会”,革委会主任还让董主任当。董主任上任第一天便把邱大妈调到办事处,任治安组副组长,每月补助十一块钱。
为了响应伟大领袖毛主席“无产阶级革命派大联合”的伟大号召,邱大妈在大树底下召开了一个庆祝大联合成功的大会,宣布成立“革命一巷革命委员会”,虽说胡同里只有邱大妈一派。副股长赢得邱大妈信任,接着让他作革委会主任,副主任任命了俩,齐老头子是其中之一,邱大妈仍然当“看门的”。
自己的队伍自己不当家,个中原因后来人们才知道。
“夺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的权”,简称“夺权”的风暴席卷全中国,不管部反派的革命群众与时俱进把权夺了,宣布上午九点在食堂召开庆祝大会。
无产阶级的政权叫反派窃取,蛋派阵营一片哗然,他们惶惶而忿忿,最后决定全体蛋派革命群众去冲击反派庆祝大会。
从总体上说,二处都是钱处长的人,只是由于李殿赋他们个人成分和家庭出身都有这样或者那样的瑕疵,因此没资格正式参加革命群众组织。这样蛋派阵营开大会,别人都去了,办公室里只剩下李殿赋他们几个。
电话铃响了。电话放在门口的小桌上,老赖恰好站在旁边倒水,他随手拿起话筒。电话是钱处长打来的,老赖一手拿着杯子、一手拿着话筒听,连说“一定”、“一定”。放下电话他站着没动,钱处长来电话要李殿赋他们赶快下楼,跟着蛋派去冲击会场。老赖犯难了,自己不是党员,也不是某个革命群众组织的人,跟着蛋派去冲会场,那就等于彻底和反派掰了。低头不见抬头见,反派人多势力大,翻了脸,在什么地方刁难你一下,就让你吃不了兜着走。可是又这么巧,偏偏让自己接到处长的电话,要是不去,钱处长肯定不高兴。
电话一天不知道要来多少个,谁也没在意老赖站在那里发呆为了什么。“喂,向你们传达处长的指示,让咱们赶快下楼,去食堂。反派不是待会儿开庆祝会吗?咱们去砸场子。”老赖说。
欧阳正在低头写东西,他抬头看老赖,答应一声,马上拧上钢笔帽,把桌面上的一摞纸拿起来在桌上戳戳,放进办公桌的抽屉,稀里哗啦锁上,然后抄起缸子喝两口水,完了一抹嘴,说:“不能叫‘砸场子’,这叫阻止他们的倒行逆施。”说完起来到衣裳架上拿自己的外衣。
“砸场子?”李殿赋问。冲击会场难免两拨人要动手打架,他的第一个反应是穿两层棉衣、棉裤。
“去就去吧。”老雷起来往外走。
“等等,咱们一块去。”李殿赋说。
“我去厕所,我先去趟厕所。”老雷头也不回走出门。
“我也去。”老赖追上去,老雷不满地看他一眼。
他们俩往厕所走,没话找话说。进了厕所,老赖解文明扣往小便池子的台阶上站,老雷解裤腰带,老赖问他:“你大便?” 老雷说:“恩。”老赖说:“那我也‘大’一点。”二人随即蹲到坑上。
蹲在坑上老雷心里埋怨老赖跟着他,隔板响一下,下面露出一只手,夹着一支烟,“点一支。”老赖隔板那边说。老雷接过烟点上,瞪着隔板心说:“反正电话不是我接的,我不去钱处长也说不出什么。”隔板那边老赖也把烟点上,吸一口轻轻吐出,心说:“你蹲多长时间我就蹲多长时间。”
李殿赋和欧阳在办公室里等老赖和老雷。欧阳已经穿上外衣,他叉开两腿,弯下腰,用左手够右脚面、用右手够左脚面,交替进行,频率越做越快。做两下他嫌外衣碍事又把外衣脱掉,继续手够脚面的活动。李殿赋问欧阳干什么?欧阳说待会儿冲会场说不定要武斗,先活动活动筋骨。李殿赋说有道理,也站起来弯腰够脚面。第一次手过膝盖就下不去了,他直起腰,双手奋力上举,吸足一口气第二次下去用力够,结果踉跄两步冲出去,脑袋差点顶着对面的墙。
欧阳看看手表,叨咕老赖和老雷俩人上厕所怎么这么半天?茅房里,老雷蹲在坑上心里盼望着李殿赋和欧阳等不及自己先走,只要他们去了,会场那么乱,那么多人,钱处长或许发现不了谁来了、谁没来。人的心灵都是相通的,隔板那边老赖也是这么期待的。
盼望和期待毕竟是主观的,他们胳膊盘着支着下巴,一声不出,共同下定决心,只要李殿赋他们不叫他们,他们就这样一直蹲下去,大腿麻了也不怕。
李殿赋他们终于等不及,下了楼。在机关后院蛋派集合完毕,高呼着革命口号,打着红旗,雄赳赳向食堂进发。
蒋兆京他爹成立一个“共产主义苦孩子兵团”,属于蛋派的,他自任团长。食堂门口有好几个反派的小青年在站岗,发扬战争年代的那么一种精神,蒋兆京他爹和胡处带头冲在最前面。那几个小青年还企图阻挡,没几下子就被蒋兆京他爹和胡处推得跌跌撞撞坐在地上。
食堂里坐满了人,饭桌都被挪到一边,反派的头头正在台上主持大会,乱哄哄的蛋派群众冲进来,食堂原来空着的地方都被塞满。
蛋派的群众进来以后不断高呼口号,晃动红旗,使劲敲锣打鼓。
反派的头头是计划司的一位中年干部,他并不慌张,借着麦克风,他带领反派的群众高呼各种革命口号。反派人多,又有麦克风助威,声音明显压过蛋派。蛋派革命群众当然不示弱,他们把气流和声带配合到极致,同样高呼各种革命口号,声嘶力竭,一个顶俩。
两派革命人民群众喊的次数最多的口号除了“毛主席万岁”以为,再就是“欢迎受蒙蔽的革命同志回到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上来”。
这句口号的含义不言自明:自己是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阵营的,对方是“中国赫鲁晓夫”的走卒走狗,但是我们宽洪大量,只要你们回到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上来,我们不计前嫌。
谁也不愿意、不承认自己站到“中国赫鲁晓夫”那边,于是反派的革命群众喊完这句口号,蛋派革命群众接着喊,双方都用这句口号证明自己脚踩在毛主席革命路线上,暗指对方站错了队。就这样你喊完了我喊、我喊完了你喊,我喊你喊大家喊。开始你喊你的我喊我的,参差不齐,还能分辨出是哪拨人喊的,可是喊着喊着,不知道怎么搞的,食堂里的人竟然步调一致起来,一块高呼“欢迎受蒙蔽的革命同志回到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上来”。喊的同时,无数举起的胳膊一起伸向天空,像一片地对空小导弹。都是黄种人,从拳头的颜色上,还真的分辨不出谁是反派的、谁是蛋派的。
当全体革命同志都喊一个口号时,阶级阵线就混淆了,意识到这点,两派的人都闭了嘴,那一刻食堂里特别的静。
“他奶奶的!”蒋兆京他爹朝着主席台上喊,率先打破沉寂。
“他姥姥的!”来而不往非礼也,台上的怪老头章师傅回敬一句。
怪老头章师傅的整个纵队尽管只有他一个人,但是国与国是平等的,他以领导人的身份坐在主席台上。
小蔡也在主席台上就座,他跑到麦克风前面,历数蛋派干扰毛主席战略部署的种种罪行,号召蛋派群众反水。“李殿赋——”他点名道姓叫李殿赋,“你老实点,你这个小业主、资本家、北京油子,我奉劝你不要浑水摸鱼,及早站到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上来。”
大庭广众之下给自己做广告,李殿赋脸发烧。
“告诉你,‘菜包子’,想瓦解我们的队伍,没门儿!我们是革命统一战线。”叶副处长朝小蔡喊。这以后甭管是朋友还是敌人,都诙谐地叫小蔡“菜包子”。
时间运行了一个小时,反派和蛋派相互指着鼻子也骂了一个小时。反派人多,又占麦克风之利,蒋兆京他爹、胡处枪林弹雨如入无人之境,可是到了这种场合就只会叫“奶奶”,钱处长和蛋派的头头有些进退两难。
蛋派的头头是办公厅的一位女士,副处长,李殿赋过去和她、钱处长低语,她们俩点头。李殿赋把蒋兆京他爹拉到一边,低声说这么着这么着……蒋兆京他爹一笑跑出去。没一会儿食堂的灯灭了,麦克风不叫了。蛋派的头头刚要招呼蛋派的人撤退,李殿赋连忙拦住,叫她从容一些。这样蛋派的群众又喊又叫了一阵子,心理感觉到满足,才敲锣打鼓、嘻嘻哈哈从食堂撤离。
反派原来的计划是开完庆祝大会,接着去西安门中共中央接待站向毛主席、党中央报“夺权”之喜。忽然停电找来电工,电工磨蹭了半个小时说修不好。没有电,大家在食堂里静等,结果越等越冷,等不及来电,都跑到院子里晒太阳。
蒋兆京他爹的苦孩子兵团成员都是部里的司机、电工、大师傅什么的,李殿赋让他找电工掐了电,他创造性地发挥了李殿赋的计谋,不但让电工掐了电,又跑到锅炉房让锅炉工往去食堂的暖气管里灌凉水。
回到办公室,蛋派头头表扬李殿赋“姜还是老的辣”,蒋兆京他爹说读书人脑袋活分,钱处长一班人连同一些年轻人都向李殿赋投以久违的笑容。李殿赋告诉他们,当年在北平艺专竞选学生会干部,国民党、右派学生开会,李殿赋他们左派学生串通校工停了他们的电,还把门反锁上。当时是夏天,叫好几个右派女生中暑。办公室的同事们听钱处长说过,李殿赋解放前是进步学生,可是怎么个“进步”法?连处长也只是知道个大概其。现在听李殿赋这么一说,包括蛋派头头在内都肃然起敬,争相说了不少赞扬李殿赋的话。李殿赋谦虚地笑着,心里美滋滋的,舌头根儿都是甜的。
以往的每回政治运动作检讨,说到解放前,多多少少李殿赋还能说点自己的光荣历史,再把自己当了大官的同学抬出来显摆显摆,借他们的光辉掩护自己。现在地下工作都是“中国赫鲁晓夫”的罪行,当了大官的同学也都成了走资派,再没有什么可以炫耀的了。想不到反派夺权的一场闹剧,让自己既展示了才能,又普及了自己的光荣历史,真是无心插柳柳成阴。
晚上下班一推自行车,前后带都没气了,李殿赋和怪老头章师傅要来气筒子开始打气。蒋兆京他爹第一次路过,看见李殿赋在打气,第二次路过,看见他还在打。蒋兆京他爹问李殿赋这气怎么打不完了?都十分钟了。李殿赋也说纳闷,不知道今天怎么回事。蒋兆京他爹过来颠颠自行车,说:“您打什么啊,有人扎了您的车带。打到明天也没用。他奶奶的!玩阴的。没啥,我叫小王拿车送您。”他说给传达室里的怪老头章师傅听。
小王开来部长过去坐的“基姆”,李殿赋平生第一次坐上高级小轿车。轿车进了胡同天都黑了,从车上下来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胡同里一个人没有。他站在车旁和小王说话想多磨蹭一会儿,结果小王急于回家一踩油门走了。寒风中李殿赋望着轿车的尾灯,感叹锦衣夜行,坐部长的小轿车回家没人看见。不过他马上释然,“人不知而不愠”嘛。
进屋脱着大衣他漫不经心地说是坐部长的车回来的,孩子们都惊呼“是吗”。他用眼睛抹搭他们,说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不就是部长的车嘛,有什么啊。
“基姆”上他学着首长的样子,架着胳膊,做出很随意潇洒的样子,想让司机小王看看自己不是没坐过小轿车。结果第二天起床肩膀子酸痛,却想不出因为什么闹的。
不管部的档案材料、公章等等都在蛋派手里,反派虽然夺了权,工作起来却很不方便,这时他们才意识到毛主席号召“大联合”的伟大意义。
反派的头头找蛋派的头头谈判,表示成立革命委员会以后,一、二把手他们两个人平分。反派人多,他作一把手;蛋派人少,蛋派头头作二把手。蛋派头头原来只一个是副处级,革命委员会二把手相当于过去的第一副部长。在这之前,她的人生计划是退休时冲刺上副局级,至于能不能上正局级,那就得看祖坟上的蒿子杆了。现在借着文化大革命的东风,这么会儿的工夫当上副部长,可以了,一个女人家。于是她向反派头头表示只要符合毛泽东思想的,反派需要什么材料、盖公章等等,蛋派绝不刁难。于是反派、蛋派宣布大联合成功,一起去西安门中共中央接待站报大联合之喜。
小雪加雨,李殿赋上班没骑车,他想搭报喜的大轿车顺道回家。雪停了,人们站好队伍准备出发,突然队形大乱。
两派的队伍是面朝机关大门站的,以大门为基准,总有一拨人站在大门的右边、一拨人站在大门的左边。福至灵开,站在大门右边的一些人,质问站在大门左边的那一拨人,为什么让他们站在右边?显然是别有用心。
站“左”站“右”是关系到无产阶级还是资产阶级、是马克思列宁主义还是修正主义的大是大非问题。这么一嚷嚷,站在大门右边的一拨人顿时猛醒,他们纷纷谴责站在大门左边的一拨人别有用心,然后散开,企图站到大门左边那一拨人的左边去。站在大门左边的那一拨人自然不肯放弃自己的优越地位,他们奋力阻挡、抵抗。眼看着人流滚滚,原来站在大门右边的那些人,都跑到了原来站在大门左边的那些人的左边。这么着原来站在大门左边的那些人,索性采取积极主动的防御措施,他们掉头往更左边的地方跑。结果这拨人刚跑到那拨人的左边,那拨人马上又跑到这拨人的左边。往往是两个人——一个反派的、一个蛋派的——相互拉扯着,我一蹦蹦到你的左手边,你又一蹦蹦到我的左手边,两人一对、两人一对,像跳老大哥的水兵舞。
李殿赋站在旁边看他们,感觉蛮有意思。人们蹦来蹦去,一不留神他被什么人撞了一下,脚下一滑,跌个大跟头。头碰在树上,爬起来眼前一片金星。等他渐渐看清东西,咦,周围怎么没人啦?他揉揉眼睛,定睛细看,原来人们都跑到围墙边上,背贴着围墙站着。
围墙是大门左边的左边,贴在墙上的人——有反派的、有蛋派的——脸上的表情在说:有本事你到墙那边去!
