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授权级别:普通授权与委托   作品类别:小说-城市小说   会员:bjwr   阅读: 次   编辑评分: 3
投稿时间:2013/6/28 17:01:00     最新修改:2013/6/29 8:58:21     来源:本站原创 
小说名:胡同群众运动考察报告(五)
作者:佚名
    第四十一章

    武汉地区保皇派的势力比较嚣张,把造反派打的四处躲藏,中央文革小组准备调集北京十几所大学的革命小将前去支援,李露也在其列。一个星期这些革命小将出发,又一个星期后李露肿着半边脸回到家。“谁打你啦?”妈妈抱住儿子焦急地问,完了她迟疑地后退一步,闻闻自己的手,又凑过去闻闻李露的身子,问道:“你身上怎么一股子臭味儿啊?呛人。”

    李露低头闻闻自己,说……武汉地区的形势有个特点,保皇派多是乡下的贫下中农,他们活学活用“农村包围城市”,把武汉和几个中小城市包围起来,断菜断粮,阻塞交通,造反派只要一出城就打。李露他们到武汉的当天,立刻组织若干突击队,由当地的造反派同志带路,开赴乡下,与保皇派展开“反夺权、反复辟”的斗争。战斗的第一天,成绩斐然,接连攻克几座县城和几十个公社,搭救出一百多被保皇派抓走的造反派同志。这些被解救的同志抓住北京革命小将的手,一整天不舍得撒开,眼圈红红的。

    按照计划,李露他们第二天半夜乘上卡车就出发了。李露是其中一支突击队的负责人,趁着夜色李露带领他的这支人马,一鼓作气拿下四个保皇派的据点。天大亮,吃过早饭稍事休息,李露他们又向一处保皇派盘踞的乡镇进发。接近目标,可以看出这里的保皇派显然已经有所准备,公路上堆满了石头、树干什么的,路障那一边站满农民,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几只狗朝着李露他们这边狂叫,跑来跑去。

    李露他们乘坐的汽车在离路障十几米的地方停下,革命小将跳下车。李露带着几个同学观察地形,跟随他们的当地造反派同志介绍,当年北伐,革命军和北洋军阀在这里厮杀了好几天,血流成河。

    这个村落是通向江汉平原的咽喉,它的两侧都是连绵的丘陵,上面郁郁葱葱,只有一条公路穿村而过,易守难攻。经过短暂研究,李露他们把队伍一分为三,第一梯队是敢死队,任务是驱赶走路障后面的那些保皇派;第二梯队紧跟在第一梯队后面,任务是搬运路障,为车辆清出道路;第三梯队殿后,负责四周警戒……安排妥当,排好队伍,李露身先士卒,率领敢死队高唱着“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正步前进。

    李露他们一出发,路障那边原本安静的农民都蠢蠢欲动,看得出是有些慌乱。等李露他们接近路障,可以看见有人往家跑了,但是多数人还算镇定,朝着李露他们扔石头。北京的革命小将和当地的造反派同志都戴着柳条帽,拿着自制的盾牌,对于飞过来的石头,他们闪转腾挪,即使被打中也无关痛痒。很快李露他们就登上路障,见此,农民兄弟纷纷做战略转移,转眼只剩下一些小孩子还站在原地,感觉他们好像是局外人,来看热闹。

    这些看热闹孩子有的戴着破斗笠,有的缠着蓝头巾,基本上都赤着膊,下身穿着说短裤不是短裤、说长裤不是长裤的裤子,露出长长的脚脖子,大多还没有穿鞋。他们一个共同的特点是,各个泰然自若。李露心里纳闷,想不通这些小孩子哪里来的胆子,敢在这时候看热闹。

    李露他们挥舞着着手里的棒子,举着盾牌,呐喊着向这些小孩子逼近,相互间还提醒着提防对方扔更大的石头。第一梯队已经翻越路障,第二梯队开始动手搬石头,再看对面那些小孩子,面目冷峻,一动不动,石雕的一般。

    李露一直高度紧张的神经现在松弛下来。动身来武汉之前,他以为和保皇派打架,必是刀光剑影,心里还担心自己能不能经受住考验,怕自己当逃兵。那天晚上的日记他是这么写的:“‘唯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明天就要出发去武汉,为了无产阶级辉煌壮丽的伟大事业,为了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我李露粉身碎骨也心甘!我宣誓:决不当逃兵!决不当叛徒!”日记写完睡觉,夜里他被同宿舍的同学摇晃醒,说他一个劲喊“决不当逃兵、决不当叛徒”,把大家都吵醒了。

    眼下面对着这么一群衣装不整、木呆呆的小孩子,李露更多的是失望,觉得自己大无畏的精神不能得以表现,觉得自己失去一次锻炼革命意志的机会……心里这样想,举止上就表现出来,他满不在乎地晃着手里的棒子,像交通警察指挥交通,指挥大家搬运路障。

    南方人个子小,对面的那些小孩子其实都是和李露他们年龄差不多的小伙子。这时候大家也看清对面不是小孩子,但是已经不以为然,都嘻嘻哈哈说笑着,对着他们指指点点。

    虽说那些农民小伙子没有什么动静,可是他们站在那里总是个威胁。李露留下大部分人清障,自己带着十几个身体强壮的男同学朝他们走过去。

    革命小将太大意了,他们没有注意到这些农民小伙子每个人脚边都放着一个木桶,待李露他们走到有效距离内,只见农民小伙子们从身后转出一件什么东西,长长的柄,柄的尽头是一个“八大锤”样的东西。革命小将也不是吃素的,看对方亮出武器,李露大喊一声,不等对方有所作为,先发制人冲上去。

    大约就在李露发出冲锋命令的同时,忽然感觉天空有什么东西飘然而下。来不急辨认,“吧——”李露柳条帽上已经有了一声闷响,跟着有稀乎乎的东西顺着脖子流下来。他一摸,原来是粘稠的大粪……

    “哈哈哈——”李殿赋听了儿子的讲述笑得大嘴朝天,他说农民兄弟真厉害,了不起也惹不起,别看人家其貌不阳,你有汽车、现代化,人家有大粪汤,四两拨千斤。又说大粪汤飘落的样子一定是缤纷落雁、霞鹜齐飞。

    李露一脸的难堪。

    弟弟妹妹也笑得不亦乐乎。中国第一颗氢弹刚刚爆炸成功,李云突发奇想,说以美国为首的帝国主义如果胆敢侵略社会主义的中国,没进入国境之前,用氢弹打;进来以后,关门打狗,用大粪汤浇他们。两个妹妹拍手称快,说美国鬼子是资产阶级少爷兵,怕脏,把他们“脏”死。姐姐说弟弟把战争想得太简单,不过浇大粪汤多少可以起到心理瓦解的作用。姐姐是解放军,受到解放军的表扬,弟弟说的更欢,他说实战应用之前,先拿到越南战场做实验,就是脏不死美国鬼子也没关系,可以给稻田施肥,相当于空中撒肥料。姐姐说弟弟的想法好,大粪弹最好在离地面两三米的半空爆炸,没有死角,想躲都没地方躲。妈妈说用大粪打人脏是脏点,但是可以不死人,挺好的。她的话招致孩子们谴责,说妈妈是资产阶级人道主义。

    家人热烈地谈论,李露傻笑着听着。看大家没有拿自己开心取笑的意思,他这才慢慢地参与进来。他说:“我想这样,我给林副统帅写封信,建议研制大粪弹。咱们中国人多、屎多,原材料肯定不成问题。扬长避短,节约钢材。”

    李露脸上浮肿不是被粪汤砸的。粪汤的气味、色彩和粘稠度,远不足以击垮这些革命小将的意志,只是看见粪汤里面的大小不一的白胖虫子,才最终让他们崩溃,晕头转向当了贫下中农的俘虏。农民兄弟逼着李露他们喊“XXX(原中南局负责人)是毛主席的好干部”,李露他们不肯,农民兄弟就用扁担敲打他。

    回北京过了没多久,在武汉挨粪汤浇了的人,身上都莫名其妙开始发痒,接着起包流水,皮肤开始化脓,李露也不例外。去府右街医院检查,大夫问了他近期的情况,说可能是大粪感染所致,留他住院。到这时李露的后背、双臂都已溃烂,奇痒无比,晚上只能趴着或者靠在墙上睡,天明起身,被单和墙上都是斑斑污迹。

    吃过早饭困劲上来,李露坐在病床上打盹。忽然屋里一阵喧哗,他睁开眼,小芹竟然站在面前,穿着一身新衣服。

    小芹红着脸,掰持着自己的手指头。李露赶快站起来,不知所措和她面对面站着。经病友提醒,他才着急麻慌地给她搬凳子、倒水。坐下后小芹说她是受父母之托来看李露,他们家有一个治黄水疮的偏方,问李露敢不敢试试?听说邱大爷用过,李露说敢。过两天小芹送来一瓶子黑汁,背着大夫李露偷偷喝下,连着几天,不知道是不是偏方的作用,黄水疮开始结痂。

    出院回到家,妈妈不住地夸小芹,说偏方里面都是癞蛤蟆、蜈蚣什么的,小芹天天晚上打着手电筒满世界找,换了陈玉珊肯定不会,叫李露去邱大妈家谢谢人家,再送小芹点东西。

    在邱大妈家李露向他们致谢,邱大妈把所有功劳都推到小芹身上。从李露进门,小芹就躲进自己的小屋,要走了,邱大妈叫小芹出来送送李露哥。屋里答应一声,小芹慢慢走出来,含笑羞涩。李露掏出一支自动钢笔递给她,小芹说这么重的礼物她不敢收。李露说这是新的,没有用过,请小芹收下。

    “我收你这么重的礼物算什么啊?”小芹得话中有话。

    “是我感谢你,感谢你对我的关心,为我捉癞蛤蟆、蜈蚣。送你钢笔,是我希望你努力学习毛主席著作,用这支钢笔写出你的心得体会,写大批判稿,把刘少奇、邓小平批倒批臭。”李露说。

    “好吧。”小芹接过去,朝李露一笑。灯光斜射过来,打在小芹的脸上,李露眼睛瞪大,她一笑怎么那么像李双双。

    过几天李露回家,妈妈交给他一个厚厚的信封,说是小芹写的学习毛主席著作心得体会,请李露“批评指正”。李露接过来看,眼睛一亮,没想到小芹一个初中生,字写得不比自己差。再看文章题目:《读了毛主席的书,革命意志赛金刚》——多响亮啊。再看内容,文通字顺,他暗暗咋舌,看来小芹说她上学时功课好没有说谎。

    龙新芳旁边观察着儿子的表情,悄悄问李露小芹哪点让他不喜欢,李露笑笑没有回答,前几天小芹李双双一样的笑容,忽的闪现出来。

    龙新芳凑近儿子耳边,悄声说:“就小芹吧,你们有了孩子,我可以看,邱大妈也可以看,多方便啊。你要是和陈玉珊结婚,有了孩子,她妈肯定不管,阔太太一个。再说,娶了小芹,没人敢欺负咱们了。”

    “您又来了?”李露不满地看妈妈。

    “我说的都是实话。”妈妈说。

    “妈,我怎么觉得小芹长得既不像她妈,也不像她也爸,不会是抱来的吧。”

    “你瞎说什么?”

    “真的。您发现没有,她长得是不是有点像李双双?”

    “哎,是,是有点,比李双双好看、比李双双好看。”妈妈立刻添油加醋。

    第四十二章

    日子一天天过着,这天吃过午饭邱大妈来串门,说下午没什么事情,和龙新芳聊聊天,龙新芳猜想她准又是为小芹的事情来的。

    坐下后,邱大妈说起刚到北京第一眼看见龙新芳的情景,说刚开始认为龙新芳是阔太太,后来接触多了才觉得龙新芳讲仁讲义。说着,邱大妈又问龙新芳去年破四旧时,她给她的那把伞是怎么回事?下雨打出去染了她一褂子黑汤。龙新芳赶快道歉,说那是挡太阳的旱伞,1964年在苏联工业展览会上买的。太阳伞原本是藏青地缀以小黄花,龙新芳怕别人说自己资产阶级洋气,就用墨水把小黄花染了。邱大妈听了咯咯乐,说怪不得下雨打出去直流黑汤呢,又问有没有挡雪、挡风的伞?

    床上摆着几副鞋样子,邱大妈拿起来心不在焉地看。两个丫头在家,龙新芳察觉邱大妈什么地方有些不对劲儿,她打发两个孩子出去打酱油。

    孩子一走,龙新芳试探地问邱大妈有什么事?怎么这些日子气色越来越不好?“是吗?”邱大妈胡噜胡噜脸,意意思思问:“他大妹子,我问您一件事,您说……您说这人死了以后,有没有魂儿啊?”

    “魂儿?听人说有。”龙新芳随口答道。

    “有?那您说这魂儿……待在什么地方啊?”

    “待在……哎,都那么说,其实哪儿有啊。瞎说八道,人死就死了,什么都没有了,魂儿也没有了,都是迷信。”

    “没有?没有他怎么老来。”

    “谁老来啊?”

    “他大妹子——”邱大妈抓住龙新芳的手,忽然哽咽起来,“他大妹子,您有文化,您说咋办啊?他——陈大夫——老‘来’。”

    “啊?!”龙新芳眼睛睁大。

    大约从去年入秋开始,忽然一天晚上邱大妈梦见陈大夫。开始十天半个月梦见一次,以后隔三差五陈大夫就出现在梦里,搅得她不能踏实睡觉。邱大妈和邱大爷念叨这事,邱大爷说当官的再怎么清正,也免不了干点缺德事,他叫邱大妈别当主任了,积点德。“可是——”邱大妈对龙新芳说,“我不当主任了吧,他照样来。这可怎么办?您教教我,我应该怎么办,我都快神经了……救救我吧。”

    “哎哟——”龙新芳不由得惊叹一声,她知道这是陈大夫屈死鬼,冤魂不散,“您别怕,没事……梦里……他都找您干什么?”她问邱大妈。

    “他也没干什么,就是老直眉瞪眼地看着我,怎么躲也躲不开,你转过身去吧,他又出现了,瞪着大眼珠子,还戴着眼镜。” 邱大妈瞪起眼睛。

    “您别这样看我好不好?”龙新芳连忙把脸转向一边。

    “我这个人您是知道的,咱们从来不害人。”邱大妈说,“破四旧那会儿,我只是让红卫兵查查陈大夫是不是给蒋介石看过病,谁知道这些臭孩子这么没轻没重啊,把人家给逼死啦。李太太,他大妹子,我可是好人啊,那时侯……那时侯咱们不是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吗?‘关心国家大事’,是不是?”

    “是、是、是。”龙新芳连连点头。

    文化大革命前,有一回邱大妈儿子闹病,她带着去找陈大夫,在门口遇见陈太太。邱大妈满脸赔笑,说孩子不舒服,想叫陈大夫给看看。陈太太沉着脸,眼睛看别处,邱大妈以为自己刚才说话声音小,笑着把话又重复一遍。没等邱大妈说完,陈太太气冲冲地说陈大夫“不在家”,回身进了自家的院子,乒乒绑绑关上门。邱大妈回家大骂陈大夫,当天晚上疝气就犯了。去年夏天红卫兵来胡同破四旧,叫“街道”提供资产阶级、封建主义的残渣余孽名单,邱大妈把陈太太列在第一位,没料到捅出大篓子。陈大夫死的那天晚上,她和李殿赋一样,疑神疑鬼的通宵失眠。

    “这样吧,我给您一个建议,您给陈大夫烧柱香,赔个不是。”龙新芳说。

    “到哪儿烧啊?现在庙都关了。”

    “也是。”

    “再说我是共产党员、街道干部,烧香、搞迷信活动这要是叫群众知道了,影响多不好啊。”

    “也是。”见邱大妈这么说,龙新芳不便再说什么。

    晚上李殿赋下班回家,龙新芳把这件事告诉他,李殿赋明显的一愣。

    一年的时间过去了,偶尔谁提起去年批斗陈大夫的事,表面上看不出李殿赋有什么异样,其实这时候他心底已经笼罩上一层阴云。

    “邱大妈梦见陈大夫了?”李殿赋反问龙新芳,像是随便问问。

    “是啊。哎,你梦见过吗?”龙新芳又反问他。

    “瞧你说的,我梦见他干吗?”李殿赋声音放低,“邱大妈抄陈大夫家,严格说是公报私仇,心里有愧。我,我是大义灭亲啊,堂堂正正,我又没做亏心事,梦见他干吗?”

    龙新芳自知失言,连忙改口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们俩过去那么好,他过来看看你……”

    男人一般都比女人聪明一点,李殿赋假装相信龙新芳地笑笑,说:“我们俩还可以吧,不过给蒋介石看病谁能答应?开明一点的地富反坏右都不会答应,是不是?”想到自己的老婆都觉得自己在陈大夫这件事情上有愧,街坊四邻不定怎么看自己?李殿赋觉得非常有必要把问题的实质重申一遍。

    “是,你是大义灭亲,和邱大妈不一样。”龙新芳继续给丈夫贴金。

    “就怕有些人不这么想。”

    “那咱们不管它,咱们问心无愧。”

    李殿赋又假装相信龙新芳地笑笑,表扬她说:“你真是贤妻良母。”

    看自己把丈夫蒙了,龙新芳也温顺地笑笑。

    过一会儿李殿赋去厕所,厕所隔壁是煤屋子,他蹲在茅坑上,忽然隔壁“咔叽”一声。还想着邱大妈梦见陈大夫的事呢,听见声响李殿赋立刻警觉起来。他侧耳听听,心里安慰自己:“是耗子?嗯,是耗子。”没一会儿,隔壁又“咣当”一声,声音比前一声大不少。李殿赋连忙擦屁股,心里安慰自己:“是猫?嗯,是猫。”

    出了厕所,他头不敢回,走到屏门站住才回头看煤屋子。天色已晚,煤屋子没有门,里面黑乎乎的。进了家,他叫李云帮他去冲茅房,李云冲完茅房回来,他又让他去煤屋子看看,说刚才他上厕所,听见里面老有声音。这以后天黑了他要是解手,就去公共厕所。

    过了两天,早上龙新芳跟着大家正在北屋天天读,副股长来了,问他们看见没看见邱大妈?说都这时候了,邱大妈还没来上班。原来以为是邱大妈生病了,他到邱大妈家去看,发现门锁着。他又以为邱大妈在龙新芳他们这里串门,便找到了来。

    快到中午准备做饭,听见亚茹他妈在院子里和人打招呼,龙新芳探头一看,见是邱大妈进了院子。

    邱大妈谁也不理,大步流星直奔西屋,龙新芳见状急忙开门迎接。邱大妈脸色青灰,进了屋用手捂住嘴,竭力压住哭声,浑身哆嗦。龙新芳把她扶到床上坐下,又打发孩子们出去,然后问她怎么啦。

    邱大妈剧烈地抽泣,话不成声,感觉都要窒息的样子。龙新芳给她捶后背,半晌邱大妈才好一点,脸色恢复正常。她抽抽嗒嗒地说她活不长了,等她死后,叫龙新芳把小芹当亲生女儿看待,“他大妹子,他索我命来啦……”她勾住龙新芳的脖子,颤巍巍说,“他索我命来啦……您就收小芹当女儿吧……我求您了,大妹子,好妹子……”邱大妈身子下坠要给龙新芳下跪。

    今天一大早邱大妈出门上班,晕晕乎乎身不由己,到了一处地方人来车往,认不出是在哪儿。马路边有几个闲坐的老头,下了半天决心邱大妈才敢问他们这里是什么地方。这几个老头说这里是菜市口,邱大妈一听这才“醒”过来。

    “菜市口是你们北京杀人的地方,这回是菜市口,下回……下回他非把我‘领’八宝山去不可。”邱大妈说。她认定这是陈大夫干的。

    龙新芳不断给邱大妈摩挲后背,又倒一杯水,安慰她说:“您别害怕,没什么,孩子他姥姥年轻的时候也遇见过‘鬼挡墙’,现在不是活得好好的,在保定呢,都八十二了。”

    邱大妈拉住龙新芳,恳切地说:“大妹子,您上回不是说给他烧香吗?您说吧,这香怎么烧?我给他烧香。”

    “烧香……”龙新芳犹豫。

    “你就说吧,咱们俩是姐妹,我不会告诉别人。”

    “我不是怕您揭发,咱们俩这么好。我是说啊,您去哪儿烧啊?广济寺就在西四,这么近,可是不让进。潭柘寺太远,估计也不让进了。这么这吧,您到城外找个没人的地方烧。去德胜门外土城。”

    “不用,我在家烧。到外面让人看见,更不好。”

    “在家也行。”

    “烧的时候我得说点什么吧?怎么着也得检讨一下。我说‘对不起’行吗?”