两派再次翻脸,各自跑到西安门中共中央接待站贴大标语,坚决要求党中央派人民解放军来不管部支持左派革命群众组织(以下简称“支左”)。
这以后不断有好消息传来,“明天支左解放军来”,到了第二天下班也不见踪影。又说“下周解放军来”,结果还是没来,结果解放军夜里悄悄来了。早上到班上,老远看见好多人在围墙上刷欢迎亲人解放军的大标语,各个喜笑颜开,包括脸蛋子受伤不会笑的怪老头章师傅。
上午开大会,欢迎军代表。大会开始,正军代表先讲话。他说他叫“金李子”,他爸爸姓金,妈妈娘家姓李,他们都没文化,不识字,金姓、李姓生的孩子就叫金李子吧。
金代表先谈国际形势,后说文化大革命,他说不管部的两派都是革命群众组织,应该联合起来“斗、批、改”,“抓革命,促生产”,深入批判“中国的赫鲁晓夫”。说到上个月的反派夺权,他说:“向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夺权,是毛主席的伟大战略部署,是任何人也不可阻拦的历史潮流。可是,听说在那次庆祝夺权大会上,有人断电断气、搞破坏——”李殿赋打个冷战,“——害的不少革命同志感冒发烧,严格地说,这是破坏文化大革命、违反‘公安六条’的,应该抓起来法办。”
整个会场一半安静的似乎呼吸都停止了——主要是蛋派的革命群众,另一半响起欢呼声——主要是反派的革命群众。
金代表停止说话,双手撑在讲台上,两个眼睛从第一排座位向后扫。途径李殿赋,李殿赋躲在前面人的脑袋后面,迷着眼睛偷偷观察他,估计着他的年龄,心说:“神气什么?!老子要是去了延安,现在不一定谁领导谁呢?”
“但是——”金代表又开始说话,“既然是向走资派夺权,那就应该联合一切可以联合的力量,调动一切可以调动的力量,动员千千万万的革命群众,向反动派进攻,汇成革命大军,浩浩荡荡,向刘少奇、邓小平进攻,向国民党的残渣馀孽进攻。可是那一次夺权,我听说,不管部有接近百分之四十的群众被撩在外面。这也是不正常的,是违反毛主席关于团结两个百分之九十的教导的。这些被隔离在外的群众,说些气话、做点出格的事,也是可以理解的。”
“哗——”蛋派的革命群众热烈鼓掌,另一半人默不作声。
“反对和稀泥!”不知是谁在下面喊。金代表把身上的国防绿棉大衣往上颠颠,伸头找说话的人,一字一顿问:“谁喊的?是谁喊的?”
“有种儿的站出来!”旁边另一个穿军装的人喊。
全场鸦雀无声。
打仗金代表有“拼命三郎”之称,可是对付国家机关这些读书人、走资派,他知道只能智取。他看见是谁喊的,故意问。
刚才军代表说断电断水是破坏文化大革命的行为,应该抓起来法办,李殿赋浑身发冷。说着说着军代表一转折又说断电断气是可以理解的,李殿赋身上又发热,短短几分钟热胀冷缩,身体表面积说不定都增大了。听见下面有人攻击军代表“和稀泥”,他拉长脖子,红着嘴唇,四下看,差点说:“军代表,您歇着,我帮您找。”
正军代表讲完话,刚才那个说“有种儿的站出来”的军人走上来,原来他是副军代表。副军代表自我介绍姓“王”,是“王河”的王,不是“大王”的王。下面的人莫名其妙。正军代表马上插嘴,说副军代表姓“黄”,是黄河的黄,不是大王的王,他是南方人,咬音不准。
黄副军代表说话直来直去,他说他知道有人不服他们,心说“老子当兵的时候,你还穿开裆裤呢”。他说不错,他是四四年的兵,当兵没几天鬼子就投降了。跟有些人比,他只是徒子徒孙。“但是——”黄副军代表双手在腰里反叉着,“但是萝卜虽小长在背(辈)上啦!我们来,是毛主席派来的,有毛主席给我们撑腰,我们就要管你们!一管到底!要管十年、二十年、一百年,一直管到共产主义!”
台下的群众热烈鼓掌,表现出对“萝卜”的尊重。
开会之前,正、副代表商量好,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
解放军进驻不管部的第二天,就组织两派群众坐在一起学习、谈心,消除隔阂。负责美术局大联合的是军代表办公室一位姓尤的同志,大家都称他“尤联络员”。尤联络员找到小蔡和钱处长,拉他们坐在一起学习毛主席的教导,共同忆苦思甜,愤怒声讨“四座大山”对中国人民的压迫(第四大山是“中国的赫鲁晓夫”)。阶级仇消弭了隔阂,小蔡和钱处长含着热泪握手,表示一定听毛主席的话,团结一致,不让“中国的赫鲁晓夫”和台湾蒋匪帮看他们窝里斗。随后美术局文化大革命领导小组成立,正局长复出,任小组长,第二副局长和小蔡、钱处长任副组长。短短几天美术局成功大联合,在不管部各司局排名第一,尤联络员受到上级嘉奖,记三等功。
尤联络员有这样的功绩不是偶然的,他当班长时就表现出良好的政治素质。有一回他发现班里的战士在看《青春之歌》,他说林道镜没领结婚证就和男人睡觉,是破鞋,把书没收上交给了指导员。
 
 
第三十六章
这么长的时间,李露和陈玉珊靠一个月一次的通信保持着联系,当然这种联系是单程的,陈玉珊接到李露的信从来不回。
当初陈玉珊嘱咐弟弟替她收着信,结果每次李露的信到,都是陈太太在家。第一次拿到信,家里就她一个人,陈太太仔细端详着信封,心中竟然一阵难受。她把李露的信放在桌子上,她坐在旁边,一会儿拿起了做一个撕信的动作,然后放下。过一会儿她又拿起来做撕信的动作,然后再放下。最后她决定把信藏起来,可是女儿回来她赶快把信交给女儿,脸上的表情和动作却是狠狠的,说下次再收到李露的信她就烧了。等下一封信到了,她还是完好无损地交给陈玉珊,又说“下不为例”之类的话。
这天邮递员又在大门外喊陈玉珊的名字,陈太太料到是李露的信来了,她问邮递员能不能把信退回去,邮递员说退回去需要陈太太交四分钱,还要自己去邮局办理。陈太太接过信,对着太阳照照。一抬头,看见龙新芳从门前走过,“喂——”陈太太喊。
龙新芳已经看见陈太太,她本想低头走过去,听见陈太太叫她,站住脚,挺不好意思地笑。“告诉你们李露,以后不要给玉珊写信了。”陈太太冷冷地说,“好几个月,一个月一封,这不,又来一封。你拿走,告诉你们李露,以后不许给我女儿写信,她已经有新朋友了。”陈太太把信递给龙新芳。
龙新芳把信接到手里刚要看,陈太太一把又抢回去,重复一遍“不许给我女儿写信”的话,转身进了院子。
晚上龙新芳告诉李殿赋,原来这么长时间李露尽给陈玉珊写信,关系根本没断。李殿赋说写就写吧,孩子这么大了,也管不了。“老沈说,玉珊已经有朋友了。是不是上回到咱们家闹事的那个孩子?”龙新芳问。
“是。”
“跟小露说说吧,人家有朋友了,就别给人家写信了。”
李露回家,妈妈说陈玉珊已经有朋友了,就别给人家写信了。“您怎么知道陈玉珊有朋友了?”李露问。
“陈玉珊她妈说的。那天我路过他们家,我看见邮差在他们家门口,大概是送你给陈玉珊的信,她让我拿走,我去拿,她又不给我了。”妈妈说。
“我知道这件事,那孩子叫石敢当,陈玉珊不喜欢他,是她妈硬塞给她的。”李露说。
“那她还喜欢你吗?”妈妈问。
“是啊,喜欢我。”
“唉,你大了,我的话你也不听,我也管不了你了,她喜欢你,可是她妈妈不同意,你们今后怎么办啊?”妈妈问。
李露低头不语。
“不管她还喜欢不喜欢你,你不能脚踩两只船,小芹那边你要早点给人家一个交待啊。”妈妈说。
“我看你们俩成了‘罗密欧与朱丽叶’了。”爸爸说。
“谁是‘罗密耦玉猪立业’?名字这么长。”妈妈问。
“你妈说的对,你别脚踩两只船,小芹那边你也得给她一个交待,不行就和她明说吧。”爸爸说。
“嗯。”
过些天小芹收到一封信,打开是李露的,她吃惊不小,她从来没奢望李露给她写信,激动地手发抖。
信的大部分在夸小芹如何贤惠,小部分在说这么多年邱大妈如何关照爸爸妈妈,表示感谢,最后李露说想认邱大妈做干妈。看了几遍小芹感觉有些不妙,下班回家念给妈妈听。邱大妈一拍大腿,说:“得了,这是人家不同意咱们了。”
信上李露约小芹某天某地见面,邱大爷说:“不同意就不同意吧,交朋友是缘分,命中注定的,强扭的瓜不甜,所以呢,等见面那天大气一点,别叫人家看不起咱们。啊?”