    “不用检讨。那时侯您带着红卫兵去他们家,不是出以公心吗?”——邱大妈急忙插话说“谁说不是呢”——“您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关心国家大事’是不是?”——邱大妈急忙插话说“谁说不是呢”——龙新芳继续说:“咱们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咱们不是故意的要害人。陈大夫是明白人,给蒋介石看病就是不对嘛,人民公敌。他要是不看,叫蒋介石早点死,咱们中国革命不是早胜利好几年吗?”——邱大妈急忙插话说“谁说不是呢”——龙新芳继续说:“陈大夫是明白人,活着的时候还积极要求入党,您这么一说,他知道自己犯了错误,会谅解您的。他是明白人。”

    邱大妈揉揉鼻子,问:“‘凉姐(谅解)’?啥意思?”

    龙新芳说:“谅解就是请他别生气,咱们都是家庭妇女,又没什么文化,请他别和咱们妇道人家一般见识,男人不和女斗。”

    邱大妈说:“噢,我明白了,大人不记小人过。”

    龙新芳说:“对、对、对,大人不记小人过,您就这么说吧,大人不记小人过。”

    下午胡同里响起急促的锣声,听见傻子叫喊邱大妈家里失火了,让大家快去灭火。

    从龙新芳家出来,邱大妈直奔合作社卖了几根香。回到家,她把香插在屋地的砖缝儿里,对着陈太太家的方向跪下连连磕头,口中反复念叨“大人不记小人过”,请陈大夫“凉姐”(谅解)。儿子突然推门进来,邱大妈急忙把香什么的塞到床底下,拍打拍打衣服,什么事都没有似地和儿子说话,说着说着床底下冒烟儿了。火虽然没有烧起来,却把放在床底下的两床被套烧出一个大窟窿。

    知道烧香的主意是龙新芳出的,李殿赋埋怨她,说她尽出馊主意,放着现成的捷径不走。龙新芳问什么“捷径”, 李殿赋说邱大妈如果能够免除陈太太的劳动改造,陈大夫在天上看着高兴,自然不“来”了。龙新芳马上把这个意思转告邱大妈,邱大妈犯难,说以什么理由“解放”陈太太啊?不过她还是让副股长去试探齐老头子,齐老头子说那可不行,反革命分子劳动改造天经地义。邱大妈在心里又给齐老头子记上一笔,以为他是和自己对着干。这回可真是冤枉了齐老头子,齐老头子不愿意解放陈太太,是担心她不扫胡同、冲厕所,她有可能不跟自己好了。

    凭借小时侯的记忆,邱大爷画了一个大胡子男人,想在小人身上写上“钟馗”两个字,然后压在邱大妈的枕头底下。“馗”字邱大爷不会写,又去求李殿赋。李殿赋把字写完,半开玩笑地对邱大爷说,最好屋里多贴几张毛主席像,陈大夫生前积极要求入党,有这么多毛主席“在”,他就不好意思来了。邱大爷说不对,要是这样他来的更欢了。

    钟馗压在邱大妈的枕头底下效果还是不够理想,不久一个活生生人的出现,才最终救了邱大妈。

    第四十三章

    大王庙胡同革命委员会的办公室还是原来居委会的办公室,这天屋里一亮,一个人挑起门帘进来。起初没人注意进来的是谁,等进来的人一说话,大家惊愕不已。

    邱大妈以看门人的身份还坐在原来她当主任时的座位上,她的桌子正对着屋门,抬头看清来者,邱大妈慢慢地站起来,眼睛开始发直,心说他真的来了:陈大夫立在屋子正中!

    屋里的人原来坐着的都跟着邱大妈站起来,原来走动的都立定不动。进来的“陈大夫”穿着整齐的中山装,胸前佩带着毛主席像章,看到这么多人关注自己,他两只手相互抚摩着,谦虚地向每个人点头致意,羞涩地问哪位是主任?

    “主任”在这里是指内涵,大家一起看邱大妈。“陈大夫”心领神会,朝邱大妈走过来。

    邱大妈起身一直站在桌子后面,看“陈大夫”朝自己走来,她后退一步,抓住椅子背,准备“陈大夫”动手时,她就抡椅子和他拼命。

    “您是邱大妈吧?”“陈大夫”问。

    “是……不是,我不是主任,主任在那儿呢。”邱大妈指副股长,示意他是领导,完了瞪大家,怪他们把她暴露给“陈大夫”。

    副股长上前接话,“陈大夫”说他是陈大夫的弟弟,从贵州到北京出差,现在公事办完,想和街道领导谈谈他哥哥的事情。副股长用眼睛请示邱大妈,邱大妈对副股长说:“快让人家坐啊!”副股长搬把凳子放在邱大妈的办公桌前,“到你那儿谈、到你那儿谈。”邱大妈指副股长的办公桌。副股长把凳子放在自己办公桌旁边,邱大妈过去拿起凳子看房顶。冬天生火的烟筒没拆,副股长的办公桌正在烟筒下面,她担心上边的烟油子什么的掉下来,弄脏了陈大夫弟弟的衣服。

    大家坐下,邱大妈回身叫齐老头子一块听。

    开始谈情况,陈大夫弟弟先自我介绍,他拿出单位介绍信给邱大妈看。邱大妈接过来看也不看,忙着递给副股长。

    陈大夫弟弟说,他哥哥解放前根本没给蒋介石看过病。向毛主席保证,他哥哥不但没给蒋介石看过病,抗日时期,哥哥还帮助新四军买过药,他要求给哥哥平反,恢复名誉。

    邱大妈他们很吃惊,副股长不断求救似得看邱大妈。开始还没什么,看多了邱大妈眼睛一瞪,说:“人家跟你说话呢,你老看我干什么?”

    副股长有所领悟,对陈大夫弟弟说出一套不许为反革命分子翻案的官话。陈大夫弟弟说他是共产党员,又是技术人员,在“三线”工厂上班,如果哥哥有历史问题,他既入不了党,也不会批准他在秘密工厂工作。

    说着这些话,陈大夫弟弟一直看着邱大妈,这叫她起急。这种场合又不便说“我不是领导,别看我”,邱大妈只好不断地看副股长和齐老头子,想把陈大夫弟弟的眼光引导到他们二位身上。可回过头来一看,陈大夫弟弟还盯着自己,邱大妈索性闭上眼睛,过一会儿偷偷睁开看看。

    副股长继续在说。他说陈大夫的案子不能翻,说出大天来也不能翻,陈大夫弟弟是党员也不能翻。

    邱大妈瞪副股长,心里骂他笨。“哼——”邱大妈轻轻咳嗽一下,对着副股长做出一个笑脸。副股长知道领导要指示,马上闭嘴。邱大妈叫副股长一声“主任”,眼睛看着副股长和齐老头子说:“咱们做什么事情要看事实,是不是?这是毛主席的教导。陈大夫给蒋介石看病,就我所知,是沈美丽和邻居说的,亲口说的。是不是?是事实,和尚脑袋上的虱子。”

    副股长被启发,说:“是啊,您哥哥给蒋介石看病,是您嫂子亲口说的,是事实,铁证如山,所以不能平反。您是党员,我一说您就明白。”

    陈大夫弟弟的手在膝盖处蹭来蹭去,说:“是我嫂子说的?那我回去问问她。我嫂子那个人你们应该知道的,喜欢说大话。我估计是她随便说说的,说着玩,不算数的。”

    陈大夫弟弟走后,邱大妈他们研究怎么办?齐老头子摆弄着火柴盒,“哗啦”“哗啦”的响。邱大妈问他什么意见,他说给陈大夫翻案,就是否定文化大革命,他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下班回家进屋齐老头子就乐,老婆问他是不是捡钱了。他跟老婆说这回可有邱大妈的好戏看了,闹了半天陈大夫不但没给蒋介石看过病,还给新四军买过药。邱大妈带着红卫兵去抄人家,就是迫害革命同志,上纲上线就是镇压革命者,是国民党反动派和日本鬼子的帮凶,这回说什么他也得想方设法阻止给陈大夫翻案,叫邱大妈恶心一辈子。

    邱大妈回家和家人念叨这件事,小芹让妈妈找李殿赋出主意。晚上李殿赋他们刚吃完饭,邱大妈进来,“出大事啦。”她神色紧张地说。龙新芳不自觉地拉住邱大妈的手,以为“大事”是陈大夫真的要“领”她去八宝山。

    听完邱大妈的讲述,龙新芳高兴的流出眼泪,说这下子好了,这么长时间让她放心不下的一件事解决了,叫邱大妈快点给陈大夫平反。

    “是啊,我也想早点给他平反,给他平反,老沈也不用扫茅房了。可是老齐不同意。另外,也得让群众心服口服啊。”邱大妈说完看李殿赋,“您帮助我分析分析,这个事情怎么办好?”

    龙新芳转脸看李殿赋,发现他木呆呆的,好像走神儿了。她碰他一下,说:“邱大妈让你给出出主意呢。”

    “这么说,我……咱们等于迫害了革命者?”一不留神,李殿赋把心里想的说出来。闹了半天人家陈大夫原来是革命者,自己何谈大义灭亲?

    “可不?您说这可怎么办?要命了。”邱大妈说。

    “陈大夫弟弟是干什么的?他说没给蒋介石看病就没给蒋介石看病?他说给新四军买药就给新四军买药?在叫信口雌黄,刚一年的工夫就想翻案?不行。”李殿赋说。

    “不行?好,不行,我听您的,那就不理他了,不平反。”邱大妈问。

    “去年斗争陈大夫时,我就觉得不对劲儿。他比我小,解放前三十郎当岁,一个县城走街串巷的郎中,蒋介石怎么能看上他?那么多的名医、外国专家,给蒋介石当‘御医’哪里轮得上他?我估计也是沈美丽胡说八道呢。”李殿赋说。

    “您的意思是……那倒是给不给他平反啊?”李殿赋把邱大妈搞糊涂了。

    平反陈大夫等于否定了自己,李殿赋第一反应是不能翻案。但是这个想法只是一闪念,他意识到自己要是阻拦,那“罪过”可能更大,说不定陈大夫今天夜里就来找他。“您这样——”他看邱大妈,“既然他弟弟这么说了,就不会空穴来风——”

    “您别跟我拽文,什么‘空穴来风’?我不懂。” 邱大妈说。

    “他弟弟这么说,就肯定有根据。您这样,您派人到陈大夫的工作单位,还有他们老家调查调查,看看他弟弟说的是否属实。咱们不能就凭他弟弟一面之词就解放他,那样是不能让大家心服口服。如果真的没有那么回事,那您就给陈大夫平反,解放陈太太,谁也说不出来什么。”

    “好。”邱大妈连拍桌子说。

    “你给邱大妈出的主意真好。”邱大妈走后,龙新芳夸奖李殿赋。

    “这么一调查,是真是假就出来了。假的就不说了,如果是真的,我——”李殿赋停住。

    “真的你要干嘛?”龙新芳问。

    “真的就真的呗。”

    “要是真的你就好好表现表现,去看看陈太太,给她陪个不是。她不是爱吃花生吗?我让保定那边给送袋花生来给她。”龙新芳说。

    “我不去……你去吧。”

    跟董主任请示后,邱大妈以西安门办事处革命委员会的名义,发公函到陈大夫老家和北京、上海他曾经工作过的单位。这一调查不要紧,不但给蒋介石看病子虚乌有,陈大夫和陈太太阶级成分也都是劳动人民,不是黑五类出身。尤其是陈太太,陈大夫的父亲在镇子上开过小药房,叫起真还得算是小业主,陈太太的父母竟然是真正的贫下中农,地无一垄,房无半间。

    “啊!她是甬山人?贫下中农?”外调材料说陈太太籍贯是江苏省甬山县,她的一个叔伯兄弟现在是该县红旗人民公社的武装部长。邱大妈把这些情况告诉李殿赋,他苦笑着说:“她不是上海人吗?她不是有钱人吗?她不是说他们家有十几间房子,雇着七八个保姆吗?太虚荣,这个女人太虚荣。明明是贫下中农,非说自己是有钱人;明明是‘山’(甬山)上的,非说自己是‘海’(上海)里的。上海人怎么了?上海人就比别人高一等是怎么着?虚荣。”

    “陈太太真是的,放着好好的‘贫下中农’不当,非要当有钱人。我们家是富农,她想当有钱人,我和她换。”龙新芳也发感慨。

    “邱大妈,我问您,您说是谁害了陈大夫?”李殿赋说。

    邱大妈有些尴尬,心说老李你这是干吗?叫我难堪。

    “我告诉您,害陈大夫的是沈美丽。”李殿赋看着邱大妈说,“您想想,她要是不吹牛,不胡说八道,胡说自己有钱人出身,您能够带着红卫兵去他们家吗?”

    邱大妈长出一口气,“当然不能够啦!”大着嗓门邱大妈回答。

    “是吧,她要是不吹牛陈大夫给蒋介石看病,您不会带红卫兵抄他们家吧?”

    “当然不能够啦!”邱大妈又喊。

    “得了吧。她要是不吹牛陈大夫给蒋介石看病,也不会开批斗会,我也不会把棋谱交出去,那么值钱的东西。”

    “谁说不是呢?”邱大妈有些惋惜地说。

    “归根到底都是她惹的麻烦,害了您心里总是过意不去。”李殿赋手指天花板,“陈大夫在天有灵,也会骂她。”

    “可不!说了归齐根子还是在她沈美丽身上,她要是不胡说八道,咱们干吗和她过意不去?乡里乡亲的,抬头不见低头见,最后弄得家破人亡,红卫兵还差点没打您。”邱大妈说。

    “是啊,多亏了您关照,不然我这身子骨,非交代了不可。”李殿赋说。

    “哎,还是您会做思想工作。”邱大妈感激地看李殿赋,脸上泛出喜色。她挨着龙新芳坐下,拍拍龙新芳的大腿,说:“这些日子可把我憋闷死了。陈大夫要是真的给蒋介石看过病,他夜里来就来,捍卫毛主席咱不怕!可是——”邱大妈又锁上眉头,“可是,人家给新四军买过药,打小鬼子……您说,这要叫起真儿来,我……这不是迫害革命同志吗?帮了小日本、国民党啊,心里忒不落忍。”她顺顺头发,“不过刚才听李先生这么一说,我心里又亮堂了。活该!谁叫她沈美丽胡说八道呢?吹牛。她要是不胡说,我干吗带着红卫兵去抄他们家?反正咱们是听毛主席话的。”

    李殿赋心理照应说:活该!谁叫她沈美丽胡说八道呢?她要是不胡说,我干吗上去揭发陈大夫?反正我是大义灭亲。

    “这下好了,您可以解放沈美丽了。”龙新芳对邱大妈说。

    “谁说不是呢!” 邱大妈激动地摸一下龙新芳的手,“说真的,咱们俩家也不是外人了。去年夏天带红卫兵去他们家,我就是想出出气,吓唬吓唬沈美丽那娘们儿。那娘们儿忒不是个东西!没成想这些孩子没轻没重,斗争人家不说,还打人。我们家啊,多少代了,都是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好老百姓,从没过坑人、害人过。您可不知道,这些日子,一想起啊,把陈大夫逼死,我就难受……”她眨巴眼睛。龙新芳接连安慰她,说“现在好了、现在好了”。邱大妈说:“是啊,现在好了。跟您说,我还真作了两手准备。陈大夫要是不饶我,非要拉我去八宝山,那咱也不含糊,谁叫咱先贱招儿呢,是不是?”

    邱大妈说完话停了一会儿,舒展开的眉头又微微隆起,问李殿赋:“您说,沈美丽干吗说‘陈大夫给蒋介石看过病’啊?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找倒霉吗?犯什么傻啊。”

    “这您不明白?这么说不是显得陈大夫本事大吗?就像现在似得,谁要是给毛主席看病,当‘御医’,那本事多大呀,人人羡慕啊。”李殿赋说。

    “沈阿姨真够傻的,吹牛陈叔叔给彭德怀看过病,也别说给蒋介石看病啊,怎么着彭德怀还是共产党。”李云说。

    “彭德怀是谁你沈阿姨未必知道。”李殿赋说。

    “可不,要不是文化大革命,我也不知道彭德怀是谁。”邱大妈说。

    “那可以说给彭真看过病啊,文化大革命前,彭真是北京市委书记,谁都知道。”李云说。

    李殿赋鼻子“哼”一声,说:“你沈阿姨一点不傻,说‘陈大夫给蒋介石看病’,谁也不能跑到台湾核实去……”

    “哎,我现在年纪大了,想说的话一转眼就忘,我先说——”龙新芳紧接着李殿赋说,“陈大夫给蒋介石看过病这件事,怎么老沈一次没跟我说过?真的,一次没跟我说过。”

    “我刚才不是说了,她聪明,她知道蒙人要看对像。要是她还说‘陈大夫给袁世凯看过病’,你信吗?你准不信,可是东屋袁老爷子准保信。”李殿赋对龙新芳说。

    “袁世凯是不是就是‘袁大头’?要是沈美丽跟我说,陈大夫还给袁大头看过病,我也信。嘿嘿嘿,咱们一个工人知道个什么啊?”邱大妈说,“他大妹子——”她叫龙新芳,“你家是富农吧?沈美丽弄了半天是贫下中农,你说,你们两个怎么差别这么大?”