穿一身干净的不带补丁的衣服,小芹按时来到豁口土城。李露提前到了,见小芹笑盈盈地朝自己走过来,他心里嘀咕:是不是她没看明白我信中的意思啊?
他们爬上土城,城墙那边是一个小村庄,一条黄狗朝他们狂吠。
“收到我的信了?”李露问。
“看你说的,没收到我能来吗?”
“是,看我,嘿嘿……以后……邱大妈愿意认我这个干儿子吗?”
“露哥,你的意思我看明白了——”小芹笑盈盈地说,“没关系,露哥,这种事情是缘分,强扭的瓜不甜。我喜欢你,希望你过的好,希望你高兴,以后找到嫂子,一定叫我看看啊。”她把头扭过去,很快又转过来,眼睛有些红。
“小芹,今后你就是我妹妹,我的好妹妹,我一定好好待你。”
“我问你,我未来的嫂子是不是——”小芹又把头扭过去。
李露把手轻轻放在小芹的胳膊上,小芹随即推下去,“是不是‘三号’的?”她问。
李露不说话,只是看着小芹,脸上保持着笑。
“好,希望你过的好——”小芹从书包里拿出来一个纸包,“这是一块的确良,我早就买了……”她苦笑,“本来是想让我妈给你做一套衣服,出门在外穿,现在……”她停住,眼泪充满眼眶,“现在你拿去找裁缝铺做吧。”
“小芹,今后你是我最好的妹妹,我一定好好待你……”
小芹凄惨一笑,站起来,拍拍屁股,“我得上班去了。”
“小芹……我……”
“没什么,露哥,两个人好是缘分,强求不得,今后你该干什么干什么,没关系。我得上班去了,不然该迟到了,再见。”小芹摆摆手,不等李露回答沿着小路走下土城。
李露呆呆地看着她的背影,见她越走越快,最后竟然跑起来……
过两天李露买了二斤点心、一瓶白酒去小芹家。邱大妈、邱大爷都在,他们都说“婚事不成情谊在”,今后他们两家还是好邻居,邱大妈和龙新芳还是好姐妹。
李露眼泪差点流出来。
小芹躲在自己的小屋,李露要走了,邱大妈两口子叫小芹出来送送李露。小屋里没有回音,邱大妈过去推门,门从里面锁上。
上次李露给陈玉珊的信中说,他们哪天哪天斗争王光美,叫陈玉珊那天来清华大学看看热闹,他们见面谈一谈。还说王光美斗争会的整个安排筹划,都是他一手操办,得到中央领导同志的表扬。
半年多的时间没见李露了,陈玉珊犹豫了几天,给李露打电话,约好那天在二校门邮局见。
石敢当得知斗争王光美的消息告诉陈玉珊,叫她和他一块儿去参加,陈玉珊点头同意。到了斗争会的前一天,她忽然说身体不舒服,明天不去了,石敢当说身体不舒服就好好休息吧。
跟石敢当说身体不舒服,可是陈玉珊却跟妈妈说第二天去清华大学参加批斗大会。清华大学斗争王光美的消息早就传遍整个中国,神州大地的革命群众都名正言顺来北京参加,大会开完捎带手逛王府井、八达岭、吃烤鸭,最后公款报销。因此到了批斗大会这天,去清华大学的道路人流滚滚,陈玉珊骑着自行车夹在人流当中,走到四道口就走不动了,等她到了二校门邮局,都快中午了,而李露已经等了好几个小时。
因为要和陈玉珊见面,以及后来发生的事情,这一天斗争王光美的活动李露都没参加成。多少年以后,清理“三种人”,李露当时已经是第九机械工业部的处长。他谎称自己当年对斗争王光美同志从一开始就和蒯大富有分歧,等到斗争会那天,他借故避开。说的如此逼真圆满,又有清华大学校医院出具的证明,审查得以顺利过关。
二校门邮局前,陈玉珊出现了,她推着自行车,戴着红卫兵袖章,看见李露加快脚步,李露也迎上去。
相互尺度合适地亲热寒暄几句,李露示意去旁边小河边坐坐,两个人肩并肩走着说话,忽然身后有人低沉地叫陈玉珊的名字,回头一看,竟然是石敢当。
李露不断给陈玉珊写信的事情陈太太告诉了石敢当,昨天陈玉珊一说不舒服,不去参加斗争会,石敢当就猜到这里面有文章。今天他早早出来,躲在暗处,陈玉珊一出家门他就跟在后面。
“你?!”陈玉珊变色。
“‘表哥’同志,我们又见面了,没想到吧?”石敢当笑着对李露说,“你叫李露,今天我郑重告诉你,陈玉珊是我的朋友,今后我要娶她当老婆,我希望你从今以后不要再勾引她。”
“我们是光明正大的见面,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何来‘勾引’?”李露反驳。
“玉珊,跟我走吧。我想给家里打个电话,去邮局,碰巧碰上你,没想到你也来了,你不是不舒服吗?”石敢当说。
“你打你的电话吧,我和他说点事情,完了就回家。我是不舒服。”陈玉珊有些不自在。
“有什么说的?他爸爸害死你爸爸,是你们家的仇人,有什么说的?!和我回家吧。”石敢当说。
“这你就不用管了。我和他说完我就回家,我是不舒服。”
“不行。”石敢当脸上的笑容变得僵硬,语气透着威严。
“我们是同学,你要尊重我。”
“我们是同学?哪你跟他是什么关系?”石敢当问。
“邻居关系。”
石敢当眯起眼睛看李露,李露平静地回看他。石敢当把自行车支好,走过来站在李露面前,感觉鼻子都要碰上,“我们俩谈谈好吗?”他问李露。
李露后退一步,看陈玉珊,“石敢当,你快去打电话吧,我和他说完就回家了。要不然你先打电话,打完了我们也说完了,我们一起回去。”陈玉珊说着上前推石敢当。
石敢当看看陈玉珊,又问李露:“我说咱们俩谈谈,你听见了吗?”他扒拉开陈玉珊向前跨一步。
“可以啊。”李露这回没有后退。
“陈玉珊,你先到旁边待一会儿,我们说完你再回来。”石敢当说。
“对无产阶级不保守秘密,就让她在这儿待着吧。”李露说。
“我不走。”陈玉珊说。
石敢当盯着陈玉珊,作一个深呼吸,然后鼓起腮帮子把气一点点吐出,又瞪李露,李露无所谓地回敬他。石敢当烦躁地朝两边张望,嘴里不断凶狠地骂着什么。
“你要说什么就说吧,我等着呢。”李露平静地说。
“我叫你等着——”石敢当大吼一声,一侧身一个直拳打在李露的眼睛上,跟着又一拳打在下巴上,李露四脚朝天倒在地上。
倒在地上,李露本能地想爬起来,可是眼前金星四冒,一片模糊,脑袋里嗡嗡乱响。他听见陈玉珊在嘶叫,石敢当在吼……突然死一样的静。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听到旁边有熟悉的人在说话。他睁开眼睛,眼前都是水中的倒影。他伸出手去揉眼睛,听见有人喊“他醒了”。
“我怎么了?我在哪?他人呢?”李露大声问。
“你在校医院,你们的人把他带走了。”是陈玉珊的声音。李露立刻伸出手四处摸,一只绵绵小手和他的手接触上,他马上紧紧攥住,“珊珊、珊珊、珊珊……”李露叫,声音颤抖着,泪珠滚出来。
石敢当一拳把李露打倒,陈玉珊先是吓呆了,接着她大喊一声“住手”,疯了一般厮打石敢当。石敢当没有继续再打李露,反而扇自己的嘴巴。
今天是特殊的日子,为了防止阶级敌人捣乱破坏王光美的批斗会,井冈山兵团组织了数只纠察队在校园里巡逻。恰好一支纠察队路过这里,看见有人打架,上来制止。李露是井冈山兵团的主要负责人,一看是自己的领导人被打在地上,纠察队马上制服了石敢当,关进小黑屋。
得知石敢当被抓,李露命令放人,并且吩咐不许打他。旁边的同学说石敢当是“联动”,要交给公安机关,还说不教训教训他就让他走,便宜了他。李露说不打他,放他走,体现了我们革命派的胸怀。说着这些话,他感觉到陈玉珊感激看他的目光。
李露住的病房是过去蒋南翔一级校领导住的,屋里有电话和洗脸池子。吃过午饭,他让陈玉珊回家,陈玉珊说陪陪李露。
听说李露住院不少同学跑来看他,一拨来了一拨走,直到下午才渐渐消停下来。李露又催陈玉珊回家,说怕陈玉珊妈妈着急,陈玉珊说给妈妈打个电话,晚点回去。“你和阿姨怎么说?”李露问。
“我就说和你在一起。”
“啊?!这样……阿姨还不恨死我。”李露说。
“我都豁出去了,你怕什么?”
“嘿嘿,阿姨恨我,就更不会同意咱们好了,对你也不利。”
“你不用管了,我知道应该怎么说。”
电话接通,陈玉珊说她在清华大学,李露被石敢当打伤,很重,在清华大学校医院,她要陪他一会儿。
陈太太一下子呆住。公共电话在革委会院子里一个搭建的小草棚里,紧挨着办公室,陈太太压低声音,用家乡土话说陈玉珊必须马上立刻回家,陈玉珊答应一声“哎”,就挂断电话。
打完电话陈玉珊坐到李露病床边,李露伸手抓住她的手。“露哥哥,我想我们做最后一次交谈,完了,今后我们就不要来往了。”
“珊珊,我先问你,石敢当你喜欢不喜欢他?”
“怎么说呢?这个人实在,爱打抱不平,从上高中开始,他就追我。我们俩同桌,可是,说实话,我不怎么喜欢……和他多来往。他们是干部子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心里就不喜欢他们这些干部子弟,一个个都挺狂的,谁都看不起,和他们在一起,身上就不舒服、不自在。就他个人来讲,我实事求是,他对我还是不错的。当然,要轮学习,他不行,能够进我们学校,据说是他爸爸找了我们校长,送给我们学校一副篮球架子。他篮球打的不错。他爸爸是解放军大官。”
“不喜欢就不必勉强,我希望我们继续过去的那种关系,好吗?”
“我对他没有任何承诺,他知道咱们俩的关系后,我也明白告诉他,我喜欢你。”
“说得好。他怎么说?”