    “人家是见过世面的,我胆子小。”龙新芳说。

    “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你家是富农,沈美丽是贫下中农,我看你什么都干,听说沈美丽在家什么都不干,裤衩都是老爷们给洗。”邱大妈说。

    “不会吧?”龙新芳说。

    “你们两家过去好,是不是啊?”邱大妈问李殿赋。

    “裤衩是不是陈大夫洗我就不知道了,反正陈大夫什么都干,做饭、收拾屋子、给孩子织毛衣。”李殿赋回答。

    “这个娘们儿怎么这么懒,哪儿像贫下中农?”邱大妈说。

    “她背叛了劳动人民。”龙新芳说。

    “什么‘背叛了劳动人民’?要我看啊,她那是装的。”李殿赋说。

    “装的?”邱大妈龙新芳几乎同时问。

    “是啊。装有钱人啊,她以为有钱人什么都不干呢,什么都得让人伺候。”李殿赋说。

    “不会吧?我看她就是懒。”龙新芳说着看邱大妈,“我们村原来有好几个二流子,都是贫下中农,一天到晚游手好闲,娶不上媳妇。”

    “一样,我们村也有。倒是地主富农挺勤快的。”邱大妈说。

    “我娘我爹就勤快,可会过日子呢。我娘什么都会,我哥哥的几个孩子都是我妈看大的。跟您说吧,我娘我爹待人可好呢,我们家二百亩地,就因为我娘我爹待人好,没给我们划‘地主’。”

    “是,其实地主都是勤快人,不勤快怎么发家?我们村的地主也勤快着呢,待人也实在着呢。麦收请长工,顿顿烙饼摊鸡蛋。每顿饭都是让长工先吃,家里人后面等着去,地主自己也不吃。剩下了,家里人吃;剩不下,老婆孩子连他自己就吃窝头。”邱大妈说。

    “还有,经常是当着我的面,沈美丽就骂陈大夫,让他难堪。有一种女人,她们觉得欺负自己男人是本事。”李殿赋又说。

    “这叫不懂事。懂事的,越是在外面,越要给老爷们足了面儿,回家再说回家的。是不是?”邱大妈说。

    李云、李岚、李雪听着大人们的话,觉得很好奇。

    得到上级同意给陈大夫平反的信儿,齐老头子急忙跑到陈太太家,提前通风报信。谎称一听到陈大夫弟弟的申诉,他就主张赶快解放陈太太,只是邱大妈拦着。陈太太冷冷地看着他,等他说完话,陈太太推开屋门,做了一个请走的手势。齐老头子还想说点什么,陈太太低沉地吼一声“滚”, 齐老头子急忙臊不唧地往外赶路。路过陈太太旁边,又听见她严厉地说“以后再不许来”。出了陈太太家门,走到僻静处,齐老头子伤感地叹口气,知道美人从今离自己而去。

    革委会一班人碰了头,决定从即日起解除陈太太的劳动改造。顺理成章,扫胡同、打扫公共厕所的这些活计自然又物归原主,还得傻子干。胡同里遇见傻子,邱大妈先跟他吹风,说从哪天哪天开始重新扫胡同和厕所。

    傻子正啃着一个萝卜,他咬一口,吐出皮,东张西望,目光追随着掠过的鸟儿。邱大妈瞪他,不和他多废话,晚上去他家找他爸。他爸听了挠着头皮,歉意地说:“主任,傻子不想扫,我们也没辙儿啊。这孩子,倔驴似的,您知道。”

    傻子坐在炕沿儿上,手里拿着一个苍蝇拍子随便这儿打打、那儿打打。邱大妈和颜悦色地对傻子说:“傻子,咱们都是劳动人民,劳动人民就得劳动,老呆着就成资本主义了。算起来你呆着的时间也不短了,小一年了,也该活动活动身子板了。”

    傻子把苍蝇拍子立起来在手里搓,苍蝇拍子风车一样的转起来。傻子脸侧着凑近苍蝇拍,感受到凉风觉得挺有趣,笑嘻嘻地看大家,那眼神是希望大家和他一同分享。

    邱大妈抬脚踢傻子的脚,“听见我的话没有?”

    傻子闭起眼睛,把脸的另一侧对着苍蝇拍子继续享受,任凭苍蝇拍子时不时打在脸上。“这小子!”邱大妈说完站起来,不客气地对傻子他爸说:“爱扫不扫,别的街道扫胡同、冲茅房,才二分钱分成,顶多三分,我给你们四分是照顾你们。傻子要是不扫,钱也不给了,明天我二分钱找别人。”邱大妈说完走出屋。

    “别介啊,我说主任。”傻子他爸说着追出来。邱大妈边走边说:“傻子就是想扫,也得改改,只给二分钱。”

    回到自己家,邱大妈和家人说傻子一家人占便宜没够,自私自利。“咣当”一声屋门被撞开,一个人进来二话不说坐在地上就大声哭号。

    进来的是傻子。

    邱大爷正捏着小酒盅就着半个京白梨自斟自饮,他一蹲酒盅,喝道:“滚蛋!跑我这里哭丧?!”

    傻子手里拿着半块板砖,他一边哭,一边用板砖砸地。邱大爷搂起袖子奔过去,傻子一抬胳膊照邱大爷脚面就砸。邱大爷灵巧地向后一跃,正踩在后面的儿子,疼得他抱着脚原地跳着打转。

    小芹弟弟抄起擀面杖,邱大妈夺过来,用擀面杖敲着柜子沿儿,喊:“站起来!你给我站起来!不然我叫红卫兵、大老张啦!”

    院里的邻居都被惊动,大人孩子吆喝着趴在邱大妈的窗台上往里面看,不时地起哄。

    傻子闭着眼睛大哭,脑袋左右晃着,两条腿乱蹬,嘴里不断喊:“四分、四分、四分、四分……”

    屋门一动,傻子他爸进来,照儿子后腰就是一脚,然后脸上堆着笑,给邱大妈赔不是,说:“傻子说,重新扫胡同可以,但是还得四分钱,您说,为人民服务哪有讲价钱的?我说他,他不听,怎么为人民服务啊?气死我了,真想揍他一顿。”傻子他爸说着无奈地叉起腰喘气。

    邱大妈说四分不四分不能她一个人说了算,得和领导班子其他同志商量商量。

    来之前傻子他爸指使傻子进了邱大妈的家可劲儿地闹,到时候他去收场。出了邱大妈的家,等不及走到自己的家,傻子他爸忍不住拍儿子的后背,自语道:“谁说我们孩子傻。”

    第四十四章

    真相大白,陈玉珊姐弟俩埋怨妈妈吹牛,把爸爸害了,让他们也背上黑锅,过着暗无天日的日子。又埋怨妈妈平时懒惰,不做饭、不干家务,什么都让爸爸干……陈太太低着头任凭他们数落,姐弟俩越说越气,说到最后要和妈妈一刀两断。“滚!你们都滚!”陈太太突然大叫起来,然后掩面大恸,倒在床上,身子剧烈地扭动。哭两声便在床上滚起来,嘴里喊着丈夫的乳名,说自己也不活了,找他去。陈玉珊姐弟俩相视一笑,恰巧这让陈太太瞥见,她立刻从床上出溜到地上继续滚来滚去。地面总不如床上柔软,滚两下她站起来拿起被子,几下裹在身上,然后躺下接着滚。

    石敢当找他爸爸在北京市公安局“军管”的战友,要求把去年斗争陈大夫的小头目“眼镜”,还有打陈大夫一个耳光的那个女孩子逮捕法办。“眼镜”和那个姑娘很快落网,姑娘家庭背景比较硬,批评教育几句就让她回家了,“眼镜”被关起来。

    多少年以后,一个老妇人来到西安门一带,打听大王庙胡同在哪儿。十年前这里危房改造成了小区,大王庙胡同连同周围几条胡同早已不复存在。小区有当年的老住户,她向他们打听当年住在大王庙胡同一户姓陈的人家。老住户问是不是被冤枉给蒋介石看病的那个,说这家人早搬走了,好像去了回龙观,具体门牌号不清楚。老妇人没说什么,默默围着小区走了一圈,然后黯然离去。

    她是当年打了陈大夫一个耳光的那个姑娘,今天来是想找到陈大夫的家人,表示一下自己的忏悔。

    陈太太提出要求,要求把“眼镜”弄回大王庙胡同进行批斗。鉴于维护文化大革命的大好形势,威慑打砸抢分子,陈太太的要求获得批准。

    接到上级通知,董主任召集会议,责成邱大妈负责办理此事。指示办事处所辖范围,到时候凡是家里有小青年的,务必叫他们参加,接受教育。

    会上邱大妈婉转地提出“眼镜”的批斗会放在某某某胡同进行最好,因为那里的社会治安形势不够理想,调皮捣蛋的小青年比较多。董主任听了觉得有道理,同意。

    陈太太得知消息,找到邱大妈,说批斗会必须在大王庙胡同进行,如若不然,她还去找公安局,追究邱大妈的责任。邱大妈又找董主任,说考虑来考虑去,还是觉得“眼镜”的批斗会在大王庙胡同进行合适,因为这里是陈大夫牺牲的地方。董主任听了觉得有道理,同意。

    大树底下拉上横幅,上面写着“打砸抢分子某某某批斗大会”。“眼镜”从警车上押下来,胸前挂着牌子。小八子和一群孩子拥上去踹他,向他扔石头,押解的解放军竭力制止他们。批斗会结束,这几个孩子互相显摆踹了“眼镜”几脚、扇了他几个耳光、扔了几块石头。

    批斗会上陈太太眼泪横流,第一个控诉“眼镜”的滔天罪行。她今天穿着一身灰色的确良衣裤,这是得到丈夫平反的消息后,特意买的布料,又托人到上海做的。她嫌北京做的衣服土。

    发言当中她稍有停顿,副股长和齐老头子就带领革命群众高喊打砸抢分子某某某迫害革命同志我们“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等革命口号。

    “眼镜”不时狡辩,他认出邱大妈,说是她叫他们去抄陈太太家的,还说邱大妈说陈太太是这一带最反动的女人。看躲不开了,邱大妈只好站出来。她上去骂“眼镜”是小兔崽子,还没忘往他脸上吐了一口吐沫。

    轮到李殿赋表现了,他上前问“眼镜”还认识不认识他?“眼镜”看他一眼又低下头。李殿赋面对下面的群众,着实把“眼镜”骂一通。他没有提到陈大夫的冤枉,也没有表现对陈太太的同情,更没有说自己,他觉得骂一通“眼镜”,上面说的全有了。

    批斗会结束,陈太太依在石头王八身上不住地哭泣,时不时喊两声丈夫的名字,摸一摸石头王八。她身边除了儿女、石敢当,还有一个陌生的中年妇女。这妇女是医学院书记的夫人,书记的问题还没有彻底解决,行动不自由,得知要给陈大夫开平反大会,他让夫人代表他来参加。夫人有点不乐意,说别没事找事啦。文化大革命前陈大夫出过一本书,在著名医学杂志上发表过三篇论文,每次都把书记的名字写在自己名字的前面。书记说陈大夫这样一个讲义气的人,他们不能忘记人家。

    陈太太哭着,不断说着一些话。她说的是家乡话,孩子们勉强能够听懂,大部分是在骂人,骂“眼镜”、骂邱大妈、骂齐老头子、骂李殿赋……后来她再骂的人孩子们就不知道是谁了,大约是住在上海时和她有矛盾的邻居。

    哭累了也骂够了,陈太太渐渐收敛一些,她张开眼观察围观的人,发觉邱大妈不在,她问“邱老婆子”在哪儿?

    邱大妈早躲开,指使副股长在旁边陪着陈太太。陈太太一问,副股长不敢说什么,也东张西望假装帮助找邱老婆子。陈太太一甩手直奔革命委员会的办公室,一进屋,她拖过一把椅子走到屋子中间用力一蹲,然后坐下,拍一把大腿,手指邱大妈,问她迫害革命同志怎么办?

    陈太太一进来邱大妈先是想站起来,又觉得也不能太迁就她,就坐着没有动。“白同志——”陈太太说完邱大妈和颜悦色叫陈太太,然后朝暖壶一仰脑袋,副股长奔过去给陈太太倒水。“白同志,去年夏天发生的事情是很难过的,当时的形势你也知道,破四旧,红卫兵,对不对?有坏分子浑水摸鱼,这样的事情发生也不是我们乐意看见的,现在只能请你多多‘凉姐’(谅解)。有什么要求可以提出来,我们一定尽力解决。”

    “红卫兵抄走我们的东西,你必须给我们要回来,还有,把占了我们家房子的工人轰走。”陈太太说。

    “要追认陈大夫为革命烈士。”石敢当说。

    “好,我马上向上级汇报,你们等消息吧。”邱大妈示意副股长把这些记下来。

    要回红卫兵抄走的东西、把搬进陈太太他们院的工人迁走、追认陈大夫为革命烈士三个要求,董主任只同意前面两个。邱大妈以组织的名义找到西安门中学的红卫兵,请他们帮助查找。同时邱大妈又去找厂桥房管所,房管所想方设法在别的胡同勉强挤出一间房子,给占了陈太太房子的工人住。邱大妈找陈太太他们院的两家工人谈话,说现在只有一间房,质量、朝向都没有现在他们住的好,希望他们两家发扬共产主义风格,看看谁先搬走。

    陈太太当历史反革命黑老婆时,这两家工人就惧她三分,现在她“贫下中农”了,更不愿意和她同住一个院,两家都争着搬。他们这样“发扬风格”,出乎邱大妈的预料,她马上改口,让他们发扬先人后己的共产主义精神,看看谁先后搬。

    房子腾出来两间,被抄家炒走的东西也追回大部分,只是追认陈大夫为革命烈士上级不批,陈太太不干,三天两头找邱大妈闹。邱大妈回到家不敢多说这些日子发生的烦心事,怕老头子听了找陈太太打架去,实在憋得难受了,她和女儿念叨。小芹又叫她去找李殿赋,邱大妈有点不情愿,怕什么事情都去找他请教,他该翘尾巴了。

    小芹他们的车队刚刚被评为北京市学习毛主席著作先进集体,这些天天天有报社电台的记者来采访。小芹灵机一动,说胡同北口的老雷爱人在报社工作,叫邱大妈能不能找她商量商量,或许能够有办法。

    晚饭后邱大妈来到老雷家。老雷爱人听了邱大妈的难处,说这件事好办,在媒体上大肆宣传一下陈大夫,名气大了,说不定上级迫于舆论压力,就会追认陈大夫为革命烈士。即使不追认,弄得人人皆知,估计陈太太也能够满意。邱大妈又去找陈太太,说准备在报纸上大张旗鼓宣传陈大夫的事迹,让全国人民都知道北京有个陈大夫。能够出这么大的名,正是陈太太梦寐以求的,不过她绷着脸,像勉强同意似得。

    邱大妈又去找老雷爱人,请她开始操办。老雷爱人和邱大妈要陈大夫的素材,邱大妈说没有“素菜”,只有外调的材料。老雷爱人浏览一遍外调材料,说非常好,叫邱大妈开出办事处的介绍信和证明,然后她就可以向上级汇报,着手制定报道计划。

    邱大妈第二次给老雷爱人送介绍信时,老雷爱人说这两天她把外调材料详细地看了看,觉得陈大夫死了真是可惜了,这么好的一个同志,解放前给新四军买药,解放后又是先进工作者,又是入党积极分子……趁邱大妈没注意老雷用鸡毛掸子捅了爱人一下,等邱大妈走后,爱人问他捅她干什么?“干什么?陈大夫怎么死的你知道不知道?”老雷问。

    “知道啊,脑袋撞石碑死的。”爱人说。

    “邱大妈不带着红卫兵抄他们家,陈大夫能够撞石碑吗?以后记着,不要惋惜陈大夫死。你惋惜陈大夫死,等于扇邱大妈嘴巴子。”

    “嘿,我还疏忽了。”

    “你制定好报道计划,我先看看,别说的不合适,得罪邱大妈。”

    “你看得懂吗?”

    “我不懂新闻,可我懂新闻以外的东西。诗在诗外、字在字外、画在画外,这些道理你不懂。”

    “不懂。”

    “告诉你,把握好尺度,不要得罪邱大妈。”

    “我们是有报道纪律了,我是组长,我的报道计划要先给总编看。”

    “县官不如现管,得罪了邱大妈你还想不想在大王庙住下去?”

    “好的、好的,听你的。”

    过两天,老雷爱人向老雷汇报她的构思:陈大夫童年饥寒交迫、沿街乞讨,被地主的狗咬伤大腿,于是从那时起他就立下解放全人类的远大志向。青年时代他以行医为掩护,屡屡给地下党送情报。到了抗日战争,他更是“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冒着生命危险为共产党、八路军、新四军买药、传递信件……“你把陈大夫写的太好了吧?有这么回事吗?”老雷话中带着点嘲讽。

    “这你就不知道了,为了宣传毛泽东思想,鼓舞人民群众的革命斗志,是可以适当拔高的。你就说这么写行不行吧?”

    “行、行,你是‘人大’高材生,我说不过你。不过陈大夫这么革命,怎么没入党啊?”

    “这个问题我想到了,我这么设计的:解放前,陈大夫数次向地下党申请加入中国共产党,但是党组织经过周密考虑,决定要他作民主人士,说这样更利于革命事业——这可不是瞎说,好多老知识分子都是这样。”

    “你写的这些东西无非是糊弄沈美丽,别太认真。我说了,别把陈大夫写的太好,陈大夫越‘革命’,邱大妈罪过越大,别弄得最后她恨咱们。”

    “那没办法,陈大夫事迹要是不突出,我们报纸也不会报道,那让红卫兵小报登去吧,我们是中央大报。”

    “我担心邱大妈不高兴。”

    “那没办法。我去了陈大夫的单位,我手里有采访的材料,医学院革委会盖章的,铁板钉钉。我这已经压低了许多,邱大妈还不高兴,那让她找医学院去,或者让红卫兵小报登,我们是中央大报。”

    “可也是啊。那你就瞧着办吧。”说到这里老雷已经从最初要指导夫人,变成辅助力量。

    “我这里也有一个难题,就是最后陈大夫怎么死?这一段不大好写。‘眼镜’虽说是打砸抢分子,可是红卫兵啊,革命闯将,毛主席的红卫兵,破四旧是红卫兵的伟大功绩,不能说陈大夫是叫红卫兵打死的,更不能说陈大夫是撞死的、自杀的。”

    “是、是、是,那当然,是不能说叫红卫兵打死的,自杀的,说了,等于说是让邱大妈逼死的。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矛盾上交。”

    “上交?”

    “我让邱大妈说怎么死。”

    “好!你们学文的就是比我们‘理科’聪明。”老雷发自内心地说。

    夫妻二人高高兴兴吃饭,饭后老雷爱人去邱大妈家。寒暄几句言归正传,老雷爱人有条不紊讲述自己的报道计划,眼看着邱大妈脸色越来越不好看,老雷爱人故意哈着腰,眼睛看着笔记本,假装视而不见,“……现在看,邱大妈,根据您提供的材料,还有我们报社记者去医学院了解的情况,陈大夫是一个值得好好宣传一下的同志——这些都是外调的材料。”老雷爱人把采访的材料在邱大妈眼前一晃,然后翻到最后一页,露出医学院鲜红的大公章,摆给邱大妈看。

    邱大妈识字不多,但是鲜红的公章她还是认得的,而且知道它的意义。她拿起来看看,又放下,脸上无可奈何。

    “邱大妈,我们是中央级的报纸,在我们报纸上面刊登的人物事迹,必须够水平,不然我们就不登。根据您提供的素材和医学院的采访材料,我们领导认为还是够水平的,批准我的报道计划。”老雷爱人说。

    “谢谢你,给你添麻烦了。”邱大妈说,脸上一副认倒霉的神色。

    “大妈,您应该高兴。您想想,咱们胡同出一个英雄,上报纸,说明什么?说明咱们胡同是革命摇篮,说明您主任领导有方。”

    “我‘有方’?”邱大妈有气无力地重复。

    “是啊。北京多少人?多少居委会?为什么偏偏咱们居委会出英雄?不是您领导的好是什么?”

    “哎,是这么回事,嘿嘿——”邱大妈转忧为喜,“那我得谢谢你啦。”邱大妈握住老雷爱人的手。

    “不过,主任,现在还有这么一个难题,我得向您请示,就是最后陈大夫怎么死?我知道他是被‘眼镜’打的,可是‘眼镜’他们是红卫兵,革命闯将,毛主席的红小兵,说叫‘眼镜’折腾死的,不好听。我想……我想这么说,就说咱们胡同突发大火——就说我们家着火,为了保护人民群众的财产,陈大夫奋不顾身被严重烧伤,抢救无效——”老雷爱人握着邱大妈的手说。

    “没水平!”邱大妈脑袋往旁边一甩,松开手,“阶级斗争这根弦,时时刻刻不能放松啊,这是毛主席的教导。救火?救火没有阶级斗争。”邱大妈说。

    “要不说陈大夫是见义勇为牺牲的?”

    “怎么见义勇为?”

    “被阶级敌人杀害的行不行?”

    “在哪儿杀的?在大王庙胡同?那也太显得我们街道干部饭桶了,共产党的天下,一个大活人,就被阶级敌人杀了?”

    “是,还是您有大局观,我要好好向您学习。”老雷爱人对着邱大妈连连恭敬地点头,“您看让他怎么‘死’好?我听您的。”

    “怎么死……”邱大妈陷入为难,“说病死的行不行?要不然说掉河里淹死的?不好,汽车撞死更不好……不好、不好,这么说都不大好,是不是?”邱大妈自问自答。

    “是的,没有力度,不打动人。”

    “要不然说他下河救人死?”邱大妈和老雷爱人商量。

    “可以啊。可是‘阶级斗争’不浓。”

    “我给你们出个主意吧?”邱大爷旁边说,“就说陈大夫是救火死的,但是你得说这火是阶级敌人放的。”邱大爷又看邱大妈,“不能说咱们胡同有阶级敌人,就显得你们街道干部是饭桶。那揪出来刘少奇、邓小平,谁也没说毛主席是饭桶啊。对不对?依着我,就说陈大夫是救火死的,火是阶级敌人放的。这个‘阶级敌人’不是咱们北京的,也不是别的什么地方的,是台湾的,是台湾特务。”

    “大爷说的好,真是工人阶级高瞻远瞩,向您学习。”老雷爱人看邱大妈的脸色是接受的表情,连忙不失时机地说。

    “行吧,你回去照我们老头子说的写吧,就说放火的是台湾特务。”邱大妈说。

    “放火呢,就说烧的是革委会办公室,破坏文化大革命。不要说你们家,也别说我们家,方人。”邱大爷补充道。

    歌颂陈大夫的文章见报,之一、之二、之三……连载了好几天。接着又给陈大夫补开追悼会、戴白花。大王庙胡同一下子热闹了,不少单位的革命群众慕名而来,排着队请陈太太去他们那里作报告,宣讲陈大夫的革命斗争史。

    头一两回陈太太还有些怯场,几次下来之后进入角色。她声情并茂地声讨“中国的赫鲁晓夫”和打砸抢分子对陈大夫的迫害,详尽地讲述陈大夫出生入死的斗争故事,她说:“……解放前,同志们,你们可能想不到,我们老陈曾经给一位革命家看过病。这位革命家很伟大,他是——”她眼皮翻动看天,“是谁我不告诉你们,保密。不过也可以告诉你们一点点。这位革命家至今健在,总跟在毛主席、林副统帅后面。”

    全场革命群众热烈鼓掌,高呼“毛主席万岁”。

    自己是“有钱人”的假话被戳穿,有那么几天陈太太不好意思见人,现在看着眼前激动人心的场面,她幡然醒悟,原来当“贫下中农”挺好的,要知道是这个样子,何必当初呢?

    前前后后闹腾了一个月,陈太太重新获得清白。从这一天开始,人们发觉陈太太走路的姿态和说话的腔调,又渐渐恢复了以前的元气,见人爱理不理的,这样我们就听见宋师傅和马爷在背后的嘀咕。

    马爷说陈太太老毛病又犯了,趾高气扬,不正眼看人。宋师傅不以为然,说陈太太有什么了不起的,南方人特别脏,一家就一个盆:早上当脸盆洗脸、中午当饭盆吃饭、晚上当尿盆撒尿。马爷大拇指一翘,夸宋师傅真有校(学)问。这话传到陈太太耳朵里,她胡同里截住宋师傅,说北方人一辈子就洗三个澡:生下来洗一个,入洞房洗一个,死了入土之前再洗一个,那才叫脏呢。

    第四十五章

    陈大夫的追悼会是在医学院开的,李殿赋不单参加,还带去自己写的一副挽联。到了追悼会现场,上前他朝陈大夫遗像鞠了一个大躬,然后把挽联往陈大夫遗像两边挂。工作人员过来,问他是谁?李殿赋说他是陈大夫朋友。工作人员指会场后面,说同事朋友的花圈挽联都放在那边,领导亲属的放前面。李殿赋解释说他和陈大夫生前两个人关系如何如何好,不厌其烦。工作人员忍住性子听着,等李殿赋说完,他手又往后一指,还是要李殿赋把挽联贴后面去。

    哀乐响起,李殿赋低头肃穆,心里真的特别难受。他默默告诫自己,再也不要想陈大夫这件事,把它掩埋在心灵最深处,再盖上几层石板。

    解放了陈太太,给陈大夫开过追悼会,陈大夫果真不来了,邱大妈睡了几天安生觉,气色明显好起来。老心病去了新心病来,自打她知道陈太太公安局里面有人,她总担心陈太太通过关系把她抓进去,出门遇见警察心里就打鼓。恰好老家有长辈生病,邱大妈要借机回唐山躲几天风头。走之前买了一包点心,托老雷爱人给陈太太送去。

    邱大妈一走,齐老头子有一种被放生的感觉。这时他意识到,原来没有邱大妈管着的日子,自己才轻松和愉快。一个大老爷们儿,让一个娘们儿管着,说起来真是没脸。咦,何不趁着这娘们儿不在家,自己成立一个“组织”,挤垮或者收编她的“战斗队”,自己当一把手,等她回来,生米煮成熟饭,她也没辙。

    说干就干,第一个拉拢对象齐老头子自然想到陈太太,说起“苦大仇深”,她和邱大妈是第一冤家对头,拉她入伙应该没问题,哪怕她当领导自己当兵也行啊,民族文化宫那回配合的还是蛮不错的嘛。不过很快他就否决了,那个母老虎,别找不自在了。于是齐老头子去试探马爷,说想成立一个组织,问马爷愿意不愿意参加,如果愿意,让他当管家参谋一类的官,每天坐办公室,一个月补助两块钱。

    马爷转悠着眼珠子,问:“干(咱)们胡同有一个了,还不够,还成立一个干吗?”

    “革命组织越多,阶级敌人越不敢动换,革命形势也就越大好啊,这你都不懂。”齐老头子说。

    马爷也是邱大妈战斗队的成员,换个组织参加参加最起码还发一个红箍,完了可以当补丁。有点什么事情,敲锣打鼓大街上转来转去游行也怪好玩的,就更别说让自己当干部、坐办公室了。“干(咱)们胡同还有黑(谁)参加?”他问齐老头子。

    “你是老同志,我第一个找你商量啊。你说咱们的组织叫什么名字好?咱们叫‘秋收起义战斗兵团’怎么样?你当政委,我当司令。”齐老头子说。

    “您真看得起我,谢谢您那。您还是先问问别人吧,人多了我盖(再)参加。”马爷说。

    “你马爷威信高,咱们胡同里的人都尊重你,你同意了,大家就来了。”齐老头子说。

    “噢,您拿我当幌子使啊?您还是翁翁(问问)有没有人参加,别闹的干(咱)们成立一个组织,就干(咱)们俩,怪寒蝉的。”马爷说。

    马爷这话提醒了齐老头子。成立一个革命群众组织不难,先想好一个名字,然后找个已经诞生的群众组织做保,到刻字社刻一个公章,再去印刷厂印一摞介绍信,就齐了。可是真的像马爷说的,到时候没人参加,多寒蝉。偷鸡不成失把米划不来,别再犯去年占房子的错误,老早的嚷嚷出去,最后弄得怪窝囊的。

    过两天街道积极分子挨家挨户通知,某天要进行一次阶级教育活动,吃“忆苦饭”。龙新芳问吃忆苦饭要不要粮票和钱?亚茹他妈旁边一听,对着龙新芳叫起来,实际上是说给积极分子的:“要钱?要钱、要粮票我们就不去了,本来我们就是受苦人,吃哪门子忆苦饭?”

    “解放前我们天天吃忆苦饭,解放后也没少吃,要是收钱要粮票,我们也不去。”宋家媳妇旁边马上响应,目光和蔼地看亚茹他妈,想不到她们俩也有意见一致的时候。

    “到吃忆苦饭那天,好吃,就当晚饭吃;不好吃,马上走人回家。”街道积极分子走后,宋家媳妇说。

    “对。我们也是。”亚茹他妈说。

    龙新芳跟李殿赋说出这个意思,李殿赋说他们不敢,亚茹他妈、宋家媳妇两家是贫下中农,人家不去顶多是思想落后,他们不去就是对抗改造,立场问题。

    忆苦饭安排在礼拜天的晚上,漫天晚霞的时候胡同里响起傻子的喊声和锣声,大家纷纷出门来到大树底下。屋顶和松柏朝阳的一面都被夕阳染成金黄色,齐老头子站在石头王八身上,浑身被落日照得通亮。

    吃忆苦饭是齐老头子的主意,表面是进行阶级教育活动,真实目的是要检测一下他自己的威信,自己到底有多大的号召力。

    站在石头王八身上鸟瞰全场,看着黑压压的人群,齐老头子高挺着胸脯,慈父般地望着大家。瞄着人群里的亚茹他妈、宋家媳妇这些妇女,他心说这些老娘们儿都是跟着起哄的,哪边势力大就倒向哪边。到时候凡是参加他组织的人员,每月补助一块钱,不信没人不跟着自己。他又看见李殿赋两口子从远处走来,心说大王庙胡同死心塌地跟着邱大妈跑的没几家,李殿赋算是一个。可他不是贫下中农,放屁都不响,等到自己掌握了大权,嘿,那边邱大妈只剩下“一小撮”,叫他们孤立难受吧。宰相肚里能撑船,到那时也不斗他们,也不难为他们,干着他们,叫他们天天哈着自己……想着美好的前景一疏忽,脚下一滑齐老头子从王八身上出溜下来,立刻感觉脚脖子有些不得劲儿。副股长上去扶住他,问碍事不碍事,不行马上去医院。齐老头子一甩手,说这点小毛病算什么。

    到时候了,他开始点名,声音特别洪亮。领导高兴群众都看在眼里,点名点到谁大家伙都跟领导开玩笑,发出各种各样的怪声。有的女人听见叫自己的名字答应“哎”,周围的男人就问她“爱”谁。人们一阵哄笑,不想笑的也跟着笑。

    事先和西安门中学联系好,借他们的食堂吃忆苦饭,点完名齐老头子带着大家向学校进发。刚才崴了脚,走起路他有点跛。马路上人来人往,他们看见一个上了年岁的壮汉,歪歪扭扭横着膀子走路,他后面男女老幼、拉家带口的,都好奇地驻足观看,热心肠的也想加入到队伍里面来。

    进了学校的食堂,人们争先恐后抢占座位,然后热热闹闹地说笑。当然不是所有的人都这样,像李殿赋、老雷他们,就默默地跟在大家后面。人家把好座位占了,他们找个旮旯凑合着坐下就得了。

    爱打闹的男孩子在桌子之间窜来窜去,摔倒了就哭;文静的女孩子坐在桌边,不时用筷子敲打桌子,看见摔哭的男孩子她们高兴地笑。进食堂的时候鼻子尖的人都闻到一股香味儿,他们下意识地四处寻找,不过没有太当回事,以为是食堂原来就有的味儿,谁也想不到,今天的忆苦饭不同寻常。

    据历史档案记载,忆苦饭制作方法大致如下:沙子或草棍什么的一份、烂菜帮子或野菜什么的两份,馊窝头或麸子什么的三份……先用泔水浸泡,待起泡冒酸后上火煮烂,如有耗子屎添加少许。

    不过这次齐老头子特意做了安排,嘱咐食堂大师傅多加点料。大师傅没理解齐老头子的用意,叫齐老头子放心,说他做的忆苦饭水平不是一般的高,多少回了,吃的人一闻见味儿就想吐,屡试不爽。名声在外,外省市的革命群众都来首都邀请他去他们那里制作。

    齐老头子说他不是这个意思,上前和大师傅咬耳朵。大师傅听了瞪大眼睛,说照齐老头子的菜谱做,齐老头子给的那点钱可不够。齐老头子说钱不够没关系,可以再追加。大师傅苦笑着,说这哪里是吃忆苦饭啊,简直是过年会餐,等到吃的那天,他把他孩子也带来一块“忆苦”。齐老头子嘱咐他保密,说要是泄露出去,大家知道会餐,说不定多少天前就不吃饭了,空着肚子等着,那样的话,这点忆苦饭肯定不够吃。

    到点大会开始,齐老头子请了两个老工人忆苦思甜,先进行阶级教育。大师傅已经把忆苦饭做完,靠在伙房门口抽烟。这么多年做大锅饭,自己的绝活都快忘了,这回也算温习温习。

    伙房在主席台的对面,忆苦饭四溢的香味儿诱使得革命群众频频回头张望,台上忆苦思甜的老工人看台下是一片黑糊糊的后脑勺。

    群众闻到香味儿,忆苦思甜的老师傅也闻见,人同此心,心同此理,香味儿搅和得他思路出现混乱,话说得也越来越简捷。

    齐老头子并不批评大家,他希望把大家的胃口调得越高越好。群众如饥似渴的眼神他假装没看见,仍然带领群众专注地呼喊“中国的赫鲁晓夫”要在中国复辟资本主义,中国人民“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等革命口号。

    老工人讲完,齐老头子故意慢腾腾地总结。卖饭的窗口前放了一排桌子,几个年轻人抬出几个大瓦盆放在上面,不少群众的脸上已经流露出十分不满的神色。齐老头子知道不能再耽搁了,再耽搁有可能哗变。他宣布报告会结束,下面开始吃忆苦饭。

    话一出口,一阵桌椅板凳响,人们一窝蜂拥向卖饭窗口,把装有忆苦饭的瓦盆围的里三层、外三层。

    人们吵闹着,里面的人盛上忆苦饭往外拱,外面没盛上的玩命往里挤,菜汤儿流出来,滴在谁的身上,脾气好的说句埋怨话,坏的就骂大街。齐老头子和街道积极分子维持秩序,让大家排好队,谁加塞儿就取消谁吃忆苦饭的资格。

    来之前李殿赋跟龙新芳说,既然去吃忆苦饭,那就豁出去,闹出胃病再吃药,别叫齐老头子抓住把柄。结果齐老头子命令一下,龙新芳和别人一起往前冲,李殿赋一把拉住她,叫她别急。龙新芳说不急就是消极,李殿赋问她闻见没闻见香味儿?龙新芳恍然大悟,于是她和李殿赋站在一旁,让别人先盛。

    随着人人端上忆苦饭,食堂里回荡起一阵阵小鸭子进食的吧唧声。也有人在小声说话,但不是在讨论忆苦饭的深刻意义,而是埋怨齐老头子事先不打招呼,不告诉他们吃这么好吃的忆苦饭。

    齐老头子拿着碗边吃边在人群里穿行,一拐一拐的。“好吃吗?”他喊着问。“好吃!”“好吃极了!”人们纷纷回答。

    “好吃?劳动人民受苦受难吃这个东西能好吃嘛?行,谁说的好吃?谁说的好吃?”齐老头子站住脚问。

    “不好吃!”又有人喊。

    “不好吃?劳动人民解放前吃的东西‘不好吃’?你的阶级立场哪儿去了?没有阶级感情。谁说的不好吃?谁说的不好吃?”

    眼下这个时候人们没有心思和齐老头子搅舌头,都惦记着去盛第二碗。

    已经有人跑去盛第二碗,那些没吃完第一碗的嫉妒地看他们。盛第二碗的人越来越多,第一碗吃得慢的人终于坐不住了,他们站起来边吃边往大瓦盆跟前走,放瓦盆的桌子前面又是一堆人。

    瓦盆前,盛上第二碗的人嘴上冒着油,举碗过头,吆喝着“蹭油啦”挤出人群。一家子的或者关系好的,挤到瓦盆跟前就不出来了,盛上一碗传递出来,后面的人接住,再把空碗传进去。主持公道的人就喊:“嘿,不带这样的!”

    情况不妙,后面的人听见饭勺刮盆底的声音,纷纷大叫起来。齐老头子走过来。一排大瓦盆全空了,他沿着桌子从这头往那头走,一个一个的视察,中间他停下来。一个盆里还有点菜汤,他捏着盆沿儿歪过来看看。他这么一来,后面跟着的革命群众都伸长脖子往里面张望,以为刚才没看清楚,说不定里面还有菜呢。

    齐老头子拉大师傅到一旁,悄悄问他还有没有?大师傅小声说没了。齐老头子不信任地看他,他抖搂抖搂围裙,说他没藏,谁要是藏了谁是孙子。

    看见齐老头子和大师傅嘀咕,革命群众以为齐老头子要大师傅再做点,都脸色红润地看齐老头子。等明白怎么回事之后,意志薄弱的脸都白了。

    齐老头子重新蹬上主席台,说没想到忆苦饭不够吃,原来还以为吃不完呢。这说明什么呢?说明大王庙胡同人民群众的觉悟是高的,这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伟大胜利,是大家努力学习毛主席著作的结果……下面有人不耐烦,问还有没有忆苦饭?齐老头子说这回没了,如果大家还想吃,下礼拜再组织一次。“同志们,再过些日子是什么节日,大家知道吗?”齐老头子问,随后跟着说:“再过些日子是‘八月节’。解放前这个时候,地主老财吃月饼、喝美酒,劳动人民背井离乡。幸亏毛主席把咱们救出苦海,今天,为了感谢毛主席、共产党,咱们今天晚上不但要吃忆苦饭,还要睡忆苦觉。”

    会场里出奇的安静,既没人反对也没人鼓掌。这不是人们要故意冷落领导,是他们一时没弄明白这“忆苦觉”是个什么东西。副股长上台解释,说学校有一个学生放自行车的车棚,今天晚上大家不回家,都睡车棚,地上铺有稻草。

    “睡他娘个逼的忆苦觉?!”亚茹爷爷突然喊,“新社会要过好日子。反正俺不睡,谁他娘的爱睡谁睡。没睡够是咋的?”喊完他站起来往外面走。走两步停下,打个饱嗝儿之后继续走。

    齐老头子示意副股长去拦亚茹爷爷,副股长站着没动。齐老头子又捅他一下,副股长走到一边,毫无反应。谁不知道袁老爷子不好惹?