“他没说什么。噢,他曾经问我,问我是不是吊他的胃口。”
“你还喜欢我,我就放心了。”
“我喜欢你是‘过去式’,我过去喜欢你并不等于我们现在继续好下去。”
“好事多磨,我们只要坚持下去,就能够成功。我们现在的阻力有两个,一是石敢当,二是阿姨。毛主席教导我们,在面对众多矛盾时,要抓主要矛盾,我觉得阿姨是主要矛盾,我想亲自和她谈谈。”
 “露哥哥,你设身处地想想,咱们两家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你说,我们还能继续好下去吗?如果你是我妈妈,你能同意我嫁给你吗?”
“我知道、我理解……”
“还有,我说了你别生气。我爸爸去世以后,我对你的感觉不如从前了,感觉上……感情上疙疙瘩瘩的,好像我们之间有一层膜……如果我们结婚,怎么和你父母相处?怎么和你弟弟妹妹相处?你知道,我弟弟都不同意……你生气啦?”
“没有。”
“一边是你,一边是我妈妈和石敢当,我上次和你说了,我谁也不跟,我跟我妈妈,陪着她过一辈子。”
“你这是气话。我们私奔吧?”
“你这是开玩笑。”
“阿姨为什么那么喜欢石敢当?”
“这还用说?石敢当这个人不招人讨厌,我妈妈不同意咱们,自然而然喜欢他。而且……自从我爸爸去世,家里没有收入,他经常接济我们……当然这不是主要的,主要的还是我妈妈她心里不能接纳你了。”
“我想,阿姨是在故意惩罚我。”
“这个我不好说。”
“如果阿姨认为这样解了气,惩罚了我,那就犯糊涂了,等于也在惩罚你。”
“唉——”陈玉珊叹气,“石敢当有些方面不如你,有些方面有他的优点。”
“你妈妈是真的喜欢他?”
“好像是。我弟弟也喜欢他。”
“是你找朋友啊,你不喜欢他啊。”
“怎么说呢,其实我又不是特别讨厌他。”
“你这不是相互矛盾?”
“我不知道应该怎么说。应该是‘好感’吧,有一点好感,对他。可能还有一些可怜,或者说是怜悯。他很凶,特别厉害,班里同学都怕他,打起架不要命。可是在我面前,我说什么是什么。像刚才他打你,我又打他、又抓他,他一个指头不动我——你晕了,没看见。有时候我都奇怪,一个男人怎么会这样?有时候……唉,挺可怜的他。”
“你是不是觉得如果我们俩好,对石敢当太残酷?”
“……不知道……”
“如果你和石敢当好了,对我又太残酷?”
“我……不知道……”
李露闭上眼睛。
听见房门被什么人推开,李露睁开眼睛,一个护士探头看看又关上。李露再闭上眼睛,听见陈玉珊说:“我爸爸去世,对我妈妈打击非常大,她老了许多。说真的,我内心更多是不愿意让她再伤心。你应该知道,我这个人性格有点像我妈妈,要做什么事情,不会顾及别人的。你刚才说我们俩好对石敢当太残酷,不完全是,你在我心里没有过去那种……那种感觉了。我想,你这里我们就到此,石敢当那里我也不会同意的,我做老姑娘,陪我妈妈过一辈子。”
“你真幼稚,可能吗?”
“你看可能不可能?”
“珊珊,咱们俩的这件事情上,只要你喜欢我我喜欢你,不动摇,我来做阿姨的工作,慢慢来,我们一定可以解除误会,重新回到过去。”
“今天我来见你,就是想和你好好谈谈,希望你不要再有什么幻想。”
“珊珊,你的这些话我听了非常难过、非常难过,难道说……难道说我们就……我们这样……你这等于投降啊,向命运投降啊。”
“这是面对现实。”
李露望着天花板,问:“你刚才电话怎么和阿姨说的?”
“我说我在清华大学,你被石敢当打伤,我在陪你。”
“阿姨说什么?”
“我还说我们这是最后一次见面。”
“你这么说了?”
“是。”陈玉珊脸上带着微笑。
“阿姨说什么?”
“我妈说‘好’。”
“珊珊,我看你说这些话好像一点不难受?”
“难受的时候已经过去。”
“我觉得你是一时冲动。好,我尊重你,但是我不同意,我会抓住你不放。”
“露哥哥,你先养伤,我的话你好好想想,我回家了。”
“难道说我们就这样分手?”
“以后我可能还会看你,但是是邻居朋友关系、兄妹关系。”
“好吧,我等你,你一个人一辈子,我也打一辈子光棍,等你。”
“我给你唱个歌,算是咱们分手的礼物吧。”陈玉珊不等李露说什么就小声唱起来:“‘啊,命运我的命运,我的不幸的命运,为什么,凶恶的命运送我到西伯利亚?为什么,凶恶的命运送我到西伯利亚……’”
 
 
第三十七章
院子里的两架葡萄在去年入冬的时候,被李殿赋连根刨掉,劈成柴火烧了。整个院子的地面都铺着方砖,只有原来种葡萄的地方和外院南墙根儿露着土。天气暖和了,亚茹他妈把他们家门前原来种葡萄的那块地翻了,点上种子。看着亚茹他妈和孩子浇水忙活,宋家媳妇出来进去眼睛斜着。龙新芳猜出她的心思,问她想不想种点什么?宋家媳妇说想种点倭瓜、扁豆什么的。龙新芳说西屋窗前原来种葡萄的那块地和外院南墙根儿的地让她先挑,剩下的是龙新芳的。宋家媳妇笑了,说她就种外院南墙根儿的吧。
三家人都有了自留地,各得其所,以后多少年没有因为这个闹矛盾,但是涉及到别的什么事情却冲突不断。
三家的鸡窝都扎营在外院,下完蛋母鸡一叫,亚茹他妈和龙新芳要是出去慢点,准能看见宋家媳妇捧着一个鸡蛋从外院进来,笑嘻嘻的。鸡蛋和鸡蛋长得都一样,母鸡也不会自报家门,亚茹他妈和龙新芳只能吃哑巴亏。后来亚茹他妈给他们家的鸡窝装上锁,也顺便给龙新芳的按上。
午饭后亚茹他妈过来串门,说一会儿话,她问龙新芳怪不怪,他们家每年冬天都叫二百斤煤球,今年叫了二百五十,还差点不够。“我们原来每年冬天都是生两个炉子,今年还是两个,楞多烧了五十斤。”亚茹他妈朝北屋一努嘴,“您信不信,有人手脚不干净。”
“北屋”“东屋”还有龙新芳他们三家的煤球都堆放在煤屋子里,中间用木板隔开,亚茹他妈怀疑宋家媳妇偷他们家的煤球。
他们两家搬来以后,李殿赋他们一直放在煤屋子里的斧头、锯、大抬秤什么的,想用的时候找不着了,顺理成章龙新芳猜是两家邻居“拿”了。现在听见亚茹他妈的话,龙新芳不明确表态地笑笑。
亚茹他妈继续说,说哪天叫孩子他爸在他们家窗台底下砌个池子,放煤球,看谁还敢偷。龙新芳说这个办法挺好,用着方便。亚茹他妈问龙新芳他们砌不砌,如果想砌,让亚茹他爸也给他们砌一个。
晚上龙新芳和李殿赋说这件事情,说也想在窗台底下砌一个池子放煤球,用着方便。李殿赋说他计划盖间小屋,李露回家好有地方睡,别老和弟弟挤写字台。盖小屋的位置就在窗户前,龙新芳说这一冬天叫的煤球算下来,和原来住七间房的差不多,她也猜测有人手脚不干净。李殿赋说偷就偷吧,房子都让人家“偷”走了,还在乎这几个煤球?
过两天,“东屋”在煤屋子里砌了个煤池子,洋灰勾逢儿,上面安上铁板,加了锁。没两天“北屋”也在煤屋子里砌了池子,安了盖、加了锁。龙新芳问李殿赋他们怎么办?李殿赋说他们家不砌池子,保管没人偷,这是心理学。
李殿赋家的茅坑最初是坐便式的抽水马桶,“北屋”“东屋”搬来之后,都说坐着拉不出来屎,大人小孩都蹲在马桶沿儿上解手。亚茹爷爷一次不小心滑下来崴了脚,亚茹他爸叫来人把坐便改成蹲坑。每年到了冬天,怕水管子冻裂,李殿赋都在茅房里生个小炉子。去年入冬,李殿赋征询“北屋”“东屋”的意见,想继续在茅房里生炉子。他们两家问生炉子所用的煤球谁出?李殿赋说三家均摊,他们吭吭哧哧不置可否。两家不表态,李殿赋也不管了,反正现在房子是公家的,于是入冬的第一场寒流把水管子冻裂,茅房地面上结了一层冰,如此弄得亚茹爷爷那几天大小便都在屋里。亚茹他爸再次叫来单位的水暖工,几分钟的工夫就把水管子掐了。
没有水,大便之后只能端盆水去冲。小孩子偷懒,完了事都用棍扒拉下去,闹得马桶经常堵。尤其是冬天,堵在马桶口的大便都冻上,还得烧热水一盆一盆的浇。“谁这么缺德?拉屎不冲。”这天傍晚亚茹他妈在院子里喊起来,“孩子不懂事,大人还不懂?孩子不冲,大人应该给冲啊,还有这么不懂事的大人。真他妈的懒。”
这周是亚茹他们家值日扫茅房。亚茹他妈喊过之后没人应,她又喊:“李太太同志,您说这叫什么人?孩子拉屎不冲,大人该给冲啊。有这样的大人吗?这么不懂事!”
点了自己的名字龙新芳只好从屋里出来,站在台阶上。她知道亚茹他妈在说“北屋”, 她不敢说什么只是笑。
“我们家大人怎么不懂事啦?你别污蔑好人。”宋家媳妇在屋里喊。
“你们懂事?你们懂事孩子拉完屎你们应该给冲了。还‘怎么不懂事’?”亚茹他妈说。
“你怎么知道那屎是我们家孩子拉的吗?上面又没写名字,我还说是你们家孩子拉的呢。”宋家媳妇说。
“就是你们家孩子拉的,我们家孩子不拉那种屎。”亚茹他妈说。
“对,是我们家孩子拉的,我们家孩子拉的都是人屎。”宋家媳妇说。
“我说怎么这么臭呢,原来都是狗屎。”亚茹他妈说。
“反正咱们院有人吃人饭拉狗屎。”宋家媳妇说。
“那是,有人吃人饭拉狗屎,拉刘少奇的狗屎,拉邓小平的狗屎。偷人家的煤球、拿人家的鸡蛋,刘少奇的走狗。”亚茹他妈说。
“你才偷人家煤球、拿人家鸡蛋呢,你才是刘少奇、邓小平的走狗呢。”宋家媳妇推门出来站在台阶上。
“反正我知道有人占便宜没够,明明点大灯泡还报‘十五瓦’的。没皮没脸,刘少奇的走狗。”亚茹他妈用手刮脸皮。
“哎,你把话说明白,我们怎么报‘十五瓦’点大灯泡啦?”宋家媳妇从台阶上走下来。
亚茹他妈和宋家媳妇两家搬来以后,每个月的水电费三家平摊。第一次算电费她们逼着龙新芳算,龙新芳没算过,她们教龙新芳各家先报各家灯泡的瓦数,然后除以总表数,得出每瓦的单价,再乘上每家的瓦数,就是每家要交的钱。
龙新芳叫她们报瓦数,她们俩报的都是15瓦。报完之后亚茹他妈和宋家媳妇都张罗着到各家验证一下是否属实,龙新芳不好意思去,只好亚茹他妈陪着宋家媳妇、宋家媳妇陪着亚茹他妈到各自家里验证。后来龙新芳还按照她们的指示,把自家话匣子折算成一个15瓦灯泡。
宋家媳妇报的是15瓦,可是平时经常偷着点大灯泡,亚茹他妈刚才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龙新芳过去劝架,让他们少说两句。
“我们才不干那种事呢,谁要干那种事是对毛主席的不忠、不热爱。如果不信,你可以到我们家来查啊。”宋家媳妇说。
“你还懂得热爱毛主席呢,不简单啊。”亚茹他妈挖苦道。
“你以为我像你那么傻乎乎的?跟黄世仁他妈似得。”宋家媳妇说。
“我傻乎乎?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什么操相,傻逼一个,还不如黄世仁他妈呢。”亚茹他妈说。
“你有本事现在撒泡尿,我马上照。撒啊、撒啊。”宋家媳妇说。
“你撒我就撒。你先撒、你先撒。”
她们俩嘴上相互骂着,人越靠越近,龙新芳站在她俩中间伸开胳膊阻拦。无奈出身剥削阶级,身单力薄,没一会儿她就被她们两个夹在中间,想挤出来都吃力。
尽管两个女人相互之间泼口水,假如她们的男人不参与进来,说不定骂来骂去骂累了或许就收兵。“他妈的有完没完?!”北屋里传出宋师傅的声音。
这话有毛病,即可以认为宋师傅在呵斥自己的老婆,也可以认为他是在指责亚茹他妈。亚茹他爸就理解为后一种,“谁他妈的有完没完?!说谁呢?!”他在屋里接应。
“说你呢。”这回宋师傅表达的意思比较明确。
“操你娘个逼!操你娘个大血逼!占便宜没够……”东屋门“砰”的一响,亚茹爷爷颤颤巍巍跨出门槛。“俺操你娘个逼……”亚茹爷爷出来对着北屋骂。
“您老嘴干净点好不好?”宋师傅也推门出来,说老爷子。
偷着点大灯泡是事实,偷人家的鸡蛋和煤球尽管老婆没说,根据以往的经验宋师傅也相信是真的。偷着点大灯泡是有讲究的,每次都要用废报纸把灯泡围起来,用完了要及时换回小灯泡。拿不到证据的事情统统不认账,所以宋师傅心里很踏实。
“俺操你娘个逼……”出了屋门亚茹爷爷反复重复着海骂,马不停蹄,举着手里的烟袋锅直奔宋师傅。
东屋门距离北屋门不过几米远,亚茹爷爷腿脚不利落,他哆嗦着下台阶,完了调整好姿势再迈步。开始宋师傅没明白老爷子要干什么,当他领悟到老爷子要和他动武时,一回身溜回屋,返身划上门闩。门闩刚划上,亚茹爷爷也到了,他一甩胳膊,“哗啦——”门上的两块玻璃被他敲碎。
这么多年在书店里卖书,宋师傅也算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他不抽烟、不喝酒、不打牌,平生最大一好就是和人斗嘴,不论和谁交手,引经据典不把对方说趴下他不罢休,那才叫有学问。刚才老婆和亚茹他妈一开仗,他就小兔挠心似得痒痒,想着要和“东屋”舌战群儒,过把瘾。可是一上来亚茹爷爷跟他动蛮的,叫他有些始料不及。
玻璃打碎的声音一响,院子里的三个女人都一呆,伸着脖子看。龙新芳在中间,亚茹他妈和宋家媳妇分立左右,身子挨着身子,乍看怪亲切的。龙新芳先清醒过来,回头喊李殿赋,让他快出来劝架。
从两家吵架开始,李殿赋一直躲在窗帘后面观看。听见龙新芳叫他,他没有马上答应,先脚尖点地贴着墙离开窗户,走到桌子旁边才答应一声,走出来问“怎么啦”,好像才发觉院子里发生了情况。
(卒瓦)了两块玻璃亚茹爷爷还不解气,挥舞着烟袋锅还准备接着(卒瓦)。天光下黄铜的烟袋锅烁烁闪亮,仿佛斯巴达克的短剑。
李殿赋跑出来拉住亚茹爷爷的胳膊,劝他息怒。
看见自己家的玻璃被打碎,宋家媳妇一屁股坐在地上拍着腿大哭,两脚乱蹬,又大骂逼里“流脓”“长虫”之类的话。小平和弟弟跑过来抚慰妈妈,宋家媳妇一脚正蹬在小平弟弟的脚踝骨上,儿子失去重心砸在妈妈的怀里,宋家媳妇就势搂上。小平弟弟并不情愿让妈妈抱,他在宋家媳妇怀里挣扎着要出来。宋家媳妇不放手,哭骂着一下一下重重打儿子的屁股,让人看不明白什么意思。
宋奶奶弓着腰从门上打碎的窗户里看亚茹爷爷,央告“他大兄弟”,给他赔不是。
逃回屋宋师傅才意识到有些失面子,他垫起脚,隔着玻璃窗上面的纱窗对亚茹爷爷说:“我说老爷子,我可是不怕打架,您别以为我怕您,我是怕出手伤了您。”亚茹爷爷不买账,仍旧不住地骂。宋师傅叫亚茹他爸:“我说,袁师傅,你劝劝你们老爷子好不好?把我惹急了,出手伤了老爷子,我可不负责,我事先声明了。”
“东屋”的两个孩子站在屋前台阶上,看着爷爷这把岁数还有这么旺盛的战斗力很欣喜。他们的爸爸也有同感,他靠在床头上,两只手垫在脑后,闭着眼睛,像平时听评书,对于宋师傅刚才说的话装听不见。
宋师傅见“东屋”那边没有动静,又对亚茹他妈说,让她劝劝老爷子。亚茹他妈说:“我不管,你把老爷子惹翻儿的,你自己看着办吧。”
宋师傅咽口吐沫,对亚茹爷爷说:“我说老爷子,我先告诉您,打架我不怕,革命者是无所畏惧的。不过呢,好人打好人是误会,坏人打坏人是活该,坏人打好人是复辟。您是老工人,我是年轻工人;您是长辈,我是晚辈,如果您一定要打我,唉,我也没辙。”说着宋师傅拉开门走下台阶,离着亚茹爷爷有两三步远的地方站住,把脑袋往前一伸,说:“如果您一定要打我,那您就打吧,我也豁出去了,今天就‘误会’一回吧,给我开了瓢我也认了。”他敢走的这么近,是瞅见李殿赋父子俩拉住亚茹爷爷。
宋师傅一通“好人打好人、坏人打坏人、坏人打好人”的说辞,亚茹爷爷只听懂了复辟、坏人几个词,以为宋师傅还在说自己的坏话。见宋师傅伸出脑袋,他也不客气,抡起烟袋锅照着宋师傅的脑后勺就砸。
宋师傅眼睛一直注意着呢,见亚茹爷爷的手开始下落,轻巧地往回一缩脖子。亚茹爷爷扬手准备来第二下,宋师傅抬起头说:“老爷子,您等会儿,打我之前,您先听我说一句话,就一句。”他竖起一个手指,“说完您再打,好不好?去年天凉的时候,您说了一句反革命话,污蔑文化大革命和毛主席。我们谁也没告诉,也没汇报。行啦,我说完了,您打吧。”说完他脑袋放平。
李殿赋父子俩一直用力抵着亚茹爷爷。老爷子从小给有钱人扛活、大了给日本人挖煤,脚指头都能挑起一袋面,这么一会儿李殿赋父子俩拦着他,汗都出来。想不到宋师傅这话一出口,亚茹爷爷身子明显软下来。他先是愣了一会儿神儿,然后回忆往事似得眨麻着眼睛,说:“俺说反革命话啦?污蔑啥毛主席啦……”
听宋师傅说爷爷污蔑毛主席,站在门前台阶上的亚茹和她弟弟立刻慌张起来。屋里亚茹他爸马上坐起,向窗户外面张望。知父莫若子,他知道自己的爹,从来都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从来不顾忌。比如他把革命人民群众背诵毛主席语录说成是义和拳“念咒”,还管毛主席叫“毛老头”……这些话随便拿出一条,都够给老爷子判刑的。宋师傅刚才说老爷子污蔑毛主席,具体指的是哪一个?
亚茹他爸走出屋。
看亚茹他爸走出屋,宋师傅心里有底了。他双手插进裤子兜,围着亚茹爷爷绕圈,亚茹爷爷警惕地看着他,脑袋跟着转。宋师傅信步走上北屋台阶,对亚茹爷爷说:“您忘了吧,老爷子?用不用我提醒您啊?”
“俺没说。不怕。”亚茹爷爷说。
“没说?‘冬天打雷,遍地是贼’是谁说的?忘啦?”宋家媳妇已经站起来,她扯着脖子喊,“多反动啊!这我们要是到大老张那儿告你们去,什么结果,你们自己掂量掂量吧。”
做贼难免心虚,表面上宋家媳妇又喊又叫满地打滚,其实她已经后悔,后悔把事情闹大,不知道应该怎么收场。丈夫刚才一句话威慑住“东屋”,潜意识宋家媳妇明白沿着孩子他爸开辟的路走下去,定能打赢“东屋”。
亚茹爷爷嘴唇发抖,回头看龙新芳,说:“李太太,您这就不对了,怎么传话呢?”他以为是龙新芳把话传给“北屋”的。
去年入冬北京下第一场雪时雷声滚滚,龙新芳出去倒炉灰遇见遛弯儿回来的亚茹爷爷,他和龙新芳说“冬天打雷,遍地是贼”,他以为是龙新芳传话告诉“北屋”的。
“不赖西屋大妈,是我亲耳听见的。”宋家媳妇说。亚茹爷爷和龙新芳说的时候宋家媳妇在屋里听见。
亚茹爷爷自觉地从李殿赋父子怀里抽出两条胳膊,慢慢往回走,叨咕着:“俺没说。谁说啦?俺没说,反正俺没说。”
“冬天打雷,遍地是贼”亚茹爷爷还和儿子念叨过,亚茹他爸听了吓一跳,狠狠批评老爷子,说文化大革命人民群众充分发动起来,毛泽东思想武装了人们头脑,毛泽东思想的光辉普照天下,怎么能够“遍地是贼”?