    亚茹爷爷一走,亚茹他妈两口子和他们的孩子也随着往外走。亚茹他妈特意走到龙新芳跟前,一拉龙新芳的袖口,叫她一块走。

    有人挑头就有人跟随,不少人纷纷起身。“谁敢走?!”齐老头子在台上喊。他这么一喊,胆小的哈着腰、缩着脖子,贴着墙边往外溜;胆大的满不在乎,回头看齐老头子,喊一句“我肚子疼”,或者“我去趟茅房”,溜溜达达出去。

    第四十六章

    一阵骚乱之后,齐老头子再看,稀稀拉拉空出了一多半座位,他忍不住叹气。当然留下来的人当中,除了李殿赋、老雷两口子这样的,也有贫下中农,像傻子和他爸爸等。齐老头子咬咬嘴唇,心说要是成立组织,就只能招募他们了。

    戏演到一半,不能中途散场,冲着没走的人齐老头子发火,说待会儿睡忆苦觉谁要是溜号,他“日”谁的姥姥。他眼睛盯着李殿赋,李殿赋心说:“放心吧,今天就是睡出风湿我也不走。”

    学校车棚大门上方挂着“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的横幅,门口的地上放着一盏煤油灯,进了车棚李殿赋两口子找一处避风的地方坐下。

    齐老头子和一群人围坐在门口,煤油灯摆在他们中间,灯光把他们的影子打在墙上,显得特别高大。李殿赋迷着眼睛看他们,离的远,这些人都成了一个个黑色剪纸。凭借轮廓,他判断出坐在齐老头子旁边的是老雷两口子。

    齐老头子大声叫两声,车棚里安静下来,他说他有些感想要和大家交流,然后说了很多、很深刻的革命道理,概括起来一句话,就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形势一片大好,特别好,大大的好。陈太太家谁都没来,忆苦饭也没吃,齐老头子不点名地批评有人忘本了,希望大家引以为戒。“四喜子感冒发烧,人家今天照样来了。什么叫觉悟,这就是觉悟。”齐老头子说。

    “干革命粉身碎骨也心甘!”黑影里一个男人在喊,他就是齐老头子表扬的四喜子。四喜子喊完,不少人鼓掌,副股长带领大家高呼“毛主席万岁”。

    副股长接着谈感想,他说“苦不苦想想长征二万五,累不累想想革命老前辈”,又赢得一阵掌声。副股长说完,齐老头子让每个人都谈谈今天的心得体会。

    “我说两句。”一个男人的声音从齐老头子旁边的一个剪纸发出,“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老雷背诵一段毛主席语录,借用列宁的“忘记了过去就意味着背叛”,说怎么样才能够防止资本主义和平演变呢?那就是吃忆苦饭。今天他老雷非常荣幸,不但吃了忆苦饭,还睡了忆苦觉,值得纪念。他说睡忆苦觉是在吃忆苦饭的基础上“更上一层楼”,使人民群众更加热爱新社会、仇恨旧社会,坚定地奔向共产主义。“忆苦觉是一个创举,一个非常好、非常好的创举。”说着剪纸开始左右摇摆:老雷在调整身体面对的方向,好让更多的人听到他的话。他接着说:“忆苦觉,我个人以为,是齐主任的功劳,是齐主任把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关于阶级斗争的理论,应用到实际当中,是一个杰出的表现……一个创新……是创造性地继承和发展了——”李殿赋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儿,担心老雷说出“创造性地继承和发展了马克思列宁主义”,把齐老头子和毛泽东相提并论。

    还好,老雷喉咙里吭哧两声把话打住,后面说齐老头子发明这样好的阶级教育方法,是他努力学习毛主席著作的结果,他要向他这位亲家爹学习、向这位亲家爹致敬。

    话说到这里,老雷旁边有两个剪纸扭打在一起,并且发出女人的欢笑和叽叽喳喳的话语。“毛主席万岁!”齐老头子老婆突然高喊。

    “扭打”在一起的是老雷爱人和齐老头子老婆。男人表态,女人也不能傻看着,不失时机老雷爱人握住齐老头子老婆的手。儿女亲家这么多年貌合神离,齐老头子老婆受了感动,她和老雷爱人握两下手,喊一声“毛主席万岁”,一抬胳膊从后面勾住老雷爱人的后腰,脑袋撞一下老雷爱人的脑袋。

    老雷爱人挨一下撞,心花怒放,回过味儿来也去搂齐老头子老婆的后腰,也去撞齐老头子老婆的脑袋。齐老头子老婆得到回报用力摇晃老雷爱人,老雷爱人身子板单薄,让齐老头子一摇晃,一下子失去平衡倒在地上,同时把齐老头子老婆顺便带倒,一起欢快地大笑。

    差不多每个人都说了感想,齐老头子问几点了?李殿赋看看夜光表,十点多了。老雷告诉齐老头子时间,齐老头子说时间不早了,下面大家一起唱几首革命歌曲,然后睡觉。齐老头子、副股长和几个街道积极分子——可能还有老雷两口子——小声商量一下,老雷爱人起个头,大家跟着唱起来:“月亮在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晚风送来一阵阵快乐的歌声,我们坐在高高的土堆旁边,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歌曲唱得参差不齐,有快有慢,CDEFG什么调都有。

    唱完歌曲齐老头子说走调没关系,唱不唱是立场问题,走调不走调是认识问题。他提议再唱一首,老雷爱人一起头,所有的人又都跟着吼:“唱只山歌给党听,我把党来比母亲,母亲只生我的身,党的光辉照我心……”

    李殿赋跟着一起唱,唱着唱着觉得棚顶上有异样的响动,他仰头看棚顶,棚顶黑糊糊的。在他看的当儿,棚顶“咚咚”又是两声响。古人文章有“声震屋瓦”、“响遏行云”之说,莫非真有其事?他心里嘀咕。

    “操你妈的!你们他妈的睡不睡?你们他妈的不睡也不让别人睡,明天我们还上班呢!”围墙外面有人在叫骂。

    学校车棚是依着一堵围墙盖的,墙外面是一所大杂院,从进入车棚起李殿赋他们又是喊、又是叫,把大杂院已经睡着的小孩老人吵醒。开始院里的人们还忍着,可是这边没完没了,他们终于急了。性急的小伙子穿着裤头从屋里冲出来,不管三七二十一,抓起一块砖头就扔,于是李殿赋听见“咚咚”的响声。

    都听见扔砖头和骂人的声音,歌声戛然而止。李殿赋一手扶地,身子歪着,一手五指分开举在头顶上方,防备着他们再扔砖头,砸漏棚顶掉下来,砸着自己。

    好多人都跟李殿赋造型一样,紧张地注视着棚顶。这所大杂院的居民不归齐老头子他们管,齐老头子埋怨这些人思想落后,完了说时候不早啦,大家睡吧。

    正确地说学校车棚地上铺的是草垫子。已是中秋,虽说白天还热得不行,晚上一到,凉风小蛇似得无孔不入,像李殿赋这样上岁数的人,都得盖棉被了。进来的时候没想那么多,李殿赋两口子每人只拿了一块垫子垫在屁股底下,不像人家有心眼儿的一拿四五块。现在一说睡觉,人家可以屁股底下垫一块,身体左边挡一块、右边挡一块,还剩一块盖在肚皮上。

    黑暗中李殿赋看见傻子不知道从哪儿找到一截草绳子,正一圈一圈往身上绕。估计他这回真的犯了傻,也只有一块草垫子。

    车棚一面是围墙,其它三面是半人高的花墙,风从墙洞吹进来,发生嘶嘶的摩擦声。“阿嚏——”第一声响起跟着就是第二声、第三声,很快接二连三、此起彼伏。邱大爷凑过来,脱下衣服问李殿赋他们冷不冷,不嫌他衣服脏就披上。

    门口那边传来呼噜声,“看看,还是齐主任觉悟高,这么艰苦的环境都睡着了。”老雷在说。

    邱大爷朝那边望望,小声跟李殿赋说:“李先生,您的这位同事原来这么会拍马屁。”

    “操你狗日的!”邱大爷话声刚停,齐老头子突然回嘴大骂。邱大爷吓得一缩脖子,自己声音不大啊,他怎么听见啦?

    齐老头子接着往下骂,邱大爷这才明白齐老头子不是骂他。“什么东西?谁他妈的扔的?!”齐老头子问。

    “不是我扔的。齐主任,不知道是谁把我们孩子的鞋给摸走啦。”说话的是傻子他爸。

    原来齐老头子睡得好好的,一个什么东西自天而降,正砸在他的脑门上。

    “就是你丫挺的扔的。”齐老头子喊。

    “向毛主席保证不是我扔的。”傻子他爸喊。

    听到他们的对话,邱大爷故意响亮地咳嗽一下,跟着有人怪叫,也有人忍不住笑出声。黑不老影的分辨不出是谁在叫、谁在笑,齐老头子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朝着车棚里的人大声叫骂,要“日”所有人的姥姥。

    回家路上齐老头子沮丧地走着,副股长旁边陪着。脚脖子生疼,走两步齐老头子就得停下来休息休息。休息的时候还得揉揉脑门。

    到了胡同口,傻子他爸路灯下等着,关切地问他脑门碍事不碍事?要不要去医院瞧瞧?齐老头子眉头皱起,叫他滚蛋。

    回到家李殿赋两口子先张罗着烧姜汤,第二天鼻子还是出气不顺。亚茹他妈埋怨他们太老实,不敢溜号。

    齐老头子把睡忆苦觉溜号的人集中起来,狠狠地教训他们一顿,声称到冬天找一个下雪天,再睡一次,谁不来罚款。

    邱大妈一去半个月,回来听邱大爷讲述吃忆苦饭、睡忆苦觉的事,心中着实吃惊不小,心说齐老头子平日粗野莽撞,想不到竟然有这么好的点子。照这样发展下去,他真没准把自己给“挤”了。

    老雷爱人准备在报纸上写文章,对忆苦觉进行深度报道。邱大妈听说连夜把副股长叫来,布置他明天一早召开群众大会,同时叫他去找老雷爱人,告诉她这顿忆苦饭花了二百多斤粮票、一百多块钱,把居委会这么多年积攒的一点家底都花光,简直是“打着红旗反红旗”,有什么可宣传的?

    老雷爱人听了副股长传达的邱大妈指示,问老雷是听“看门的”(邱大妈)的、还是听“副主任”(齐老头子)的?老雷说明着听副主任的,暗地里听看门的。老雷爱人问怎么做明暗?老雷叫她先压着稿子不发,应付齐老头子,等邱大妈和齐老头子二人交过锋,再决定下一步怎么走。

    第二天群众大会上,邱大妈说一顿忆苦饭花了几百斤粮票、一百多块钱,她要求凡是吃了的人家每人交三毛钱、半斤粮票。

    话音刚落,差不多半场子的家庭妇女都站起来,冲邱大妈嚷嚷。几个性急的冲到邱大妈跟前,叉着腰,说吃忆苦饭没听说还收钱、收粮票的,邱大妈这样做比黄世仁、南霸天还狠。她们浑身哆嗦着,一些人眼圈红了。

    邱大妈不急不忙,慢条斯理地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节约每一个铜板为着战争和革命事业,为着我们的经济建设’。这回你们吃忆苦饭,花去几百斤粮票、一百多块钱,相当于过了一次年。大吃二喝,叫你们交三毛钱、半斤粮票怎么了?告诉你们,三毛钱、半斤粮票还是少要你们了,算下来,你们每人应该交三毛三分钱和七两粮票。这么着吧,如果你们热爱毛主席,就听毛主席的话,把三毛三分钱和七两粮票都交齐。你们忍心让革命事业受损失吗?好饭都进你们肚子里了,让革命事业受损失,你们落忍吗?”

    “是齐主任通知我们去的!”妇女们一起喊,喊罢她们瞪着眼珠子瞅齐老头子,“你赔!”“你掏钱!”……她们对着他喊。

    齐老头子赔着笑,说还是邱大妈觉悟高、想得远,他当时只是想进行一次阶级教育,没想到花了这么多钱,希望群众原谅,干革命先要算政治帐。急了眼的妇女们说齐老头子少废话,什么政治帐不政治帐,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齐老头子求助地看邱大妈。

    邱大妈靠在石头王八上,抿着嘴,谁也不看,专心致志用一只手的指甲扣另一只手指甲里的泥,扣出来揉成一个球,轻轻一弹。齐老头子狠狠心,张嘴说话:“主任,我这么做主观愿望是好的,没有想那么多,造成这么大损失,这说明我毛泽东思想学习的还不够,我今后一定好好学习。”

    邱大妈跟没听见一样,不理他。

    齐老头子咽口吐沫,咬着后槽牙说:“主任,原谅我一次吧,我保证今后听从您的领导,您叫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邱大妈慢慢站直身子,还不看齐老头子,往前走几步,面对群众很庄重地说:“同志们,大家不要嚷嚷了。同志们,大家乡里乡亲了,相互都了解,我这个人不是那种给人小鞋穿的人。上礼拜大家踊跃参加吃忆苦饭,我知道,这是大家积极要求进步的表现,是大家热爱毛主席的表现,我要在我也参加。考虑到大家都是贫下中农,都苦大仇深,考虑到浪费的责任不在群众,平时大家的生活也够苦的,怎么样——”她看副股长,“怎么样,咱们这钱就不跟大家伙要了,就算革委会给大家改善一次伙食吧。怎么样?干革命这么长时间,大家也辛苦了。”

    副股长连连点头。

    群众热烈鼓掌,坐在前排几个上年岁的老婆子站起来,上去摩挲邱大妈的脸蛋儿,控制力差的还亲了她一口。

    齐老头子旁边差点吐血,没想到自己搅尽脑汁想出来的高招儿,倒给她帮了忙。

    陈大夫夜里不来闹事了,回唐山半个月归来见陈太太气色也不像原来那么吓人了,齐老头子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副股长没能够阻止齐老头子的胡来是失职……种种迹像表明,到了自己出山的时候。怎么个出法呢?还没到改选的时间,邱大妈又去求教李殿赋。

    李殿赋说这事情好办,只要把群众鼓动起来,让他们出面要求邱大妈出山当领导就行。群众的呼声,谁也不能违抗。邱大妈问怎么个鼓动法?李殿赋说这件事情包在他身上,她等着胜利的消息吧。临走邱大妈还嘱咐李殿赋,别叫副股长太难受,叫他高高兴兴地让位。

    晚饭后在院子里聊天,李殿赋跟亚茹爷爷他们念叨,说齐老头子真敢胡来,几百多斤粮票、一百多块钱一顿饭给造没了。亚茹爷爷说还得邱大妈领导他们,她不走什么事情都没有,她一走就出事。亚茹他妈、宋家媳妇马上说让邱大妈当主任得了。李殿赋说还不到改选的时候,除非副股长主动让贤。亚茹他妈和宋家媳站起来,说她们现在就去找副股长,代表革命群众叫他让位。一会儿他们俩回来,笑嘻嘻地说成功了。

    他们俩到了副股长的家,副股长不在,原来人家主动去邱大妈家辞职。

    邱大妈推让不受,副股长坚辞不移,两个人争了半天。邱大爷出来打圆场,说开会听听群众的意见。第二天开会,群众一致要求邱大妈领导他们向前进。会后副股长亲自到办事处向董主任申请领导班子提前改组的情况,第三天邱大妈就任西安门革命一巷革命委员会主任。

    邱大妈重新“登基”的大会由副股长主持,散会回到家,副股长两口子闷闷不乐:不当主任,一个月少拿好几块钱的津贴。

    第四十七章

    陈太太原来住五间房,去年夏天交公以后腾出来四间,搬进来的两家工人一人两间。这次搬走一家,收回来的两间陈太太决定收拾收拾给自己和女儿住。石敢当叫来几个同学帮忙,弄来白灰、砖头,要把房子重新修整一下。

    大家正忙活着,石敢当突然大骂起来,陈太太过去一看,李露站在街门外。

    今天李露回家来,得知陈大夫平反、沈阿姨解放,他激动得眼泪差点流出来。他说他要去看看沈阿姨,妈妈不同意,怕他被陈太太羞辱。爸爸的话倒不多,他只是接话茬,说李露如果被陈太太羞辱,一定要忍着。还提醒他去见陈太太,注意仪表,不要穿带补丁的衣服。

    进了陈玉珊家大门,转过影壁,院子里一帮小伙子和泥的和泥、砌砖的砌砖。石敢当抬头看见李露,指桑骂槐,说从哪里来了一只狗。

    上回在清华大学他打了李露被纠察队抓起来,事后石敢当要去报仇被陈太太拦住,说他没有吃亏,再去说不定要吃亏。现在面对李露,石敢当把手里的铁锹往泥里一插,双手叉腰看着李露。石敢当那些同学见此,把李露围起来,有人还给了李露一拳。李露原地不动,知道他们人多,不敢造次。

    “你来干什么?”陈京凯问。

    “我来看看阿姨。”李露说,他看见了在他们身后的陈太太。

    陈太太气色红润,“用不着你看,请你走开!”她一字一板说。

    “阿姨,祝贺您平反,我今天就是来看看您。”李露说。

    “我不听、我不听,请你走开!”陈太太捂住耳朵。

    陈玉珊给弟弟使个眼色,意思是让他出面请李露走。陈京凯上前,对李露说:“请你滚蛋!以后不许进我们家门。”

    陈玉珊让弟弟请李露离开,是怕石敢当打李露,见陈京凯这么和李露说话,赌气回房间。

    陈京凯一说叫李露“滚蛋”,石敢当和他的同学纷纷喊滚蛋,李露灰溜溜离开。上次去武汉支援造反派挨了打,邱大爷曾经提议教他武术,说会两下,走到那里都不吃亏,当时李露没当回事。离开陈太太家,李露决定和邱大爷学武术。

    回到家,看李露的气色就知道儿子挨欺负了,龙新芳说他就是不喜欢小芹,也用不着这样死乞白赖的追陈玉珊,世界上的好女人有的是。李殿赋也说李露需要冷静地想想了,现实一些,不要过于罗曼蒂克。等就剩他们父子俩时,他和李露说:“你不能这么着啊。女人追男人,十个有十个成功;男人追女人,十个有十个追不上。女人你得吊着她,欲擒故纵。”

    指名道姓要砸烂“中国赫鲁晓夫”狗头的大标语已经随处可见,重新就任主任,邱大妈立刻着手开辟大王庙胡同的革命新局面。

    尽管邱大妈没什么文化,但她遇见什么事情能够虚心求教,这是街坊四邻拥护她的重要原因之一。这天她把胡同里有学问的人叫到家里,包括李殿赋、老雷两口子,让他们给出出点子,如何将评判“中国赫鲁晓夫”的大批判运动深入开展下去,开创一个新局面。

    能有什么好点子,无非是运用大鸣、大放、大字报,把“中国的赫鲁晓夫”批倒、批臭,让他永世不得翻身呗。

    议论了半天,大家的一些建议邱大妈听着都不过瘾,她觉得应该有一个“睡忆苦觉”这样点子,叫人们拍手叫绝。

    趁人不备老雷捅李殿赋一下,张开手掌给李殿赋看,他手心上写着“塑像”两个字。塑像?李殿赋疑惑地看老雷。老雷假装随意在纸上乱写,连着写了几个“刘少奇”,李殿赋会意地点点头。“我有一个想法,不知道合适不合适。大家都知道了,我解放前给‘蒋该死’塑过像,这回我给刘少奇也塑一个。叫他跪在胡同口,向人民群众请罪,跟秦侩似得,怎么样?”李殿赋说。