“都回屋去!都回屋去!”亚茹他爸突然喊起来,给家人下命令,他意识到再吵下去可能要出乱子。“我爸脾气不好,年岁又大,有什么事情咱哥儿俩说。”亚茹他爸对宋师傅说。
“呦喝,这么一会儿咱们成‘哥儿俩’啦?你早干什么去了?我叫你半天你也不理我。”宋师傅张着嘴问,脸上放出光彩。
龙新芳过来劝亚茹他妈,宋奶奶往屋里拉自己的儿媳妇。宋家媳妇身子一甩胳膊挣脱开,说:“没那么便宜!得赔咱们家的玻璃。别逼急了我,逼急了,我就汇报,去派出所,去中南海。”她拍打衣服上的土。
“汇报吧,吓唬谁?”亚茹他妈回头朝她喊。
“回去!”亚茹他爸吼亚茹他妈。
几分钟的时间,除了亚茹他爸和宋师傅,他们两家其它人员都回屋了。“明天我派人给你们按上玻璃。”亚茹他爸平和地说,伸手递过一根烟。
知道他在做戏,宋师傅假装什么没看见,靠在窗台上,眼睛半睁着,说:“按上玻璃就行啦?刚才老爷子那样,吓我一跳,血压高。我没什么,我妈怎么办?高血压,你得给我妈精神赔偿。”
“行,明天我给大妈买二斤点心。孝敬孝敬老人那是应该的,没有这回事我也应该给大妈买二斤点心。”亚茹他爸说。
“凭什么啊?!”亚茹他妈屋里喊。
“二斤点心打发要饭的吧?”宋家媳妇也在屋里喊。
“我知道你现在是领导了,当领导的应该和我们老百姓鱼水情啊,干吗动不动就欺负我们、骂我们?好家伙,我们一会儿是刘少奇、邓小平的走狗,一会儿是贼。现在是文化大革命,不是过去啦,当领导的不能想欺负谁就欺负谁。”宋师傅对亚茹他爸说。
亚茹他爸和他的哥儿们已经把西直门火车站的权夺了,并且成立了“革命委员会”,现在的亚茹他爸是革委会二把手,“你不用给我上政治课。”亚茹他爸说。后面他想说你们家人偷人家煤球和鸡蛋,偷着点大灯泡,批评批评你们怎么叫“欺负”?可一想到孩子爷爷说的反动话被他们听见,他只好把要说的话咽下去。
“按说你们当领导的应该比我们群众觉悟高,应该站在天上,别跟我们一般见识啊?我们小老百姓,您是大领导。”宋师傅说。
亚茹他爸决定不再顺着宋师傅的话说,万一这小子设个套儿,把自己绕进去就麻烦了。他点上烟,把火柴棍摇晃灭扔进门边的空尿盆里,“明天我就叫人来给你们安上玻璃。”他走下台阶,面对北屋上下左右地看,“我看那两块也不行了,一块儿给你们换上。”他手指另外一扇破裂的窗户,“宋奶奶,刚才是我们老爷子火气大,我给您道对不起!”他大声喊。
“谢谢啦,大侄子。”宋奶奶说着出来,拉儿子一把,示意他回家。
敌方开始退却,己方军心大振,正是乘胜追击之时,哪有回去道理?“工人阶级犯了错误要勇于承认,我觉得你这一点做的还算不错。如果大家都自私自利,怎么当领导阶级?咱们要是这样,你说,毛主席老人家得多伤心啊?”宋师傅拿腔作调说,“一九二一年咱们中国诞生工人阶级,它是世界上最伟大的阶级,最大公无私、最先人后己、最胸怀祖国,就为这个,马克思才说咱们工人阶级领导世界,毛主席才让咱们当领导阶级……”
这些日子都是自己教训别人,现在听见宋师傅教训自己,亚茹他爸胸膛一股股地往上窜火,心说弄来弄去,他倒训起我来了。不过他克制着,强作平静,四处乱看。
宋师傅在院子里来回走动,嘴里不闲着,亚茹他爸一声不吭站在自家的台阶上。他问亚茹他爸知道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一个比美国还坏的国家,叫“联合国”,地球上所有的侵略战争都是它发动的。他说他们工人阶级应该听毛主席的话,解放联合国和美国的劳苦大众……
院子里除了这两个男人,还有一个,那就是李殿赋。他看见宋师傅越说越远,就走过去往屋里推亚茹他爸。亚茹他爸碍着面子不大情愿,李殿赋靠近他的耳朵,说:“您是领导,别跟他一般见识。”亚茹他爸就坡下驴进了屋。
李殿赋又过来推宋师傅。宋师傅有些不高兴地看李殿赋,觉得李殿赋搅了他的好戏。李殿赋靠近他耳朵,说:“真是的,咱们老百姓跟他们当官儿的犯得着吗?”
“他们欺负人啊,您看见了。”宋师傅喊。
“你有完没完啊?!你别得便宜卖乖我告诉你!”亚茹他妈听见又在屋里喊。
“算啦、算啦,你是有文化的人,他们都是粗人。”李殿赋又低声说。
这话中听,宋师傅非常感慨地晃悠晃悠脑袋,回了自己的屋。
李殿赋也进了自己的家。进屋发现李岚、李雪站在窗户前,他叫她们俩离开,姐妹俩戏谑地摆头拒绝。头一回看见这么热闹的场面,她们幻想着还有续集。
自打搬到李殿赋他们院,亚茹他妈和宋家媳妇没少吵架,某天龙新芳请教丈夫,说亚茹他妈和宋家媳妇相互骂,带上自己生殖器的名字,脸都不红,跟喝口凉水那么随便,怎么回事?李殿赋说她们娘就是这样,她们是跟她们娘学的。
 
 
 
第三十八章
对于“北屋”“东屋”的打架,三个孩子的内心活动是不同的。两个丫头希望“北屋”赢,因为她们俩都被亚茹他爸数次掐过屁股、袭击过乳房。
李云却希望亚茹爷爷把“北屋”打一顿。去年秋天的一天,李云在外院遇见宋家媳妇,她神秘地向李云招手,李云过去她塞给他一个纸包。李云要打开看,宋家媳妇一把按住,脸蛋绯红。到了没人处,李云打开一看是一个避孕套。
天气转暖,李殿赋盖小屋的计划开始启动实施。正好胡同里有人家修房子,跟工人打过招呼,他叫家人出出进进把没有的砖头瓦块拣回家,几天的工夫外院堆了一堆。
还剩下几根葡萄架的杉篙,李殿赋估摸着料差不多了,星期天他拿着皮尺叫李云帮着丈量、画图纸,做准备工作。
“老李,您这是干吗?”宋师傅从屋里出来站在北屋台阶上问。
“盖一间小屋,李露回来好有地方住,省得和他弟弟挤写字台,夜里睡着还掉下来。”李殿赋回答。
宋师傅不再说什么,靠在窗台上看他们丈量。李殿赋要盖的小屋只是在屋檐前面接出一块,确切说应该算是个棚子。他和李云各扯皮尺的一头,确定好长度量宽度。瞄瞄屏门,李殿赋往东边又放出一点。“行啦,您别再往外放啦,再往外放就挡住我们家的门啦。”宋师傅手做成手枪状,举到眼前,闭上一只眼比划。
“挡住你们家的门啦?”李殿赋不明白地问。宋师傅用手拍他们家的门框,说李殿赋要盖的小屋东边外墙,挡住他们家西边门框向南的延伸线。
“超过延伸线也不妨碍你们出入啊。”李殿赋不高兴地说。
宋奶奶伸出头来说:“那不行,他大兄弟,超过了就挡住他们家的风水了。”
“什么‘风水’不‘风水’?李先生同志,盖您的。想怎么盖就怎么盖。”亚茹他妈拎一个瓦盆从外院倒脏水回来。
“管你屁事?多管闲事多吃屁、少管闲事少拉稀!”宋家媳妇出来说亚茹他妈。
“告诉你,过两天我们家也盖。别忘了,这是人家‘西屋’的房子。要不是文化大革命,你能住进来吗?人家盖小屋还不让人家盖。”亚茹他妈说。
“不是文化大革命你们能住进来吗?我们是群众选举的,你们还是抢的呢。”宋家媳妇说。
“抢的怎么了?我们要是不抢,你们还住不上大北房呢。”亚茹他妈说。
“喝、喝、喝,照这么说,我们还得谢谢你们啦?”宋家媳妇说。
龙新芳劝她们别吵了,说亚茹他妈、宋家媳妇她都欢迎住。
“老李在家吗?”齐老头子和副股长走进院子,李殿赋迎上去请他们屋里坐。齐老头子生硬地摇摇头,指指外院那一堆破砖头瓦块,“谁的?”李殿赋说是他们家的,“哪儿来的?”齐老头子又问,李殿赋说是拣的。“拣的?你不知道这些都是战备物资吗?那么好拣?你这种行为是破坏战备,‘备战,备荒,为人民’,你这是破坏毛主席的战略部署。知道吗?”齐老头子说。
破砖头瓦块成了战备物资?刚刚被“北屋”搅和一阵李殿赋心里正有气,他没好气地说:“我们拣的时候问人家房管所的工人了,他们说不要了,我们才拣的。您要说这些个是战备物资,那擦屁股纸、炉灰渣子也是战备物资了。”
“你这是怎么说话呢?你想怎么着?‘擦屁股纸、炉灰渣也是战备物资’?好,记下来。反动言论,跟毛主席唱对台戏——极其反动。”齐老头子回头对副股长说。
“赶快送回去吧。”副股长打圆场。
“没那么简单,送回去?你瞧他这态度?‘擦屁股纸、炉灰渣也是战备物资’?”齐老头子的脸有些发红,“叫大老张去,这里有个贼,偷国家的战备物资。”
龙新芳给齐老头子作揖,又给他端水。亚茹他妈和宋家媳妇也上来为李殿赋说情,宋奶奶给李殿赋使眼色,示意他给齐老头子说点软话,李殿赋见了反而仰起脖子看天,宋奶奶只好说李云:“送回去吧,忙着。”
“怎么着?不服气是不是。这样——”齐老头子指示副股长,“马上召开群众大会,大树底下,叫大家讨论讨论这件事,评评理,看看符合不符合毛泽东思想。狗日的,狂?”
“扯鸡八蛋!破砖头瓦块啥他娘个战备物资?”身后响起一声炸雷,齐老头子触电似得一回身,亚茹爷爷站在东屋台阶上挥舞着“短剑”说。
“噢,您啊?”齐老头子不自然地干笑两声,“老爷子,您听没听广播说,美帝国主义在越南步步升级,轰炸河内,还想侵略咱们中国,咱们中国人民得支持越南兄弟啊。这些砖头要是拿到越南去,您说,得修多少防空洞啊?”
“越南修防空洞要你这破玩意儿?”亚茹爷爷说着转向李殿赋,“李先生,咱不要这些破玩意儿行不行?省得叫人说咱们。这么着,明儿个让俺们小子给您拉一车好砖,咱们不要这些破玩意。”
这么明目张胆地拆自己的台,齐老头子收了笑,往亚茹爷爷跟前凑凑,说:“老爷子,这事和您没关系,您就别瞎掺合了。”亚茹爷爷不理齐老头子,继续对李殿赋说不但让亚茹他爸给李殿赋拉一车好砖,连檩条、苇箔也包在他们身上,而且一分钱不要。
看来不给这个老家伙点颜色看看,他不知道马王爷几只眼。齐老头子嘴角显出冷笑,他双手叉腰,声音放低说:“老爷子,您别管闲事啦,您自己还一屁股屎,还管别人的闲事干吗?”
“俺腚上咋有屎啦?”亚茹爷爷问的同时用烟袋锅胡噜胡噜裤裆。
“我是说您自己的问题还没解决呢,就别管别人的闲事啦。”
“俺咋啦?”
“咋啦?哪天您到我办公室来,我和您好好谈谈。”
“甭,就现在谈。”
“现在谈?”齐老头子站在台阶下面,亚茹爷爷站在台阶上面,齐老头子伸脖子往亚茹爷爷耳朵旁边凑,亚茹爷爷也郑重其事哈下腰。齐老头子好像怕别人听见似得,沙哑地说:“您说的‘冬天打雷,遍地是贼’,是极端反动的。”
“操你娘个逼!”亚茹爷爷直起腰大骂,齐老头子往旁边一跳,“俺他娘个就是说了怎么着?!‘冬天打雷,遍地是贼’,‘冬天打雷,遍地是贼’……俺他娘个就是说了怎么着?!你告俺去,有本事到毛主席那儿告俺去!操你娘个逼的!”亚茹爷爷浑身发抖,嘴唇发青,舞动烟袋锅子呼呼作响。
“东屋”人都跑出来给亚茹爷爷揉胸、捶背,往屋里搀他。“您事完了没有?完了您就滚吧。”亚茹他爸说齐老头子。
“你说谁滚?告诉你,我现在是干部,不和你一般见识,要不是干部,哼,让你见识见识老子,老子可不是省油的灯!”齐老头子喊,从脑门到脖子都成了绛紫色。
“下次你再进我们二十二号的门,俺打断你的腿。”亚茹爷爷说。
齐老头子被副股长推着已经走到屏门,听见亚茹爷爷这么说,他又要转身回来,副股长连忙拉住他。
“东屋”真的拉来一卡车砖瓦灰沙石,把里外院都堆满。下班李殿赋一进院子,亚茹爷爷迎出来,拉着李殿赋的手,指给他看,让他一样一样的过目。李殿赋感谢他,亚茹爷爷用烟袋锅敲着一人多高的砖垛,说:“这一点算啥啦?俺们小子现在是干部,副主任,弄点这东西有啥啦?今后您有什么事情就说。俺们小子就相当于过去的副站长,官不小吧?”
“东屋”也要盖小屋。本来盖小屋李殿赋跟蒋兆京他爹已经说好,请他再叫个人来帮忙,亚茹爷爷说李殿赋盖小屋的料他们给,小屋他们也帮着盖。
动工这天来了一大帮穿着铁路制服的人,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拿着图纸比比划划,看样子像是个技术人员。李殿赋和“东屋”的小屋统一规划、统一施工,李殿赋一家人高兴得不得了。李殿赋说干完活儿请他们吃饭,亚茹爷爷说帮人帮到底,这些人的饭也由他们包了。
傍晚两间小屋盖完,这些人都要走,亚茹他爸要他们吃了晚饭再走,这些人都不肯,一个圆乎脸的中年人衣服搭在肩膀上,叫亚茹他爸“袁主任”,说帮助主任盖房是应该的,请他们吃饭见外了。一个瘦脸的人猛一看,有点像“副统帅”,他和众人说袁主任不够哥儿们,跟他们“弄这个”,样子特别生气。那个戴眼镜的技术人员走到亚茹他爸跟前,说能给袁主任出出力,他们巴不得呢,也算是对红色革命政权的支持。
这些人当着“西屋”“北屋”说这些话,亚茹他爸心里很得意。可他依旧绷着脸望着这些人,慢条斯理地说:“我现在命令你们吃了饭再走。”
这些人笑着起哄,说这次“不服从命令、听指挥”,说完往外跑。亚茹他爸站在屏门的台阶上,叉开两手两腿拦他们,这些人吵吵嚷嚷的,跟越狱犯似得不顾一切往外冲。有几个人被亚茹他爸和亚茹他妈死命拉住,已经跑到外院的人不忘未逃脱的同志,不住呐喊助威,得机会就出手相援,帮助逃脱。
 
 
第三十九章
李云那天路过东四,想到这么长时间也没有接到徐燕的电话,她到底从公安局出来没有?他下了公共汽车,进了徐燕家的那条胡同。到了徐燕家小院的月亮门前,喊两声徐燕,那个老年妇女走出来。她问李云找谁,李云说不认识我啦,冬天我来过。老妇人想起来,说徐燕已经回来一个多月,午饭后又出去。“想起来了,你上回还留下电话。她没给你打电话?”老妇人问。
李云先是一喜,接着一忧。喜的是徐燕出现了,忧的是回来都一个多月,竟然不打电话给自己。
老妇人请李云进屋,李云进屋坐下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老妇人闲谈,等徐燕。一会儿徐燕弟弟回来,这是一个不爱说话的孩子,李云和他扯了几句就没有话题。李云问徐燕弟弟他们家的公共电话号码,准备以后给徐燕打电话,然后起身告辞。
走在胡同里,李云一抬头,徐燕迎面走来,“徐燕!”李云惊喜地叫她。
“你?”徐燕也显得很意外。
徐燕蓝裤子白衬衫,个子显得比以前高了,身材也丰满了,胸脯高高的。啊,女大十八变,李云心想。“你出来了?你出来这么长时间怎么不来学校?”
“你现在干嘛呢?学校现在怎么样?”徐燕反问。
“我现在整天在家待着,不常去学校。在家待着可无聊了。”
“噢。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我去你们家了,我去找你。你也不给我打电话。”李云说完这话,本以为徐燕会表示歉意,或者邀请他再回去坐坐,可是徐燕“噢”了一声,就打听起班里的其他同学。
“徐燕,你知道我是怎么知道你们家的吗?我去你爸爸单位了,我是从那里打听到的。徐燕,你爸爸的事情我也知道了,你别难过。”
“我不难过。我爸爸自杀,这是他的不对,但是他十四岁就参加红军,为革命作出贡献,比那些狗崽子、小市民强多了。”徐燕说这些话,开始还笑着,到后来变得非常严肃,说完挑战似地直视李云。
李云尴尬地笑。
“我知道有人在幸灾乐祸,没关系,‘蚍蜉撼树谈何易’,几个苍蝇嗡嗡叫。我爸爸是一棵大树,苍松翠柏,比他们那些地富反坏右、小市民、胡同串子强一百倍。”徐燕说,眼圈红了。
“是……”李云点头,“我也是这样认为。”
“你等我一会儿,我马上回来。”徐燕说完转身走了。
李云长出一口气。旁边是一户人家的门口,他坐在台阶上等。徐燕回去干吗?是不是和家里人交代一下,然后和我一起出去玩……李云期盼地朝徐燕家的方向张望。唉,如果自己也是革命干部子弟多好啊,门当户对。即使爸爸是叛徒走资派,自杀,那也是一棵昂然的大树,曾经为革命做出贡献啊,说起来也硬气。徐燕爸爸去世,妈妈又住牛棚,今后自己一定要好好对待徐燕,天天陪着她。李云想到结婚、想到孩子,他们今后有了孩子,孩子的血统中至少有一半是革命的。如果再让儿子或者女儿娶一个或者嫁一个出身革命家庭的,生的孙子或者孙女革命血统又可以提高几个百分点……
徐燕在远处出现,李云站起来,看她脸色还是不高兴的样子,李云有种不祥之兆。
胡同的一侧种着一排树,徐燕示意到那里去。李云跟在徐燕后面往那里走,看见徐燕手里拿着一个纸包。
“李云,我很感激你还想着我,还来我们家看我,我想从今以后我们只是同学关系。这是你给我的半导体,现在还给你。”徐燕说着把纸包递过来。
“怎么了?为什么啊?徐燕。”李云问的很平静,似乎这个结局是意料之中的。
“很简单,我对你没感情。”
“不可能,你告诉到底为什么?”
“就是没有感情。”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是不是你觉得我们门不当户不对?你是革命家庭,我是……城市贫民?”
徐燕的目光明显含糊了,她低头不语,片刻,她又把纸包递过来。
“哼哼——”李云冷笑,忽然说出他自己也觉得意外的话:“告诉你,我祖宗当年也是大官,我们也是干部子弟——我老祖宗是‘二品’、我爷爷是‘处长’!我小舅是地下党……你……你……这个卖瓜子的。”
徐燕眼睛瞪大,没听明白李云话的意思。
李云上前一步,从徐燕手里夺过那个纸包,狠命朝墙上摔去,头也不回地走了。
多少年以后,同学聚会,徐燕怀着忐忑的心情到来。都已经是皓首老人,三十多年没有见面,现在谁也认不出谁是谁。她和男同学一个个的握手,听他们自报家门。和最后一个男同学握完手,也没有听见谁说自己是李云,她有些空落落的……
和徐燕分手回到家,李云闷闷不乐,妈妈问他怎么了他也不说。过一会儿他去厕所,宋家媳妇刚好从厕所里走出来,系着裤腰带,冲他笑。
每次遇见李云,只要旁边没有人,这个女人就嬉皮笑脸的,而李云每回都冷淡地把头扭向一边。这次有些奇怪,看宋家媳妇冲自己笑,李云也朝她笑笑。宋家媳妇一看有了效果,撩起衣襟又马上放下,李云看见两块白白的肉。
李云赶快钻进茅房。
进了茅房,李云的心乱蹦。茅房的门上面有一些小缝隙,他趴在上面往外看,外院空无一人。他蹲在茅坑上,眼前晃动着那两块白肉。渐渐地,他觉得这两块白肉不是宋家媳妇,竟然是徐燕的。他攥紧拳头,仿佛那两块白肉被抓在手心,而且越抓越紧,血滴出来,他心里有一点点的快感。
听见宋家媳妇在外院说话,他又趴在茅房的门上往外看。看着看着,一个奇妙的想法冒出来,他想把这个女人扒光,把她按在地上,狠狠地……
连着好几天李云故意在院子里出来进去的,终于逮住机会又让他碰见宋家媳妇。四下无人,他朝宋家媳妇使个眼色,转身走出大街门。
走两步他回头看,宋家媳妇果然跟在后面。正是午后,胡同里人不多,到了一个僻静处,李云放慢脚步,等宋家媳妇走上来,他伸手抓一把宋家媳妇的乳房。估计是疼了,宋家媳妇轻轻叫一声,连忙躲开。宋家媳妇朝胡同两头看看,说明天早上她在西安门合作社门口等他。第二天早上,李云一直注意着北屋,看见宋家媳妇出了家门,过一会儿他也出来。到了合作社,看见宋家媳妇,李云也不说话,一直朝前走,宋家媳妇后面跟着。他们上了无轨电车,到了朝阳门外,两个人下了车,钻进小树林。这是李云第一次干这种事,笨手笨脚,惹得宋家媳妇不住地笑……
事情完了宋家媳妇妩媚地朝他笑,抱着他不放。李云却一阵作呕,挣脱出来。他们又上了返程的无轨电车,车到故宫,李云谎称要去找同学下了车,沿着故宫筒子河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快到中午他回到家,一进院子,宋家媳妇看见立刻从屋里出来看他,李云把头转向一边。
到家李云端一盆水走进茅房,使劲地清洗自己那玩意儿,心里不停地骂自己是混蛋、是下三烂。回到屋里,妈妈正在缝纫机前面做活,他注视着缝纫机面板上的剪刀。后来有一天家里没人,他拿出剪刀,把那玩意儿架上,想象一剪子剪下去,然后扔房上去。想到扔房上去有可能被猫叼走,他又改变主意,想找个地方埋了,然后立个小碑……想的很圆满,闭了几次眼睛,还是下不去手,他怕出血不止死了,怕上医院弄得满城风雨,自己脸面没处搁。磨蹭半天,他把剪刀放回原处。
年初安副局长到李殿赋家躲藏,曾嘱咐李殿赋抽空去他们家看看。考虑只有嫂子一个人在家,自己去不方便,李殿赋叫李云代劳。李云去了安副局长家没有人,天气转暖,李殿赋又叫李云代他再去看看。
找个星期天李云来到安副局长家,拍一下门,里面有女性声音问是谁。门开开,一个小姑娘站在面前。
小姑娘是安副局长的女儿安小妹,李云以前来过安大爷家几次,相互间认识。安小妹把李云让进屋,给他倒上水。
家里就安小妹一个人,李云说代爸爸来看看,安小妹向他表示谢意,拿出一个糖盒请李云吃糖。李云客气地摆手,安小妹拿出一块放在李云面前。说着话,看李云不吃,她拿起那块糖,剥开糖纸送给李云。阿姨没有在家,李云原来打算待十分钟二十分钟就走,见到小妹为自己剥糖,他心里一动,接过糖块。
客厅里空荡荡的,李云问沙发书柜哪里去了,安小妹说那些家具早被造反派抄家抄走了。“这是谁画的?”透过客厅另一扇门,旁边屋子的墙上贴着一副挺大的水彩画,李云问。
从坐下李云就看见这副水彩画,现在他要用这副画做“引子”。
“我画的啊。”安小妹回答。
李云假装欣赏地站起来,走到旁边屋子的门口停住,做作地歪着脑袋端详。
“怎么样?给指导指导。我听我爸爸说,你画画很好。”安小妹说。
“小学我很喜欢,原来是少年宫绘画组的,我的画参加过社会主义阵营儿童画展,六零年,在捷克斯洛伐克。”
“啊,真棒,当我老师吧。”安小妹说着走进房间,示意李云也进来。
“哎呀,这是你的闺房,我怎么能够进去?”