    “哎呀,还是群众的力量大。这个办法好、这个办法好啊,谁路过都啐他一口。”邱大妈满脸放光。

    事情就这么定了,邱大妈要求参加会议的人保密,千万不要让别人知道,包括副股长、齐老头子。邱大妈强调,不让副股长、齐老头子知道,不是不信任他们,是怕人多嘴杂,把点子说出去让别的胡同知道跟着学,那样他们的这个点子就不新鲜了。

    请一天假,买来麻刀、木板什么的,邱大妈他们帮李殿赋拉来胶泥,他动手干起来。

    大约是遗传的原因,李殿赋的五个孩子都喜欢画画、写大字,水平如何另说。其中李岚还多一项,就是还喜欢篆刻雕塑。给刘少奇塑像,又不是塑毛主席,不合比例或者歪鼻子斜眼谁也不会说什么——其实歪鼻子斜眼更好——李殿赋钉好架子,捆上麻刀,把泥醒好,让李岚动手做,他在旁边指导。

    父女俩这么忙着,自然“北屋”“东屋”都站在旁边看热闹。一天下来,“刘少奇”渐渐成型。亚茹爷爷走过来看,看一会儿他用烟袋嘴敲亚茹的头,叫她学着点,说这是真本事,别一天到晚的就知道学工、学农、背语录,一考试就不及格。亚茹不满地胡噜胡噜头,嘟囔说:“我们老师说,只要掌握了毛泽东思想,什么都能干。”

    傍晚的时候“刘少奇”做好,李殿赋说晾一晚上,明天早上把开裂的地方补补,用火烘一烘,上上色,再刷一层桐油或者打上蜡就行了。

    惦记着自己的作品,第二天蒙蒙亮李岚就起床到院子看自己的“刘少奇”。突然她叫起来,原来“刘少奇”倒在地上,胳膊腿已经分家。李殿赋也跑出来,看见被破坏的“刘少奇”,他很吃惊。“刘少奇”身上隐隐有几个脚印,李殿赋侧过脸看地面,看到断断续续几个浅浅的黄鞋印延伸去北屋。

    李殿赋不动声色,叫来邱大妈,邱大妈质问宋家媳妇,宋师傅两口子坚决不承认是自己干的。宋小平低着头从旁边走过,邱大妈醒悟地喊一声,抓住她,叫她把脚抬起来……宋师傅打宋小平,问她为什么踩“刘少奇”?宋小平一口咬定她恨刘少奇这个大坏蛋。

    一天能够听见宋小平说两句话是不容易的事,闷,学习不好,人缘也不行,亚茹、李岚都批准参加红小兵了,她什么都不是,渐渐的这孩子就容不得别人有成绩,看见别人好她心理就有气。

    事后李殿赋两口子说小平这孩子看着挺老实的,怎么干这种事?李岚说:“表面老实,其实一点也不老实,尽跟男生刷夜。”

    “什么是‘刷夜’?”龙新芳问。

    “刷夜就是晚上不回家。”

    “那不是值夜班吗?”妈妈说。

    “什么值夜班?哈哈哈——”李岚大笑,“刷夜是和男生在一起。”

    “谈恋爱?你就说谈恋爱得了呗。”妈妈说。

    过一会儿没有旁人了,李岚问妈妈:“妈,男女结婚怎么有的孩子?”

    “甭问,到时候就知道了。”妈妈说。

    “妈,小平和男的干过那事。”

    “哪事啊?”龙新芳脸红了,“小小年纪不许胡说。”

    “本来就是。您没看见她的屁股撅起来了。”

    “屁股撅起来怎么了?”妈妈还真的不知道屁股撅起来和跟男的干过那事有什么关系。

    “和男人干过那事屁股就撅起来。”

    “住嘴!我都不懂这些,你们小孩子从哪儿听来的?不害臊?!”龙新芳红着脸呵斥。

    据龙新芳自己讲,十七八岁身体开始发育,她主动用白匹布把胸缠起来,生怕让人看出来。有回当着外人不小心放个屁,臊得她好几天不出屋。这样的女性听到李岚的这些话,神经没有出毛病就算不易。

    世界上的事情喜欢扎堆发生,往后几天孩子们接连出事,叫李殿赋两口子有些忙不过来。

    先是李云。班上李殿赋接到德胜中学军宣队解放军打来的电话,叫他马上来学校,说是关于李云的事情,需要和家长面谈。

    解放军同志说话的语气不温不火,路上李殿赋琢磨儿子会发生了什么事情。受伤?那会叫他直接去医院。打架?他教育孩子有方,他的孩子很少和人打架。耍流氓?想到这里他没底气,李云手淫的证据他已经掌握,正准备找机会和他谈谈呢,一忙,忘了,想不到出了事。

    到了学校门口,传达室老头问他找谁?传达室里面坐着一个警察:抓自己儿子来了!李殿赋直呆呆看他。其实警察也是一个学生的家长,来学校办事。

    进了军宣队办公室,接待他的解放军同志说电话是他打的,请家长来,是李云今天在同学们当中散布“刘少奇是天下第一好人,尽说大实话”。

    李殿赋一直专注听着,这时他拍桌子,要求军宣队把儿子交给群众批斗。“他怎么能够说出这样错误——不是,这样反动的言论呢?”他鼓足勇气问。

    “我已经找李云谈过话,李云说他有一天上公共厕所,听墙那边人说的。”解放军同志说。

    “您放心,我回家要狠狠教训他。”

    “可不能打啊,要说服教育。平时李云同学表现还不错,积极参加大批判,努力学习毛主席著作。即使这次说错话,他也一再强调刘少奇要是不反对毛主席,才是第一好人。”

    他们谈完话解放军同志叫来李云,嘱咐几句让他们父子走了。一出校门,李殿赋埋怨儿子胡说八道。李云不服气,说这些话还是爸爸说的呢。“怎么着,你想揭发我?”李殿赋扶着自行车停住脚,“我跟你说,你玩小鸡鸡我还没审你呢!”李云脸红了,说没有这回事。“没有?你妈上次给你洗被子,上面的印儿是怎么回事?”李云说是遗精,“遗精?上回夜里看你撅着屁股干什么呢?”儿子脸更红,“我告诉你,今天我对你提出第一次严重警告。”爸爸说,“我们对美帝国主义侵犯我们领空,已经提出第四百五十……四百五十几忘了,反正是四百五十多次严重警告。我可没有那么耐心,再发现你一次玩小鸡鸡,家里开批判会斗你,学校我给你贴大字报。看你脸往哪儿搁?!”说完他回头看看校门,推起自行车自己走自己的。

    李云看着爸爸的背影,抬脚狠狠踢走路边的一块石子,嘴里小声骂人。

    接下来出事的是李雯。

    文化大革命前李雯积极要求入党,每次向党小组长汇报思想,小组长总是一脸的不满意。又到一次汇报,李雯说她过去有一种错误的想法,就是不愿意入党、怕入党。为什么呢?怕蒋介石反攻大陆回来被抓起来杀头。她这么说,赢得小组长的称赞,表扬她敢于同落后思想“刺刀见红”。见小组长终于满意了,李雯卸下包袱。

    前不久当年的小组长写大字报揭发了这件事,说李雯“盼着蒋介石反攻大陆”。革命群众开会“帮助”李雯,李雯主动自我禁闭一周写了检查。获得群众谅解回家,爸爸问她哪来的胡涂想法?李雯靠在门框上,摆弄着两个小辫,说这不是她的,是下连队演出,“一帮一、一对红”,一个战士向她交的心。

    李殿赋说:“那你干嘛安在自己头上?”

    李雯不好意思地用辫梢刷着鼻子,轻声说:“组长老说我思想汇报不深刻,我都睡不着觉了。我想这么说,不是显得深刻吗?向党交心。”

    李殿赋苦笑一下:“我的傻闺女,这点你弟弟比你强,他把‘刘少奇是好人’推给女茅房,你却把屎盆子扣在自己头上。”

    第三个出事的是李露。

    某天家里接到李露同学打来的电话,说1964年李露他们去顺义参加四清三个月,他们所在的那个生产队贫下中农前几天进城,把李露他们“请”回去接受批判。由于李露四清时被评为“敢于斗争、立场坚定”的积极分子,批判会结束贫下中农放他们回来,把李露一个人留下,什么时间放不知道。

    儿子被扣,妈妈度日如年,听见外面有人吆喝心就砰砰乱跳,以为是村里的贫下中农把儿子押回来。李殿赋倒开通,说蒸几屉窝头,贫下中农来了不能让人家饿着肚子回去。龙新芳说要是儿子被押回来,再开大会批斗,多丢脸。李殿赋说这年头丢脸怕什么,别丢命就行了。

    小芹得知消息来安慰他们。第二天邱大妈来了,问小芹来没来,龙新芳说没来,邱大妈一拍巴掌,焦急地说小芹肯定是去顺义“搭救”李露去了。龙新芳说小芹怎么不跟大人说一声就去了,邱大妈说小芹倒是和她说了,邱大妈表示不同意,她就偷偷跑了。李殿赋也急了,叫李云陪着,先给李露同学打电话,问来当年他们四清的那个大队的电话,再去电报大楼打长途电话。

    东直门长途汽车站小芹坐头班车到了牛栏山,下车往村里走,正看见李露跟着村里的五类分子一块往地里拉粪。

    李露也看见小芹,但是他没认出是小芹,也想不到是小芹,心里还说世界上怎么有长得这么像的人。当小芹一叫他,他住住呆了半天,掐自己大腿一下看是不是在做梦。

    在大队办公室,接待小芹的是一个和她年纪差不多的小伙子,穿着褪色的军装。弄明白小芹的来意,小伙子说李露他们当年四清执行的是“中国赫鲁晓夫”反革命修正主义路线,现在需要清算。小芹说四清是毛主席发动和领导的,跟“中国的赫鲁晓夫”没关系。又说李露是青年领袖蒯大富的战友,言外之意,如果不放李露走,后果不堪设想……两个人正争论着,李殿赋的长途电话打来了。小伙子和李殿赋说是有一个从北京来的人,在他们这里无理取闹。

    小芹一直说自己是李露的妹妹,放下电话,小伙子说小芹姓“邱”,李露姓“李”,是什么样的兄妹关系?小芹说他管不着。小伙子也是造反起家当上革命委员会主任的,小芹敢对他这么无理,他和小芹拍桌子,最后说“你们城里人有什么了不起”。这时进来一个老汉,后面跟着一个年轻农家妇女,老汉说小伙子跟一个姑娘家耍威风没出息,农家妇女过去拉小芹,叫她去他们家,晚上住他们家。

    小芹有些含糊。老汉说这两天李露住在他们家,当年四清李露也是住他们家,他们相处的很好。去老汉家的路上,老汉说他找谁找谁给说说情,争取明天就放李露回北京。

    老汉家徒四壁,到收工的时候,李露果然进来。晚饭老汉要儿媳妇给李露和小芹做小米粥烙饼摊鸡蛋饭,李露和小芹执意不让。老汉说:“李露,四清的时候你在我们家住了三个月,我都记着呢,除了你应该给我的饭钱,你另外给了我八块五毛钱,给我孙子买了二十支铅笔、一个铅笔盒,还给我们大大小小二十多件旧衣服……今天我请你吃一顿好饭怎么了?”

    李露哽咽地说:“大爷,您让我吃好饭我吃不下去啊,您要是让我吃了这顿好饭,我得难受一辈子……”

    老汉和李露坐在炕上,老汉的儿媳妇和她的三个孩子站在地上。孩子们衣衫褴褛,没有穿鞋。现在天气凉了,如果是夏天,李露知道他们都会光着腚……

    第二天一早李露小芹告别了老汉一家,公路边截住开往北京的长途汽车。

    车上李露默默坐着,小芹也默默坐着。坐了一会儿李露意识到什么,连连感谢小芹来“救”他。小芹说:“我看你闷闷不乐的,还以为你不高兴我来呢。”

    “噢,你误会了,我都不知道应该怎么感谢你。”他停了一会儿,“你看我闷闷不乐?我在想,解放快二十年了,老乡们生活还是这么苦。他们跟我说,日子还不如解放前呢。哎,刘少奇把咱们国家祸害的够惨的啊!”

    第四十八章

    一场秋雨顿觉满是凉意。

    到了月初买这个月粮食的时候,龙新芳叫李云推上自行车跟她去买。白面、棒子面还有几斤大米、红小豆什么的,这些东西放上自行车后架上捆好,李云前面推着、妈妈后面扶着往家走。

    迎面走过来一个红卫兵,头发蓬乱,军装半湿,手里攥着一个酒瓶子,恶狠狠地四处张望。李云认出是蒋兆京,叫他。蒋兆京一愣,也认出是龙新芳母子俩。他叫一声大妈,把酒瓶子塞进挎包,走上前拍李云的肩膀,问他为什么不找他玩去。龙新芳叫蒋兆京跟着回家坐坐,他答应一声帮助扶住面口袋往家走。

    进了院子,蒋兆京惊奇地问怎么有了邻居?龙新芳奇怪地看他,说你是红卫兵,难道不知道私房必须交公吗?蒋兆京说私房交公是指地富反坏右的私房,龙新芳他们又不是地富反坏右,凭什么交?龙新芳看他胳膊上的红卫兵袖章,心说“你问我、我问谁”?

    李岚李雪都在家,她们叫蒋兆京“哥哥”。

    蒋兆京问两家邻居是什么人,说去年龙新芳他们私房交公时应该跟他打声招呼。要是跟他打声招呼,他肯定不同意龙新芳他们交。“大妈,你们知识分子忒老实,要是我,就不交,能把我怎么着?我又不是地富反坏右。”蒋兆京说着话看李岚。

    东屋门一响,亚茹他妈出来在门口捅炉子、准备做饭。“他们是干吗的?”蒋兆京问龙新芳。龙新芳说是原来胡同里的邻居,都是工人。“操他妈的——”蒋兆京挽起袖子往外走,“看我轰他们丫挺的滚蛋!”

    “小祖宗,你可别给我惹事。”龙新芳一把拉住他的胳膊,压低嗓门说。

    “您撒手、您撒手,我问问他们凭什么占咱们的房子,我不打他们。咱们不是地富反坏右,凭什么占咱们的房子。”蒋兆京说着使劲挣扎,李云也过来帮妈妈。

    亚茹他妈听见西屋里面乱吵吵,一个黑大个子晃来晃去,说着“打谁打谁”,看样子不像是他们家人打架,倒像是冲着外面什么人来的。亚茹他妈不放心推开屋门召唤公公。伴随着咳嗽亚茹爷爷出来,站到台阶上朝西屋看。蒋兆京看见屋里出来一个老爷子,直觉不是一个善茬儿,这时候龙新芳正好说蒋兆京惹完事走了,以后“东屋”找他们麻烦。蒋兆京借坡下驴,说:“大妈,要不是看在您的面子上,我真敢轰他们滚蛋。您信吗?”

    “信、信,大妈信。”龙新芳连忙点头。

    “糟老头子,棺材瓤子。”蒋兆京叉着腰小声骂亚茹爷爷,眼睛又看李岚。

    李岚拿本书坐在墙角,看几眼书、看几眼蒋兆京,然后跟着笑。李雪跟在妈妈后面,半躲半藏地咬着一个指头好奇地看蒋哥哥。

    “你们知识分子胆小,干不了大事,要不毛主席干吗让工人领导你们。”蒋兆京又看李岚。

    龙新芳信服地点头。

    “李云,你看你,细皮嫩肉的,白的跟女人似得,哪儿像我们工人阶级。啊?”蒋兆京说着挽起袖子。

    李云不好意思地看自己的胳膊。后来连着好几年的夏天,大晌午的他穿条游泳裤衩,到太阳底下晒去。当时他已经是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村里的老乡问他干吗?他说自己太白,不像无产阶级。老乡们背地里说这个北京来的小伙子有病。

    蒋兆京又讥笑李云文质彬彬,问李云敢不敢打架动刀子?李云心里不服气,说敢。“不许说啦!怎么不学好?”龙新芳不说蒋兆京,呵斥李云。

    上次李云戏弄安小妹砸烂自己的手指,落下疤痕,蒋兆京看见,问李云:“打架打的?”李云说不是,“我说的呢,你哪儿有那胆子啊?”

    “谁说没有,咱俩出去试试?”李云有点恼火。

    “真的!”蒋兆京故作惊喜地瞪起眼睛。

    “你们怎么不说说学习毛主席著作,说说学雷锋,老说打架?”龙新芳忍不住批评他们。

    “不会打架算什么男子汉?”蒋兆京说。说完他使劲往上摞裤子腿,露出小腿一道疤,说是被什么人扎的。“幸亏扎到这儿,这要扎在脸上,破盘儿了,别找媳妇了。”他说着又看李岚,“大妈不爱听咱们说打架,咱们说点别的。” 蒋兆京摘下自己的红卫兵袖章,问李云:“知道不知道这袖章什么意思?”

    “知道——”李雪贸然说一句,马上不好意思缩在妈妈后面。蒋兆京笑着问她知道什么?妈妈也回过身问她知道什么?李雪猫着腰抓住妈妈后衣襟,不敢露面。被问急了,她说:“蒋哥哥的红卫兵袖章是‘联动’。”

    “李雪知道的真多。我不是‘联动’的,‘联动’都是高干子弟,我是‘西纠’的。”蒋兆京说着一手托着袖章让大家观赏,眼睛不断瞟李岚,希望她看看。

    半天龙新芳不说话,后悔把这孩子请回家。“兆京,你出来这半天了,你娘该着急了吧?”龙新芳看着墙上挂钟说,找茬儿打发他走。

    “着什么急呀?早着呢。”蒋兆京一摆手说,“我经常一夜一夜不回家。”

    龙新芳若有所思地点头,心说这大概就是刷夜。

    李殿赋下班进来看见蒋兆京,“怎么想起到我们家来了?”他问。

    “下午我出门,一个小兔崽子骂我是‘蒋该死’,您说我能不揍他吗?”蒋兆京说。

    “谁啊?别把人家打坏了。”李殿赋说。

    “这孩子他爸是你们美术局的,叫‘赖皮狗’那个。”蒋兆京说。

    “老赖的孩子?”李殿赋来了兴趣。

    自从蒋兆京改姓红以后,宿舍大院里的人年龄比他大的叫他小红,同辈的叫他兆京,年龄比他小的叫他红哥。下午蒋兆京从家里出来,老远看见宿舍大院门口一帮小孩儿心怀叵测地看他,嘀嘀咕咕。这些孩子都是文化大革命前的小学生,跟他差着辈份,蒋兆京仰着头走过去。突然一个孩子喊他一句“蒋该死”,撒腿就跑。

    每回出门挎包里都放着打架的家伙儿,今天是空酒瓶子,蒋兆京掏出酒瓶子就追。

    这孩子是老赖的小儿子,他身体瘦小,跑起来飞快,要是平常蒋兆京甭想追上他。不过这回骂了人心里紧张,体能发挥不出来,结果跑出一段路回头一看,蒋兆京和他没差多远,他只好继续逃。一个前面跑,一个后面追,两个人跑跑停停,就这样进了阜成门,来到了西安门。西安门中共中央接待站门前人山人海,送喜报的、告状的、评理的……一眨眼找不着这孩子了,蒋兆京正在四下里寻找,遇见龙新芳母子俩。

    蒋兆京要走,龙新芳客气一句“吃了再走吧”,他就不走了,龙新芳这个后悔。

    饭桌上李殿赋说蒋兆京真可以的,大马路上举着瓶子要打人,也不怕碰见警察?蒋兆京把筷子一握,像把匕首拿着,说谁敢管他、他花了谁。

    李岚、李雪咯咯直乐,龙新芳给她们使眼色,桌子底下找她们的脚准备踩。

    “还真有人拦我。”蒋兆京说,“追到白塔寺,一个卖冰棍的老太太,抓住我的袖子不让我走,问我是不是合作社卖不要本儿的花生油?您说,讨厌不讨厌?”

    “那你怎么说的?”李云问。

    “我当然说不是啦。”蒋兆京说完用筷子敲一下碗边,“啊,我傻了,我当时应该告诉他们是,赶快买去。”

    “你要是这么说那还不乱了。”李殿赋说。

    “那多好玩。我在前面跑,后边,一帮大人小孩拿着瓶子、罐子,满大街跟着我转磨,多好玩。”蒋兆京坏笑着说。

    蒋兆京终于走了,龙新芳说可把小祖宗送走了,今后可别再来了,看他现在说话的样子越来越害怕。李云说蒋兆京这帮老红卫兵都学坏了,拍婆子、抢军帽、打架斗殴,无所不干。“拍婆子?拍花子吧。”妈妈以为“拍婆子”是解放前迷魂药害人的。

    回到宿舍大院,天已全黑,蒋兆京照直去老赖家,到跟前二话不说抬脚就踹。他穿着“回力”,随着“咚咚”一声一声的振动,门板上呈现出一枚枚的鞋底图案。

    旁边邻居打开门,殷勤地朝他微笑,问小红同志有什么事?他说没什么事,就是手痒痒了,想找人打架。幸运的是在老赖他们家的门板被蒋兆京踹倒之前,蒋兆京他爹及时赶到,连吓带哄把他拉走。

    老赖两口子和孩子就在屋里呢。他们事先得到情报,任凭蒋兆京在外面怎么叫骂、怎么踹门,他们一声不吭,也不开灯,全家人都坐在黑影儿里,眼睛闪着光。听见外面说话,知道蒋兆京他爹来了,老赖光着脚走到门后面偷听。估计他们下楼了,他又欠着脚尖走到窗户前,用窗帘裹着身子,只露出两只眼睛,阿拉伯妇女似地朝楼下观望。楼下单元门一阵响,老蒋、小蒋身影出现在楼下的甬道上。小蒋出来站在单元门前,抬头看老赖他们家的窗户,老赖立刻一动不动,直到他们父子俩消失在对面的楼后面,他才喘口气。

    拉上窗帘,把台灯放在墙旮旯打开,还挡上一张报纸。老赖穿上鞋,过去揪住儿子的耳朵,照他屁股踢一脚,然后出来看看门板,回到屋又踢孩子一脚。

    每天百无聊赖,下午老赖的儿子和小伙伴们正闷得发慌,看见蒋兆京出来。一个小伙伴说谁敢叫他“蒋该死”,他就送谁一枚乒乓球拍子那么大的毛主席像章。结果老赖儿子得到像章的同时,好几天不敢出屋,怕遇见蒋兆京挨打。

    连着好几天蒋兆京不断来李殿赋家串门,李岚要是不在家,他坐两三分钟就走;要是在家,他口若悬河、胡说八道屁股粘在椅子上。龙新芳看出名堂,急得直想轰他。李岚也看出名堂,对他冷冰冰的。

    没想到一来二去蒋兆京和亚茹从结识到热乎,每回再来,只到“西屋”点个卯,然后便去“东屋”。这么着,龙新芳对蒋兆京又热情起来,每回走时她又客气地对他说:“以后路过就来家坐,啊?”

    奇怪的是有好一段时间蒋兆京不露面,原来他把人家开了瓢,进了局子。几个月以后,亚茹跟着蒋兆京的家人去西城区公安分局接他。

    多少年以后,工厂下岗蒋兆京去当交通协理员,历史上惊人相似得一幕出现:当年蹲局子在二龙路,现在摇旗子、维持交通秩序还在二龙路。已经五十多岁的人了,小蒋——这时应该叫他老蒋了——性情还是那么急,遇见闯红灯、过马路不走人行横道线的,他就骂人家。到点下班回家,桌子上摆着一碗炸酱面,半凉不凉的。他问怎么没有酒?亚茹没好气地说:“想喝酒?想喝酒你多挣点钱回来啊。”

    卷三:1968

    第四十九章

    历时二年的较量,原来隐藏在党内的大大小小资产阶级司令部基本被摧毁,革命小将的历史使命基本完成,去年秋天到来的时候,党中央国务院要求大中小学生“复课闹革命”。复课后,李岚成为西安门中学的初中生。

    有一天她拣到一本破书,没头没尾,内容非常好看。她把里面的情节问哥哥,李云告诉她是《苦斗》。李云又把他藏着的几本小说拿给妹妹看。这样连着几天放学后李岚和几个相好的同学都不回家,在教室里李岚给她们讲这些小说里面的故事。这天她讲得正带劲儿,军宣队负责他们班的王班长来了。

    王班长高高的个儿,威武中带着一股秀美,每次他出现,姑娘们又喜又惧,往往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忍不住要多看他几眼。后来查明,好几个女孩子给他送个东西,其中就有李岚。

    现在王班长已经上了教室的台阶,姑娘们都慌了,有的赶紧藏到门后,还有的钻进课桌下。李岚也想找地方躲,亚茹一把拉住她。旁边是忠字台,只见亚茹迅速掏出手绢,抄起忠字台上的毛主席石膏像就擦。其他姑娘心领神会,都掏出自己的手绢。

    王班长进了教室,发现门后藏着的一个女孩子,又看见躲在课桌下的两个顾头不顾腚,他以为姑娘们在藏猫猫,让他们值日做完早点回家。教室后面一群姑娘头顶着头,围成一个圈,王班长好奇地问她们干吗呢?她们谁也不理他,王班长走过去探头一看,原来姑娘们在擦拭毛主席石膏像!一股热流涌上来,王班长有些哽咽,他不再说话,蹑手蹑脚离开教室。第二天王班长召开班会,宣布批准昨天擦拭毛主席石膏像的同学参加红卫兵,包括李岚和袁亚茹。

    学校到四道口学农,劳动中李雪脚被扎伤,老师要送她回城,她说这点伤和红军叔叔爬雪山、过草地比差远了。她每天背诵“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坚持到学农结束,回来李雪被批准加入红小兵。

    这时候的红卫兵相当于文化大革命前的共产主义青年团,红小兵相当于过去的少年先锋队,这样李殿赋的五个孩子一个是人民解放军,其他都是共青团和少年先锋队,一水的革命派。

    赶一天风和日丽,李殿赋拿出“蔡司”,让李雯穿上军装站在中间,两个儿子和小女儿站立在她的两侧,他们两口子坐中央,每个人戴上自己最喜欢的毛主席像章,请亚茹他爸帮助按动快门,照了一张全家福。

    照片洗出来全家争着看。照片上五个孩子各个杀气外露,除了李雯昂首挺胸正对着镜头,李露他们四个都歪着膀子,争相把戴着红卫兵袖章的那条胳膊往外努。李殿赋对照片很满意,他跑到西四照相馆放大一张,并且上了色,还让照相馆在照片上方写上“革命一家人”几个字,然后投稿寄给《人民日报》。

    在附给编辑的信中李殿赋说,他大闺女是解放军,两个儿子和闺女都是红卫兵、红小兵,他们两口子又都是热爱共产党毛主席的,所以特照合影一张,彰显中国人民的伟大精神风貌。

    以后几天他都注意着《人民日报》,计算着发表的日子。这天天天读,叶副处长拿着《人民日报》举着看,李殿赋想凑过去,又有些犹豫。忽然看见叶副处长眼睛瞪大,脸凑近报纸。李殿赋知道是自己投稿的照片发表了,屏住呼吸,他调整好坐姿,眼睛看别处,等着叶副处长问自己。“丢他老妈!”叶副处长小声骂。

    李殿赋浑身一哆嗦,以为是她在骂自己,是自己投稿的照片什么地方不合她的意。

    叶副处长看完《人民日报》就递给别人,也没有再说什么。过一会儿报纸轮到李殿赋手里,上面根本没有自己的投稿照片,那叶副处长刚才骂什么呢?

    多少年以后大家都退休,李殿赋再次遇见叶副处长问起这件事,叶副处长怎么也想不起来。这时候的叶副处长比上班还忙,她留给李殿赋的名片上,职务一栏写着“世界叶赫那拉氏联谊会中国分会理事长”。这几天刚听说,叶副处长的孙子考大学,因为是叶氏后裔还加了几分。叶副处长的老家是海南岛,叶赫那拉什么时候漂洋过海过去的?

    每年年底《人民日报》都要发一篇元旦社论,1968年到来,《人民日报》元旦社论的标题是“夺取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彻底胜利”。

    办事处组织领导干部集中学习《人民日报》元旦社论,回来大树底下邱大妈给群众做辅导报告,她说文化大革命就要胜利了,但是还没有“彻底胜利”。什么叫“彻底”胜利?她说就跟怀孩子似得,一月、两月不行,“七活八不活”,必须十月怀胎。孩子落了地也不能大意,还得看胳膊腿是不是全活,耳不聋眼不瞎,那才叫“彻底”胜利。现在文化大革命十月怀胎已经满了,就等着坐月子了。

    时间进入腊月,临近春节,“过革命化春节”的事今年没有人再提,有一家采买年货,其他人就跟着学,没几天京城的老百姓又都按照老习惯准备这准备那,西安门合作社里面擦肩摩踵。

    西安门的这个合作社,担负着周围十几条胡同老百姓的副食供应,负责同志找到邱大妈,请她支援几个临时工,说实在忙不过来了。

    做临时工一天给四毛钱,到报名的这天,天没亮革委会外面就排上队。

    临时工录用的条件只有一个:劳动人民出身。名额有限,自报公议,胡同里穷苦出身的家庭妇女都纷纷表示自己如何拥护共产党、如何热爱毛主席,特别愿意为社会主义建设增砖添瓦去当临时工。邱大妈早有准备,抓阄决定谁去谁不去,结果又是宋家媳妇中了头彩。

    “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毛主席就是那金色的太阳……”荣幸当上临时工,宋家媳妇又开始展示自己的歌喉。

    去上班的头天晚上,她把自己的全部家当翻腾出来,好容易拼死拼活套上一件做姑娘时的花褂子,问丈夫好看不好看。宋师傅说好看,看着像犯人穿的紧身衣。宋家媳妇又换了一件家乡布做的大衫,宋师傅说这回更好看,看着像跳大神的。“你少废话,告诉你,从明天起,妇女解放了,下班回来你自己做饭,菜我带回来,饭你做,咱们俩分工。”有排尿的感觉,宋家媳妇关上里外屋的门,蹲在尿盆上说:“以后早上尿盆我不管倒了,你倒。”

    “你敢!” 宋师傅眼睛瞥着外屋,给坐在外屋的妈听。

    “你看我敢不敢?今后我一天也能挣四毛钱了,我也给咱们家做出了贡献。你们男人是压在我们妇女身上的第五座大山,这回我得推翻了你。”宋家媳妇说。

    “嘿嘿——”宋师傅凑到媳妇耳朵边说,“男人不‘压迫’你们女人,怎么生孩子?”

    宋家媳妇捶宋师傅一拳,也凑到宋师傅耳朵边说:“今天晚上我在上面,‘压迫’你。”

    小平弟弟和奶奶一个床,他睡一觉醒了听见里屋妈妈哼哼唧唧不断发出声响,问奶奶妈妈怎么啦?奶奶只好说妈妈肚子疼。

    第二天早起,宋师傅端着满满的一盆子尿从北屋出来,龙新芳看见惊呼,说怎么老爷们倒尿盆儿。

    过了两天龙新芳去买菜,惊讶发现宋家媳妇站在柜台后面卖菜。原来邱大马送去的几个临时工,开始只是干些打扫卫生、卸货、搬运的粗活儿,没两天领导看宋家媳妇能吃苦,手脚麻利,嘴又甜,叫她上柜台帮着卖菜。

    柜台里面宋家媳妇围着一件簇新的蓝布围裙,戴着的套袖和手套也是新的,神气十足吆喝着。卖菜比打扫卫生强得可不是一星半点儿,他们手里的秤杆子变异鱼警察的指挥棒。看你顺眼就多给你一点,看你别扭把秤砣往里挪挪,你敢不服气?不服气下回治你治得更狠。

    来合作市买菜的都是附近的居民,即使不认识宋家媳妇的也有几分面熟。排队到了跟前,每个人都争着和宋家媳妇套近乎。轮到龙新芳,她也说了几句好听的,又一个劲地笑。宋家媳妇根本不看她,绷着脸,问她要什么?龙新芳说买什么买什么,递上菜本,心里说她刚得意就不理人了,真是小人得志。

    宋家媳妇一伸手抢过龙新芳的购菜本,翻到当日购买栏,用圆珠笔划个“零”,转身秤萝卜土豆。完了往龙新芳撑开的网兜里一倒,用秤杆一敲秤盘,嘴里唱道:“土豆三斤,三斤……六分,一斤半胡萝卜三分,一共九分。”龙新芳早算好了,手里攥着一毛钱递给她。宋家媳妇接过钱往钱盒子里一丢,喊道:“您这是两毛钱,找您一毛一。”龙新芳一愣,宋家媳妇把找的钱卷在菜本中间已经塞到龙新芳手里。龙新芳抬头看她,刚要说“找错钱了”,感觉自己的手被宋家媳妇重重按了一下,完了她便去招呼下一个买菜的。

    慌里慌张龙新芳往家赶,不时回头看有没有人追她。晚上和李殿赋说起白天多找钱的事,李殿赋让她赶快还回去。没人的时候龙新芳把钱交给宋家媳妇,说自己胆小,不敢要这钱,并发誓这事不告诉任何人。宋家媳妇讥笑龙新芳胆小如鼠。

    正处在共产主义的初级阶段,从月经带到自行车都需要凭票、凭本供应,大家喜欢吃的猪肉自不待说。但是这里面有一个特殊情况,即买猪头、猪尾巴不计在猪肉定量供应的范围内。猪尾巴多少有些猥琐,这样猪头便成了北京老百姓逢年过节的最爱。

    要把猪头买到手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必须头天晚上就要到合作社门口排队。排队的人多了,大家自发地编上号。领上号,如果前后都是熟人,大家可以轮流回去睡一会儿觉,不过凌晨前一定要赶回来,否则“出队没队”,还得重排。

    从孩子们记事起,每年他们都是轮流排队帮助妈妈把猪头买回来。今年可以不必这么辛苦了,宋家媳妇又被提拔到红案上卖肉,龙新芳拜托她走后门买一个,她答复没问题,第二天就把一个肥猪头交给龙新芳,龙新芳千恩万谢。

    听说宋家媳妇从干杂活儿的提拔到卖菜,现在又上了肉案,李殿赋夸她能干,从丫鬟熬到偏房又转成正房。李雪旁边不知道爸爸这是在比喻,说自己长大也争取从“偏房”转成“正房”,走后门给爸爸弄肉。李殿赋夸她孝顺。

    腊月二十八这天还没到中午,宋家媳妇不声不响溜进院子。这些天当临时工,每回下班,她都是唱着歌回来,往往人没进院子,歌声先进来,今天这是怎么了?

    院子里碰见她,龙新芳问宋家媳妇怎么这么早就下班,宋家媳妇说放假了,以后也不去上班了。龙新芳看她透着一些慌乱,觉得奇怪。

    大王庙胡同革命群众的天天读,原来都在大树底下集体进行,天冷以后挪到各家屋里进行。22号北屋宽敞,他们院的天天读就一直在北屋搞。第二天宋家媳妇跟着大家一块学习,仪式刚开始,邱大妈和齐老头子、副股长推门进来,三人都拉着脸。

    邱大妈现在既是大王庙胡同革委会主任,又是办事处治安组的副组长,平时很难看见她,今天莅临22号,还有两位副手陪同,不同寻常,大家都笑嘻嘻起身欢迎。

    进屋邱大妈直奔宋家媳妇,到跟前手指着她的鼻子,厉声问:“你说,你贪污了多少钱?不老实交代,给你送公安局去,判你的刑!”

    在场的人都呆了,张着嘴相互看。宋奶奶的嘴倒是合着,上下牙在里面打架。

    宋家媳妇起身双手自然下垂,嘴里呜噜呜噜说了一通谁也没听懂的话。“你说什么呢?说清楚!”邱大妈喝道。

    “我说,不是我放的……我也不知道是谁放的……”宋家媳妇前面说的是家乡话,现在用普通话重复了一遍。

    昨天早上合作社开门没多久,肉案那边乱哄哄吵起来。领导走近一看,宋家媳妇和一个中年妇女在打架,起因是猪头卖光了,不想柜台下面藏着的一个被这个中年妇女看见,她非要买,宋家媳妇不卖。领导让宋家媳妇卖给她,宋家媳妇说这是帮熟人留的。领导说先人后己,宋家媳妇只好将这个猪头卖给她。等这中年妇女提着猪头走了,领导悄悄对宋家媳妇说,以来再想给亲戚朋友留什么藏到后院去。

    领导说完这话就回办公室了,大约过了二十几分钟,听见前面柜台又嚷嚷着打起来。领导跑过来一看,还是刚才那个中年妇女在和宋家媳妇吵架,她骂宋家媳妇是约翰逊、是赫鲁晓夫、是刘少奇的走狗。领导过去批评那个中年妇女,说猪头卖给你就得了,还要怎么着?中年妇女指着案板上的一个猪头,说到家她一收拾,在猪耳朵里面发现一张两元钱。

    案板上的猪头是刚才卖给中年妇女的,“您瞧、您瞧——”中年妇女举着一个卷成卷的、油腻腻的两元钱给领导,“准是她塞的,想下班偷偷拿走,要不就是给他们家亲戚。这个臭娘们儿怎么这么自私自利,要不然她说什么不卖给我呢。”

    “这是怎么回事?”领导接过来卷成卷的两元钱纸币展开看,转身问宋家媳妇,没人应答,四处一看,不知道什么时候宋家媳妇已经不在了。

    “不是你放的你干吗跑?还是你做贼心虚。” 邱大妈说宋家媳妇,“去合作社当临时工,这是多光荣的事情,不说给咱们革委会争光,却给咱们大王庙革委会丢脸!去——”邱大妈一指屋子中间,“站那去。来——”她一指亚茹他妈,“批判她,你负责。”

    叫自己主持,评判宋家媳妇?亚茹他妈听了急忙往屋子中间一立,感觉特别荣耀。宋家媳妇站在原地没动,邱大妈问亚茹他妈站中间干吗?她叫宋家媳妇站那儿。亚茹他妈这回听明白了,她过去拉宋家媳妇,宋家媳妇甩开她的手,自己走到屋子中央,站住时还用力跺两下脚。邱大妈生气地问她跺谁呢?