“没事,进来吧。”
李云心里更有把握,走进房间。
安小妹画的画上是三个年轻人,两男一女,分别是工人、农民和解放军。三个年轻人都伸直了胳膊,合伙托着的一颗红心。画面的左上角写着几个大字:把一切献给党。“不错、不错,很好。”李云夸奖。
“好什么啊?挖苦我。”
“是不错,立意很好,很有气势。”
“得了吧,给我指点指点吧。”
“不足之处……人物比例不大合适,胳膊太粗。”李云说。画面的背景是辽阔的原野、群山和冒着黑烟的工厂,地平线一轮红日冉冉升起,蓝天上飞着很多鸟儿和飞机。李云又说背景过于“丰富”,有些喧宾夺主,而且视角不对,叫安小妹找本讲“透视”的书看看。安小妹以为“透视”是医院的X光,李云又告诉她什么是透视,给她讲透视原理,小姑娘听的入神。
“过去暑假我经常去北海颐和园写生,美术馆有美展,我就去临摹。我建议你今后先练练素描和速写,从基本功开始。”
“你说的这些我都不懂,你教我吧。”
“画画可是小资产阶级情调。”
“我画工农兵,宣传毛泽东思想,怎么是小资产阶级情调。”
“好吧,我教你。可是……我们家原来有好些石膏像破四旧的时候都砸了,米开朗基罗的、摩西的、维纳斯,要不然可以给你。”
“要石膏像干什么?”
“练习素描啊,这是基本功。”
“噢,我们画毛主席。”安小妹指她房间桌子上的毛主席石膏像。
“用毛主席石膏像不严肃。”
“用雷锋的。”安小妹又指客厅窗台上的雷锋像。
“好。”
最后他们商量,安小妹把画板、炭笔等等准备齐了,就电话通知李云,他就过来教她画画。
李云颇得意地回到家。隔了几天,安小妹打来电话,李云又来到安副局长。在客厅角落安放好雷锋的石膏像,三四米开外放两把椅子,两个人坐下。李云带着自己的画板,他边画边给安小妹讲解,连比划带比喻,幽默风趣,逗得小姑娘不住地乐。
安小妹穿一件淡粉的衬衣,卷着袖子,露出半截细嫩的小臂,李云清晰地感受到她身上的气息。
转眼几个小时过去,安副局长夫人下班回来。跟李云学习画画的事情安小妹告诉了妈妈,安副局长夫人向李云表示感谢,留他吃晚饭,李云婉言谢绝回家。
两个人约好每个星期三的下午学习画画,又快到星期三,李云翻箱倒柜,找出来几张当年他画的画。他看了一阵,这几张有几何模型写生、有临摹,他跳出两张带上。到了安副局长家,他拿出来给安小妹,说:“这是我初中时画的,你看看。”
安小妹脸红了。这两张画,一张是维纳斯素描,一张临摹的提香《花神》。
李云假装没看见安小妹脸红,一本正经说:“人体素描是基础,我听我爸爸说,他们那时候在北平艺专,都要上素描课,画模特。我爸爸说,画画,或者雕塑,即使穿着衣服,也要让人感觉出衣服里面的肉,感觉出肉里面的骨头。你看你画的‘把一起献给党’,人物很平,没有立体感……”
安小妹听着渐渐平静下来,可是脸更红,她觉得自己太猥琐,想偏了。
安小妹端出一盘苹果请李云吃,李云客气,安小妹说李云这么长时间辅导她画画,辛苦了,慰劳慰劳他。李云说:“是啊,我多辛苦,以后你是不是应该叫我哥哥。”
安小妹抿嘴一乐,说:“应该,以后我叫你小哥哥。”
“好,叫我一声。”
“小哥。”
“哎,小妹。”
“哎——”
两个人都笑了。
吃过苹果他们又开始画画,一边画一边聊天。这是他们第三次单独在一起,话,比以前多,而且也显得轻松。
两个人并排坐着,李云几次假装不经意去碰她的胳膊,而安小妹并不躲闪。李云已经无心作画,过一会儿就找话和安小妹说两句,小妹则瞪着一对细长的眼睛看着李云,李云感觉那目光明显带有游移和迷乱的成分。
“小妹,你还有什么爱好?”
“我还喜欢写大字,还喜欢游泳。”
“好啊,等什刹海游泳场开了,咱们去游泳。你喜欢诗歌吗?”
“喜欢是喜欢,可是我不会写。”
“你最喜欢谁的?”
“我喜欢陈然的‘我的自白’,还有方志敏……”
“喜欢少剑波的吗?”
“少剑波的?”
“是啊,少剑波写给白茹的诗。”
安小妹脸上露出少许茫然。“想听吗,我给你背两句?”见安小妹点头,李云晃动着手里的炭笔,打拍子似得,断断续续背了一遍。“我觉得这是革命浪漫主义的诗作,写的真棒。我最喜欢这两句,‘颜似露润月季花,体灵比鸟鸟亦笨,歌声赛琴琴声哑,双目神动似能语,垂髫散涌瀑布发’。还有最后这两句,‘胜后静思小丫事,雪乡我心’。你知道这是一首什么诗吗?”
安小妹脸又红了。
“这是爱情诗,抒发了少剑波对白茹的爱慕之情。”李云说。
安小妹低下头。
“小妹……”李云轻轻叫她。安小妹抬一下头,又连忙低下,而且垂的更深。
“小妹……”李云又轻轻叫她一声,拉起她的手。安小妹嘴唇有些发颤,李云向前一探身,在安小妹脑门上吻了一下,安小妹惊恐地看他。安小妹站起来,李云也跟着站起来,两个人对视,突然安小妹拦腰抱住李云,李云还没有反应过来,她已经松开手返身跑进自己的房间,随即锁上门。
沉默几分钟,李云坐下。又过了几分钟,不见安小妹出来,他走到安小妹房间的门前,贴耳听听,里面什么动静也没有。他叫两声“小妹”, 里面也不应声。他收拾好东西,敲敲小妹的房门,说:“小妹,我走了。”
李云步态轻盈地回到家。妈妈知道他这些天去教安小妹画画,看他很高兴的样子,别有用心问他安小妹怎么样?李云明白妈妈的意思,无所谓地说谈不上“怎么样”。
过了第二天、到了第三天,李云按耐不住去了安副局长家。一敲门,里面安小妹问是谁,李云回答“我”。李云回答完,半天没有动静,李云又叫了一声“小妹”,感觉屋里有人在走路,门慢慢打开,李云心头一喜,他原来担心安小妹不会给他开门。
门开开,安小妹羞涩地看李云,门又往大开了一点,李云挤进去。
关上门,两个人面对面站立着。李云试探性地拉她的手,安小妹顺势靠在李云身上,李云搂住她,她也抱住李云。李云轻吻她的头、耳朵,安小妹慌乱地笑,也回吻李云。李云半搂半拖,拉她走进她的房间,坐在床上。坐下后两个人还是你亲亲我我亲亲你,李云明显感觉到小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李云向后一倒,两个人躺在床上,李云一只手搂住她,一只手伸进她的衣服里,小妹只无力阻拦了一下,就不动了,任凭李云在她胸前抚摸,嘴上开始呻吟。李云搂着她的头亲吻着,手向下伸去,小妹呻吟声音加大,两条腿开始抖动。李云的手停在她的小腹部,小妹闭着眼睛,不断侧过脸吻李云的手臂。
李云看着她,目光冷冷的,这时眼前的小妹在他心里已经幻化成徐燕一付傲慢的面孔。而且这面孔还在不断的分裂,一个变俩、俩变仨、仨变四个……他们是石敢当,是陈大夫批斗大会上的那几个耀武扬威的初中生,是学校庆祝“八一八”大会主席台上主持会议的那个替补队员,是串联火车上骂他的那几个“老”红卫兵……他们的面孔有的怒视他,有的嘲笑他。
李云的手到了女人的敏感部位,小妹已经情不能禁,李云一咬牙,小妹叫了一声,李云的手拿出来,手指上带着血。
“这是什么?”小妹一下慌起来。
“你来月经了。”李云不以为然地说。
“啊?我刚刚来过了。”安小妹说完起身跑进厕所。李云嘴角显出一丝笑意,也跟着起来去厨房洗手。
待一会儿安小妹从厕所出来,脸上带着泪痕,说:“小哥,你不会觉得我是坏人吧?”
“没有啊。”
“小哥,我喜欢你,我们都这样了……我可是你的人了,我们今后得结婚。”
“你是我什么人?”
“我是你朋友,今后结婚我就是你爱人啊。”
“我没想这么多。”
“什么?你逗我?”
“我们什么关系也没有,我想回家了。”
“什么?!你怎么这样?!”
“我怎么了?”
“你……你……你流氓。”
“我是流氓那你是什么?”
“我告诉我妈妈。”
“好,你有本事写成大字报贴出去。”
“流氓、流氓、流氓!”安小妹乱拳砸向李云,李云爽朗地大笑。忽然他停止发笑,一把抓住安小妹的一只手,喊道:“我是流氓!我是小市民!我是胡同串子!我是狗崽子!告诉你,我也是干部子弟,我祖宗当年也是大官,他是‘二品’、我爷爷是‘处长’……你们都是卖瓜子的!”
安小妹呆住。
从安副局长家回到家,李云靠在被子垛上一声不吭,妈妈问他怎么了,他烦躁地说“您甭管了”。“东屋”亚茹他妈和亚茹爷爷不知道为什么吵起来,亚茹他妈骂公公耍流氓,亚茹爷爷破口大骂,又摔东西,乱糟糟一团。李云起身走出家门,到了大街。他漫无目的的瞎溜达,不时抬起摸过小妹敏感部位的手指看,心里又一阵阵的恶心。路过一处工地,路边摆着一摞摞的红砖,他停住脚步,慢慢抄起一块砖头,无所谓地砸向自己的手指——那个摸过小妹敏感部位的手指。血从指甲缝里流出来,李云举着看,心里特别痛快,有一种报仇雪恨的感觉。路人见一个小伙子神经病发作,胆小的赶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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