    大家开始批判宋家媳妇,不等别人开口,亚茹爷爷高举烟袋锅说,“冬天打雷,遍地是贼”有什么错,怎么样?这贼都到家门口啦。他拿起烟袋锅伸进荷包装烟丝,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呵呵呵的乐。

    儿媳妇曾经偷过合作社的白菜,邱大妈一说把儿媳妇送公安局,宋奶奶就明白发生了什么。她拉住媳妇的手,让她赶快交代。

    亚茹他妈联系宋家媳妇偷点大灯泡、他们家的鸡连着几天不下蛋、去年冬天多烧五十斤煤球等等事实,批判宋家媳妇处处想着占别人的便宜,是“中国赫鲁晓夫”在他们22号院的代理人。

    该到龙新芳发言了,宋家媳妇不安地看她。龙新芳信守诺言,泛泛地批评宋家媳妇私心严重,应该好好地“斗私、批修”,不提那次买菜多找钱的事。

    大家都说完,邱大妈让宋家媳妇检讨,宋家媳妇还咬定猪耳朵里面的钱不是她塞的。邱大妈一拍桌子,“叫大老张把她抓起来!”亚茹他妈喊。邱大妈看看亚茹他妈,说:“先给她留条活路,先……” “先扫胡同!替傻子。再不老实斗她,大树底下。”亚茹他妈又抢话说。

    邱大妈流露出一点难色,说:“你——”她指亚茹他妈,“你带着大家先帮助帮助她,找几段毛主席语录,帮助帮助她挖挖思想根源。至于扫不扫胡同,叫不叫大老张,咱们看她的表现。”

    亚茹他妈说:“主任,您放心,我们一定好好帮助她。我们院子和茅房,从今天开始,都让她扫。”

    事情处理完齐老头子、副股长先走了,邱大妈跟着龙新芳进了西屋。龙新芳给她倒上水,邱大妈盘腿坐下,说自打陈大夫的事以后,她不想再得罪人,可宋家媳妇偷钱把她气坏了。人家合作社的领导和她的哥们儿,才把临时工的名额给她,结果送去一个贼。“告诉您吧——”邱大妈朝北屋努努嘴,声音放低,“这娘们儿不是什么好东西。您知道吗,这娘们儿是怎么从他们湖南出来的?原来她是顶债出来的,顶债给地主儿子当使唤丫头。”

    “噢,那不是白毛女吗?”

    “白毛女?要是白毛女倒好了。地主儿子是国民党团长,她自愿的。您猜怎么着?明着是使唤丫头,其实啊,哼,暗地里和地主儿子还有那么一腿子,不干不净的。”邱大妈说。

    晚上“啊”的一声传来杀猪叫,宋师傅在打媳妇。龙新芳走过去劝,北屋房门从里面锁上,龙新芳敲敲窗户,叫宋师傅别打了。大约是宋奶奶想开门,听宋师傅喊:“妈,您敢开?”第二天宋家媳妇端着尿盆从北屋出来,颧骨上一块青。

    宋师傅打老婆大家都以为他是在管教她,实际上他打老婆是打她偷着拿钱不和自己说一声。根据历史经验,他断定猪耳朵里面的钱肯定是老婆塞的,而且肯定不止一回,他打她是想把这些钱“打”出来归公。宋家媳妇五岁上山打猪草,七岁挑水做饭,十四岁给地主儿子当使唤丫头,和地主儿子的媳妇明争暗斗,心灵和肉体上都经历过常人没有的磨炼。曾为沧海难为水,宋师傅踹几脚、打两拳,根本动摇不了宋家媳妇誓死不交出私房钱的决心。

    年三十晚上,桌面上摆满了好吃的饭菜,李殿赋一家老小围在一起吃年夜饭。从上俯视,饭桌中央是一盆猪头肉,一片一片白绵绵的流光溢彩;猪头肉旁边是四个大盘子,它们分别是苗条的红烧带鱼、五颜六色的肉皮冻、捅了眼儿的白萝卜……

    三年自然灾害那年,李殿赋过五十岁生日,龙新芳老家送来点米面,还有一截白洋淀的藕。李雪第一次吃这东西,以为是捅了眼儿的白萝卜。孩童时期的印像往往终身难忘,多少年以后,当了奶奶的她到集贸市场买东西还管藕叫“捅了眼儿的白萝卜”。没人拿她取笑,大家都认为这位大娘是曲艺团说相声的,看见她小贩们老远就尊敬地和她招手,说他这儿有刚刚从新发地批来的“捅了眼儿的白萝卜”。

    开始吃饭,李雪吃一口猪耳朵,说她今后给爸爸当“正房”,天天给爸爸肉吃,哥哥姐姐笑得喷饭。给大家带来快乐李雪满心欢喜地摆动身子,大哥给她解释正房、偏房的意思,她瞪着眼睛认真听,完了她说今后她结婚生十个孩子,分别让他们卖肉、卖菜、卖粮食、卖布、卖白糖、去饭馆卖饭、去公园和电影院买票……可以随心所欲地给自己和爸爸妈妈走后门。

    正房、偏房的话题让孩子们感觉新鲜,他们谈论着,李云问爸爸,爷爷几个媳妇,哪个是正房、哪个是偏房?

    这是一个敏感的话题,可是孩子既然问了自己就不能不回答,李殿赋装得无所谓的样子,告诉孩子们,他们兰州的三叔是正房奶奶生的,其它人的妈妈都是偏房。孩子们又刨根问底,打听几位奶奶的家世,是哪里人、什么出身?李殿赋支应着。妈妈早看出苗头,她故意说他们龙家的事情,把话题移开,给李殿赋解围。

    饭后两个儿子向妈妈打听爷爷家的事情,龙新芳说兰州三叔的娘是正房,能和爷爷唱和做诗,还会吹箫弹琴,娘家是书香门第。孩子们的亲奶奶和其它几位奶奶都不识字,就会纳鞋底子、生孩子,娘家三教九流干什么的都有。又说这些情况爸爸不愿意让外人知道,嘱咐孩子们不许让爸爸知道她把家底泄露给他们。

    李云对三叔没什么印象,只看过照片,他说三叔没有爸爸好看。龙新芳说:“你三叔可凶了。”

    “凶什么?”李云问。

    “你三叔敢骑在你大爷身上打他。”龙新芳说。两个儿子问三叔对爸爸是不是也是这样,“那倒没听你爸说,我只是听你爸爸说,小时候,说到你爷爷,你们三叔都是‘我爸’‘我爸’的,意思是你爷爷是他的爸爸,不是你爸爸他们的爸爸。他是正房生的,他看不上你爸爸他们,你爸爸他们都是偏房生的。”龙新芳说。

    “那我爸爸不打他?”李云问。

    “没听你爸爸说打他。”龙新芳说。

    “要是我就揍他,抽他嘴巴。”李云愤愤不平。

    李露对三叔还有印象,说:“我上初中时他来咱们家,我看三叔挺和气的。”

    “大了当然不能那样了。”龙新芳说。

    妈妈短短几句话,李云脑袋里突然闪现一个念头,很稀奇、很新鲜。然而没容得李云抓住它、明确它,这念头如同夜晚的萤火虫,一闪就不见了。

    第五十章

    春的信息越来越浓,信奉“春捂秋冻,一辈子没病”,李殿赋出门上班还是穿着棉外套,弄得脸总是红扑扑的。

    这天天天读刚开始,外面大呼小叫,原来机械司的一个人跳楼自杀了。

    大家议论了一阵子,归于平静,继续天天读。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推开,尤联络员和小蔡带着两个穿皮大衣、戴皮帽子的解放军进来。三位处长都站起来,尤联络员示意只找钱处长。钱处长过去和尤联络员、小蔡、两个穿皮大衣的解放军进了小屋。

    文化大革命开展以来经常有陌生人来单位外调,大家都习以为常了,不过这时还穿着皮大衣、戴着皮帽子,想必是从西北或者东北来的。想到西北,李殿赋自然想到在兰州的三弟。三弟是右派,莫非这两个解放军是为三弟的事情来的?李殿赋开始不安,一会儿就感觉里面的背心粘在肉上。

    三弟李殿琦被打成右派后,曾经来信告诉李殿赋,说没有劳教逮捕,只是开除公职。李殿赋回信让他老老实实接受改造,同时寄去三十元钱、三十斤全国粮票。当时没想那么多,现在要是叫起真儿来,这三十元钱、三十斤粮票就是对阶级敌人的同情。不知道三弟向组织交代没交代这三十元钱、三十斤粮票,待会儿解放军要是问起来这件事,我就死不认帐。

    打定主意李殿赋安定了一些,抬眼看大家,这一看他心里更塌实了:老雷两只个眼睛发直地盯着小屋的门板,欧阳腮帮子一会儿哆嗦一下、一会儿哆嗦一下,老赖正在读报纸,声音跟几天没吃饭一样——原来他们都紧张啊。

    小屋的门一响,钱处长向叶副处长招手。过了五六分钟,钱处长出来叫胡处进去。领导走了剩下群众,李殿赋和老赖他们相互看,这一刻同病相怜,每个人的目光都淑女般的温柔。

    都有所感觉,这次来外调有些神神秘秘的,和平常不一样。老赖报纸也不读了,大家相互间窃窃私语。“我操他奶奶!谁说的,我和他当面对质!”胡处的喊声突然从小屋里传出来,大家都不说话了,瞪着眼睛相互看。

    对质?胡处要和谁对质?受表扬奖励可没有说对质的,拣一分钱交给警察叔叔被人说成一块钱才好呢,对质的只有……莫非这小子出事啦?点点涓流沁入心田,李殿赋眼睛中闪烁着滋润的回影。

    “我们党的政策一向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希望你老老实实的交代问题……”这是尤联络员的南方口音。“老卢啊,我们要相信群众、相信党……”钱处长在劝胡处。“你不要这么嚣张!”小蔡在喊。“呜——”听的出是胡处在哭,他抽泣地说:“伟大领袖毛主席对我卢有林的恩情……八辈子也说不清,我怎么能够反对他老人家……呜——,我不刮胡子是为了省钱……”

    啊,真是这家伙出事了,李殿赋“啪”地一声击掌,大家都看他。他旁若无人,哈哈大笑起来,声音拉得特别长,眼睛看着小屋,希望里面的胡处能够听出是他在笑。

    里屋的门开开,胡处低着脑袋和小蔡、尤联络员、两个军人走了,钱处长坐回来,脸黑得像高粱面饽饽。大家都不作声。钱处长让老赖接着读报纸,然后叫上叶副处长又回了小屋。老赖再读报,嗓音之洪亮直逼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播音员。

    不一会儿两位处长从小屋里出来,钱处长推门离开,叶副处长坐回原座,她阴郁地对大家说,经查胡处是反动组织的成员,为了纯洁革命队伍,赤卫队宣布从即日起,开除卢有林的队籍。她叫一个年轻人马上写开除声明,及早贴出去。

    “轰——”,叶副处长话音一落,大家的惊叫声响成一片,纷纷询问怎么回事。叶副处长说刚才那两个解放军是吉林省公安厅军管会的,在清理阶级队伍的运动中,他们那里挖出一个“胡子党”。现已查明,胡处是该组织成员,而且有十年左右的党龄。“混蛋”、“他妈的”……大家争先恐后用自己常用的脏活骂胡处。

    李殿赋问叶副处长刚才听见胡处在里屋说,不刮胡子是为了省钱,这是怎么回事?叶副处长说胡子党的“胡子”,不是土匪的意思,他们宣称马克思大胡子,列宁小胡子,毛主席没胡子,胡子越来越少,马列主义的成分也越来越谈,胡子党宣称要建立真正的马克思列宁主义政党,但凡申请参加他们组织的,必须是大胡子,最低也要达到恩格斯的那种程度。

    大家嚷嚷着批斗胡处,李殿赋坐在那里反而不说话了。老八路、战斗英雄,张嘴闭嘴号称热爱毛主席的苦孩子,怎么突然成了反革命?“阴险、阴险……狡诈、狡诈……披着羊皮的狼、披着羊皮的狼……欺骗了我们革命群众。没想到啊没想到……”老赖在念叨,声音很痛苦。他两腮发红,小眼睛眯缝着,抬头看天花板。他站起来,手往上一扬,说:“我要写大字报揭发批判他。写完了吗?写完了我写。”老赖问写开除声明的那个年轻人,说完他脱外衣挽袖子。毛衣的袖子比较紧,他屁股撅着,把胳膊夹在两腿之间用力往下蹭。

    “老赖——”李殿赋叫他,老赖回头看他,“老赖,你说,卢有林潜伏这十几年,会不会也发展了一些成员?”李殿赋故意问。

    “当然会……”老赖随口回答,即刻停住,警惕地看李殿赋。

    “老李说的对,我也在想这个问题呢。这么多年,他没准发展了不少成员。会是谁呢?咱们单位还有谁是大胡子?”叶副处长问。

    老赖下意识地摸一下下巴,李殿赋看着想笑。李殿赋的表情老赖看明白,他摸着自己的下巴不好意思马上把手移开,他用另一只手托着这边的胳膊肘儿,慢慢地说:“过去我就发现有问题,我和他对门住着,他很多举动我就觉得不正常。比如吧,弄这么大点的一个半导体——”老赖用手比划出烟盒大小,总算解放了胳膊,“戴个耳机子,天天在那儿听。听什么呢?现在我明白了,你们说,他是不是在偷听敌台?伺机反攻,里应外合配合国民党反动派。还有,不到夜里十二点,他不睡觉。干吗呢?准没干好事,说不定给台湾发电报呢。唉,想不到啊想不到。”他不断地叹息。

    年轻人把开除声明写完,老赖过去拿起毛笔,李殿赋他们也凑过去。叶副处长拦住他们,说钱处长去见军代表,等她回来看看军代表有什么指示再说。说着钱处长回来,她让老赖去军代表办公室,老赖眼球惊恐地转起来,脸也变色。钱处长笑笑,说:“你不要紧张,要去胡处的家检查检查,想让你给他爱人打个电话,把她骗回来。”

    “好!”老赖笑了,放下毛笔穿外衣,套上一个袖子他慢慢停住。这几年他没少给胡处送东西,吃的用的好说,上面没有名字,谁也看不出来是我送的。可是自己送的那些画,每幅都属着“癞皮狗”,请胡处雅正,待会儿抄家肯定要抄出这些东西,这可是勾结坏人的证据啊。“钱处长,是、是这么回事……我、我过去一直认为卢有林是好人,战斗英雄……因此呢……因此呢……嘿嘿……我送给他了一幅‘百狗图’,我这可不是变节投敌。”老赖说。

    受老赖提醒,老雷和欧阳争着往钱处长前面挤,这个说他把胡处当作党的化身,曾经送给他几幅字;那个说过去不知道胡处是坏蛋,他的一个钧窑瓷盘送给了他……一解放李殿赋就是美协的会员,他鄙夷地看他们。他没给任何领导送过东西,包括安副局长。

    老赖他们自然也给钱处长送过他们的作品,尽管她百般推让,最后还是收下。钱处长听着他们的检讨不住点头,说这些组织会原谅的,然后那样地看李殿赋。

    见处长看自己的样子有点怪,李殿赋误会了,以为是钱处长要他交代给胡处送过什么东西。他响亮地说:“我什么都没给这个忘八蛋送过。我的字,皇帝要我还得考虑考虑给不给呢。”

    批判胡处的大字报贴满了机关后院和食堂,按照军代表办公室的指示,这一段时间集中批判胡处的反革命罪行。李殿赋可忙开了,大字报、小字报、开会发言,积极踊跃,回家还不忘记日记。

    二处的几位老同志除了单独写批评胡处的大字报,还联合起来一块写。他们共同署名的第一张大字报题目是,“水落而石出:且看反革命分子卢有林的丑恶嘴脸”,副标题是“一批反动透顶的胡子论”。过两天贴出第二篇,正题没换,副标题是“二批打着红旗反红旗的卢有林”。第二篇写完他们正苦于第三篇拿什么做副标题,传来新消息,胡处一转业就和农村的媳妇离了婚,在北京娶了一个小学老师。这么一件大事居然办公室里谁也不知道,还是公安厅的解放军同志拿着一张胡处在老家的全家福,事情才败露。于是在李殿赋建议下,几位老同志第三篇大字报的副标题是“政治上极端反动,生活上极其糜烂”。

    第三篇大字报李殿赋自告奋勇从头写到尾,写完胳膊都酸了。难怪上回小雨揭发自己和情人幽会,胡处这小子毫无反应,原来他做贼心虚,比自己还坏。

    在部队当兵蒋兆京他爹是胡处的班长,日本鬼子投降,蒋兆京他爹说什么也要解甲回家种田去。三年自然灾害没饭吃,他找到原来的部队,部队把他和胡处一起转业到不管部。打开水李殿赋问蒋兆京他爹,知道不知道胡处离婚的事?蒋兆京他爹一个劲地笑。李殿赋说:“嘿,他不是讨厌我们知识分子吗?干吗还娶老师啊?平日看见我们,跟看见叫花子似得,皱着眉,恨不得踹我们一脚才解气呢,哎,他倒找个老师。讨厌知识分子你别找老师啊?噢,男女有别:男的他讨厌,女的喜欢——资产阶级。我过去一直以为,他一生下来就和我们不共戴天呢。”

    蒋兆京他爹卷了一根“大炮”递给他,又卷自己的,边卷边说:“他什么人,您是什么人,您跟他一般见识干吗?”这话李殿赋听着舒服。

    没有从胡处家里抄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蛋派有意保护胡处,不同意公安局把人带走,将他关进牛棚。可是没几天,吉林公安厅还是宣布逮捕胡处。批捕大会上,胡处的第二任妻子到会表态,声明和这个披着羊皮的狼离婚。大会结束,解放军给胡处戴上铐子,胡处轻蔑地笑,他挺直腰杆,双手高高举起,晃着手腕“哗啦啦”响,冲着台下的人们高喊:“同志们,我卢有林生是毛主席的战士,死是毛主席的鬼!早晚有一天真相大白。”

    台下的人们立刻响应,高呼:“打倒反革命分子卢有林!”

    表面上钱处长也刷大字报,发言批判胡处的反革命罪行也咬牙切齿。等到就是二处自己开会时,她话中有话地说,卢有林太会伪装,这么多年困难补助都不要,让给大家。说到这儿她挨个看大家,接着说:“他再婚没孩子,每月一百多块,应该挺富余的,可是我看着,他日子过得特细,为了省钱,胡子都不刮。现在我才明白,东北一大家子,又是父母、又是孩子,都靠他养活。”

    琢磨着处长的话,李殿赋竟然冒出一点对卢有林的好感。幸亏自己到不管部以来不申请补助,不欠他卢有林的情,要不然现在骂他真有点张不开嘴。不管怎么着,人家这么多年把补助的钱让出来,够意思,是条汉子。可是——李殿赋看老赖他们几个——受到人家的恩惠,不说报答,反而说翻脸就翻脸,也真做的出来。尤其是老赖,平日卢副处长长、卢副处长短,人家刚一倒霉,把人家老婆骗回来不说,还进屋跟着翻箱倒柜一起抄家,莫非这就是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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